北方小镇
我放下吉他拿起烟。看着坐在我旁边的姑娘,或许只是个路过的旅人,在蓝天白云下侧脸发着光。我真的不知道给她讲个什么样的故事,我知道是我手里的吉他还有道貌岸然的胡茬欺骗了她,但是看着她让我浑身发酥异常享受的笑容让我难以拒绝,特别是在她拿出一罐冰镇青岛之后,我决定和她一起耗过一个寂静漫长的下午。
我深吸了口烟指着远处山坡下隐在树丛里渺小的村落,说,我生在那儿。我从小沉默寡言,当然,这有很多种说辞,在家人嘴里我是性格孤僻,在同学嘴里是阴气太重,在老师嘴里是城府太深。我很庆幸自己的话少,我有个哥哥,他的嘴天生就是个机关枪,从一早睁开眼就闲不住,直到晚上闭眼以后也是梦话连篇。好多次我爸在饭桌上把酒杯一摔然后起身一脚把正口若悬河的哥哥踢下炕去,我爸脾气暴躁,烦别人絮叨,我也少挨了许多皮肉之苦。
在学校总有那么一伙儿人是被孤立起来的。他们多半相貌怪异,谁愿意整天和鼻歪眼斜头大如斗门牙似板砖的人为伍啊,剩下就是我这个阴气太重的异类了,你想啊,在那个精力充沛到像浑身涌动着鸡血,永远不知道疲倦,话多的像夏夜的蝉鸣的年纪,谁会和三棒子也打不出个屁的人一块玩啊,哎,你别笑啊,我以前真那样,还能不能好好听啦!剩下那帮人有一半发展成了老黄的爪牙。老黄是我们班主任,满脸的雀斑能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晕厥口吐白沫,但她坚信自己的相貌美绝天下,走起路来像从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一样扭来扭去,风骚至极。她的心理比她的腰肢扭曲的多,开学第一天便颁布了诸如上课必须背手,不许放屁,打喷嚏不能大声,看见她必须九十度鞠躬高喊老师好等一些列丧心病狂的规定。教室里遍布她的爪牙,一个个像侦察兵一样伺机而动,稍有风吹草动便三五成群争先恐后地往办公室跑,这样她即使每天坐在办公室照镜子也能对班里的动态了若指掌。举报有功的能获得老黄亲手剪的小红花一个,小红花攒的够多,还有机会获得猎鹰一号猎鹰二号等荣誉称号。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就是算总账的时候,获得小红花的顿感黄恩浩荡,感激的无以言表唯有痛哭流涕,接下来就是对破坏分子的惩罚,不管是你上课打了个饱嗝还是老师讲课时放了个响屁,都没跑儿,得倒天大的霉。这时猎鹰选手和小红花元帅们个个笑逐颜开激动难耐,等待好戏闪亮登场,还有一些人则要坐立不安汗流浃背如坐针毡了。
我一直认为老黄是蛇蝎变的妖怪,她训人时的话能毒倒三头大象。她总是让犯错的同学孤零零地站在讲台上,她一脸冷笑站在旁边,全班寂静,同学们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齐刷刷地钉在被孤立同学的身上,又像通红的炭火一样烤得那位同学面红耳赤,有的时候我好像真的闻到了毛发烤焦得味道听到了皮肤冒出油花的滋滋声,我想这声音在老黄和红花小元帅的心中一定比交响乐还要美妙动听。接着老黄还要气势汹汹地对犯罪同学进行一顿严厉的精神侮辱和思想教育,她每回的套路都一样,先从国家和党的培养开始说起,再说学校,在到她自己,“你这样的行为怎么能对得起我那慈母手中线般的谆谆教导?”每次我听到这的时候想笑又不敢笑,憋的我五脏俱裂肝肠寸短,每天在办公室照照镜子唠唠家长里短课上随便扯点无关紧要的知识课下把同学骂的体无完肤也能称得上谆谆教导,老黄实在太有幽默感了。
她边训斥还要边用手指戳犯罪同学的脑门,她一心是想让班里同学的脑袋都朝着蜂窝煤趋势发展,她一直戳的犯罪同学失去重心前仰后合站立不稳,此时班上哄堂大笑,老黄也跟着笑,只有讲台上那个同学哭的最伤心。可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我想象着自己终究有一天也会站上那个行刑台,但是我倒是并不害怕老黄的各种侮辱和责骂,我害怕的是台下的同学发自内心的大笑。那些笑声使我仿佛置身冰窖,不寒而栗。
我的童年很压抑,好在还有一个供我消遣的好地方,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学校的旁边有一条小道,顺着小道走很远有条河,河水清的不行,而且流的不急不缓,当然除了下暴雨的六七月份。河的两岸长着密密的歪歪扭扭的树,夏天的时候树底下的泥土很湿,秋天的时候那里铺满枯叶。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坐在那里,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不好,所以我会经常坐在那,看着河里面被水流波动的蓝天就感觉特别开心,那里没有父亲暴躁的怒火也没有老黄的眼线。村里人没有人敢去那里,老一辈人说那河里有水鬼,每年水鬼都要把活人拖下水才能托生,要不永世都是水鬼。但是我不害怕,或许是因为那儿给我的快乐和宁静战胜了恐惧。河里有很多石头,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有块儿石头它个头最大,它只有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样子就像一个攥紧了的拳头,它表面上爬满青苔,它是我的好朋友,叫愤怒的绿毛怪。它很孤单,恰巧我也很孤单,我有空就会来陪它说话,它是个很好的听者,从来不插嘴或反驳我。和它说话我就没那么孤单了,但我觉得它还是很孤单,我曾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投胎做一块石头,和它一起泡在水里。说实话我从来没进过水好好的陪陪它,我试过很多次,踩到水边想起水鬼我又心里发毛,赶紧退回来,不知道绿毛怪能不能原谅我的胆小。好在我给它讲过很多故事。
我给愤怒的绿毛怪讲过很多故事,其中一个是关于牛炮仗的。牛炮仗不是人名,是外号。由于外号过于响亮我们都记不得他的真名了。牛炮仗是我班年龄最大的学生,也是全校年龄最大的。老师也记不清他留了多少级了,他去班里的第一天穿了一身蓝粗布的工作服,裤腿和衣袖都挽着,满身灰尘极其狼狈,像是刚从地下钻出的矿工。不过他的脸是刚洗过的,泥痕在耳下还清晰可见。我记得他右胸口袋的上边隐隐约约的缝着四个字——乡镇锅炉。我当时还以为班里哪个淘气包又去锅炉房捣蛋惹祸,锅炉师傅来究拿元凶了。老黄站着离牛炮仗一步远,挑剔地浑身上下地打量着这个像矿工一样的学生。她脸上表情特愁苦,要么是被牛炮仗身上的味道熏的,要么是在琢磨班里来了这么一个家伙日后怎么办。她阴阳怪气地说了句欢迎新同学就把牛炮仗分到了我后边,原本我已经是班里最后一排,现在成倒数第二排了。他家住在村子里的最东边,打老远一看,满院杂草,门楼子像老太太满嘴漏风的牙一样东倒西歪的就是他家。人们都管他爸叫牛瘫子,但是牛炮仗听不得任何人这么说他爸,但凡他听见了,不管是谁,他准得发了疯似的找那人拼命。他姓牛,脾气比牛倔,身材比牛结实,但他不是耕地的老黄牛,他是斗兽场里红着眼的疯牛。他干过一出传遍全村的大事。他爸原来是镇上的锅炉工人,一个寒冬腊月的黑夜他领着穿着烂棉袄棉裤的牛炮仗,弯着身子弓着腰去厂里偷煤,前几次都是有惊无险,偏偏这一次被逮个正着,那天晚上牛炮仗他爸被打的血肉模糊,从此就成了瘫子。第二天上午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厂里两个人开着面包车,对炮仗他家大门一顿拳打脚踢,让他们把以前偷的煤一并交出来。牛瘫子躺在屋里哼不出声,牛炮仗穿着一件绿袄坐在寒冷肃杀的院子里,手里一把剁鸡食的锈刀。双手通红。密布的铅云后面太阳漏出头,阳光很白,没有暖意,照在牛炮仗蹭着煤灰的脸上还有刀锋上。牛炮仗的脸冻的惨白,煤灰更清晰,他大口地呼气,白雾一团一团地从嘴里窜出,很快就冻成了冰碴砸在了地上。破旧的绿袄露着发黑的棉花,牛炮仗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盯着大门,因为敲打而剧烈晃动的大门。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牛炮仗的眼神被冻成了冰,冒着寒光。我听说愤怒的眼睛都是冒着熊熊烈火,我不明白他的眼睛里为什么只有令人生畏的冰冷。
家里的芦花鸡在阳光下闲庭信步,就在这时,门闩断了,门开了。鸡四散逃窜。
不止追煤的,街坊邻居也都来了。
有蹲在墙根里抽烟袋的老大爷,还有头发也来不急梳,最爱在背后说别人家长里短的长舌妇,还有劈柴路过,扛着斧头的男人,有的大人抱着孩子,脸蛋冻的通红像是喜人的大苹果。清鼻涕冻成冰碴挂在鼻子上,孩子茫然无知的东张西望。大人们拉紧了自家手工做的黑棉袄,缩着脖子,揣着口袋,呼出的白气在头顶氤氲开,像是一口刚掀开的锅。
这场景的确比早间新闻有意思百倍,大家都乐意放下遥控器和饭碗出来凑凑热闹,只要是事不关己的大家都愿意一探前因后果,刨根问底地寻出个究竟。以备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伙听说谁家出了点什么事就像闻见肉骨头的狗,准保蜂拥而出,所以一时的忍饥挨冻并不能打消大伙的热情。
追煤的两个人长的肥头大耳,凶神恶煞。看见牛炮仗一人坐在院子里有点吃惊,准备好的台词竟一时语塞。是牛炮仗先开的口。他左手支着矮桌,右手的鸡食刀在空气中挥了一下说,煤都烧了,想咋地吧。冻的嘴有些僵硬,说话有点颤。
话音刚落,牛炮仗又挥起了刀,这回是剁向自己的手。刀太钝,一刀竟然没砍断,他咬紧牙,卯足劲又朝刚才的地方来了一刀。鸡食刀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小拇指像断了的蜥蜴尾巴,蹦了两下,变得惨白,然后一动不动了。淌出的血很快结冰,断了的伤口像一只红色的眼睛,注视的众人。牛炮仗的左手疼的直打颤,鲜红的血在灰白的冬季里显得格外漂亮,让人联想到夏天的红花和似火的晚霞。牛炮仗握紧左拳,但还是疼的一阵抽搐,像是犯了病的癫痫病人。
那天追煤的人开车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被铅云盖住,呼号的北风夹杂着雪花还有冰碴,把人群都吹散了。
从此以后牛炮仗的左手始终空着一块儿,那根断了的像是蜥蜴尾巴的小指不知被哪只门外的野狗叼走了,连桌子上的血迹都舔的特别干净。
没有人愿意和牛炮仗这样的人做朋友。家里穷,成绩差,沉默寡言,在老师眼里没地位,在同学眼里没人缘。要不是仗着他人高牛大,肯定得成为猎鹰小分队欺负的重点对象。猎鹰小分队仗着小红花多,在老黄心里印象好,在班里横行霸道。每次我攒钱买的什锦味汽水得让他先尝尝味正不正,最可气的是,每次喝完还得背着手,耀武扬威地吧嗒嘴说,嗯,还凑合。他们最爱捉弄女生,往文具盒里放小拇指一般粗的豆青虫,甚至还往饭盒里放死耗子,不管女孩编的多么整齐精致辫子也会被他们玩弄的张牙舞爪。他们还爱看别人哭,哭的声音越大他们笑的越欢。当然,他们也只敢欺负欺负像我这样,既不人高马大,也不受老黄待见的边缘人群。软柿子终究是比较好捏的。我知道有个词叫狗仗人势,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猎鹰小分队连牛炮仗的一根手指也不敢动,连权势威望最高的猎鹰小分队队长王勇也不敢。王勇体格浓眉小眼,体格精壮,特别会讨老黄喜欢。牛炮仗没来之前可谓班级一霸。在学校有老黄的庇护他们如鱼得水,风声水起,但是出了校门,用牛炮仗的话,他们屌毛都不是。我小道消息听说,一次牛炮仗把王勇逼进胡同,还没动手,王勇就吓的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毕竟道听途说,非亲眼所见,难免夸大其词。但是我能看出来王勇是害怕牛炮仗的。牛炮仗座位附近的区域王勇向来不接近,收作业也是让猎鹰小分队的其他成员代收。王勇甚至连牛炮仗的目光都不敢直视,我看见过几次,王勇偷偷地往牛炮仗这边瞄,如果恰巧牛炮仗也在盯着他看,他立马畏畏缩缩,若无其事的转移视线。我的确在王勇眼里读出来恐惧,但是牛炮仗的眼里只有冰冷和孤独。
孤独会让人变得沉默,变得不合群,变得让人无法理解,甚至有时自己也无法理解。但有的人还是乐此不疲地活在孤独里,孤独必然有它难以言说的妙处,就像手淫,左边是心存罪过,右边是依赖难脱。
我一直觉得我现在牛炮仗面前会有一种优越感。他脏乱差,人人厌而远之,用老黄的话,假如班级是一锅海鲜汤,他就是里面最大的那颗老鼠屎。不知道是哪天我灵光一现,突然发现我竟然也是家里穷,成绩差,沉默寡言,在老师眼里没地位,在同学眼里没人缘。我可笑以前自己哪来的优越感,我不光没比他多长了根鸡巴,还比他矮小瘦弱,至少不能把捏软柿子专业户吓得屁滚尿流。在恍惚之间我还发现了自己的懦弱,任人欺凌,只有用沉默去回应。我从小到大唯一勇敢过的一次就是没有把捡到的两毛钱上交父母,自己偷着买了根白糖冰棍。
我不敢和猎鹰小分队冷眼相对,更不敢剁下手指吓退别人。
我始终觉得一个人的勇气是与生俱来,难以效仿的,我对他还真有点羡慕。
我竟然还发现了我俩的共同点,沉默。我们用这种方式抵抗着外界保护着自己。习以为常。
我和牛炮仗成为朋友的时候正好是个春天。青草。夕阳。暖风。花香。漫山遍野的丁香花香。
那个时候,牛瘫子经过一冬天的休养生息,终于随着春风的到来复苏。丢了工作,也没有厂子会要小偷和瘸子。没有经济来源,不能一到饭点爷俩儿就站在窗台上张嘴喝西北风去。于是牛瘫子当机立断,决定自立门户,开始捡破烂。
捡破烂的人基本分两类,一类是业余爱好,补贴家用的,一类就是当成职业,养家糊口的。怎么说这活也不体面,得把头藏进裤裆里,特别是看见街坊邻居老熟人的时候。得低着头背着人走。但是牛瘫子不用,整个镇上就没有不知道他的,偷了煤,剁了手,断了腿。连胡同口里的娃娃都会唱:牛瘫子,跑的慢,断了腿,丢了炭。
他躲的过来么?
他拖了个大竹筐,有用的没用的都往里捡。初春的时候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油腻腻的,直反光。说是军大衣,棉花早就漏的差不多了。脸上总是乌七八糟的,不知道是刻意的还是不小心抹的。一漏牙,显得特洁白。拖着竹筐还有废腿,早出晚归。
那天我记得格外真切。青草。夕阳。暖风。花香。真的是漫山遍野的丁香花香。我翻进学校要去堵班级的钥匙眼儿。我在炕上翻来覆去终于下了狠心。我实在太气愤了,明明是王勇把班级里的花倒进钢笔水淹死了,老黄非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她说只有我这样城府深的人才能干出这蔫巴坏的事。我的左手被教鞭抽的肿成面包,火辣辣的,像掉进了油锅。我下了很久的决心,鼓了很久的勇气,我觉得这次就算将我平生的勇气都用光也在所不惜。我必须报复老黄,不善于言辞,那就来点实际行动,让她见识什么叫蔫巴坏,我拿万能胶把钥匙眼儿堵上,明个儿谁都甭想上课。我的身体有点抖,但心里却正义凛然,我心里不停叨咕,此仇不报非君子,但是脑门手心还是湿成一片。我碎着步子摸到窗前,忽然听到教室里有什么动静,我僵硬的身体立马软了,胯间一股热流险些喷涌而出。我想调头跑,可腿脚烂成了泥怎么也不听使唤。教室里的声音窸窸窣窣,不象在干正经勾当。我壮了壮胆儿,透过窗子往里看,瞬间和牛炮仗四目相对。他惊恐。我出乎意料。悬在嗓子的心也平稳着陆。他在收拾废作业本和汽水瓶。我没说话。晃了晃手里的万能胶,指了指锁头。心照不宣。我明白一个男孩儿的自尊心,特别是他,不许任何人称他爸牛瘫子的牛炮仗。我用沉默回应了他的紧张和不安,慰借一个沉默者的尊严最好的方式或许就是沉默。那时,昏黄的夕阳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脸上,整间教室温暖而安详。像一个橘黄色的梦。夕阳融化了他眼里的冰霜,他的脸上有一个大大的微笑。
第二天老黄说什么也插不进钥匙去,我小声和牛炮仗说胶水质量还真行。我俩欢天喜地地看着老黄急得焦头烂额,头顶直冒青烟。
我俩互相保守了秘密,我想我们成了朋友,只有朋友之间才会保密。
但是我和牛炮仗最终也没成为特别要好的朋友,确切地说是还没来得及,他的生命确实有点短暂。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他却带给我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勇气,多年之后我也有很多勇敢到令自己害怕的壮举,我不否认这多少受了他的影响。我曾经问过他,你手里的菜刀停在空中的时候你害怕过么,我忘了他是怎么说得了,但中心思想和那句电影台词如出一辙,害怕,你就输一辈子。我最感激他的,其实是他教会我阅读。确实有点匪夷所思,但这的确是事实,是他为我展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开始的。整本书陈旧,干燥,泛黄,像是刚晒完的烟叶子,如今那本书的具体模样早已随着里面的情节在脑海里烟消云散,但我绝对忘不了当我看见牛炮仗手里拿这这本书时的惊讶表情。这个年纪的孩子手里拿着弹弓很正常,拿着棒子很正常,甚至拿着从别人家院子里偷来的向日葵花也很正常,但是他却拿了本书,当然,如果换个人,比如就换梳了两个大辫子,两个眼睛像牛铃铛一样的王雪,如果她怀里抱一本书,那我也觉得特别的妥帖。但就是一头杂毛,跟文化半拉边都不占的牛炮仗拿本书我就瞬间凌乱,嘴巴张的能塞进西瓜。他手里握一块砖头或者攥把铁锹更能让我接受。但这事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就清清楚楚的摆在我眼前,绝不是梦境。接下来我们就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我问:你看的什么书。他笑着指指封面,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故作高深的噢了一声,并且点点头说:原来是教你写信的书啊,你要给谁写信。紧接着气氛有点尴尬,他没说话,但是笑还挂在脸上,低头继续看书了。我就这么活生生地被这么个大老粗面带嘲笑地给无情蔑视了。哎,无奈生活就是这样的无常,最瞧不上的那根黄瓜藤可能结出最美味的黄瓜,平时最擅长爬树,打架的大老粗还是个文化人,就是这么怪,压根没地儿说理去。
那时候我看过的书,算上语文和思想品德也超不过十本。书是文化的象征,读书,理所应当也是文化人干的事,就像王雪的爸爸,是镇机关的文书,成天头发梳的油光可见,戴一大框的眼镜,雪白的衬衫胸前口袋别一英雄牌钢笔。我听王雪说他爸爸的桌子上常年放着有两个砖头厚的新华字典和史记。我就见过王雪爸爸一次,是家长会,坐在家长堆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一瞅就是典型的文化人,就这么说吧,所有的家长身上冒的都是萝卜白菜味,但人家身上冒的愣是书香。所以从牛炮仗身上的萝卜白菜味来看,他就有点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的意思。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事实总爱开玩笑,并且总是出人意料。
每当春光灿烂,丁香飘香的时候我都不自觉想起我的童年岁月,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听见铃声淌口水,闻到老家的丁香,童年的片段就像一本影集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页一页的翻,明亮的,灰暗的,模糊不清的,当然也有无中生有凭空想象的,当然站在时间的这段向后回望有些已经难辨真假。很多页里都能找到牛炮仗的身影,他确实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彩色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我小时候吃的小动物钙片。童年的一切在回首的时候才感觉是那么的心动和不舍,连那些最可笑,最幼稚,最荒唐的段落都是那样的珍贵,像是藏在百宝箱里的闪着光的数码宝贝金卡,还有阿哦其乐无穷的小霸王。并且那种根深蒂固在脑子里的印象和感觉也是决然无可取代的,就像再长大些吃红极一时的成长快乐,心里再也没有吃廉价动物钙片时的兴奋和快乐了。
后来在大学的酒桌上一朋友问我,什么样的男人最有魅力,酒菜过半,舌头都有点大,但是脑子格外清醒。我想了想说,就一糙老爷们,但是还有点文化。既能武略又能文韬,既能撸着胳膊拎着酒瓶骂街,又能笔下生花,倚马万言。这种人就是男人中的战斗机,客机里的747,你说武,你弄不过人家,文呢,就你肚子里全部墨汁都不跟人家一口唾沫浓。人是真牛逼,咱充其量也就算个飞机杯。像古代的辛弃疾,就醉里挑灯看剑那个,还有现代的王朔,姜文。这样的男人没有魅力什么样的有?话音砸在盘子里,大家醉醺醺的交口称赞,觉得在理,但突然有人问我王朔是谁,原本想苦口婆心地从动物凶猛开始到我的千岁寒再到非诚勿扰2天上地下的胡侃一番,转念一想还是喝酒吧。端起酒杯,想起了牛炮仗。
第一次去牛炮仗家是个初春。攒了一冬天的雪融进地里脚底下有些发粘,道两边的水渠也开始淌水了,流水藏在正在融化的冰面下边,清凉温润。所有的时节里最得意的就是初春了,熬过了整个隆冬,整个世界像被棉被捂起来了,那叫一个闷阿,整个人的心气被闷成了个屁,就这时候,树也冒绿芽了,哗啦一下把棉被给掀了,说不定能钻出两个笑嘻嘻光屁股的小人儿来。脱了捂了一冬天的棉裤棉袄,灵活得原地直翻跟头,要再来一阵风,没准轻得能腾云驾雾起来。
路过小卖店,我去买了俩冰棍。我们这小镇就有冬天吃冰棍的喜好,听老人说,夏天这人胃寒,你得多喝热水,冬天胃热,得吃冰棍调节。所以说那些夏天吃冰棍的就是图一时爽快,早晚得把胃给吃坏喽。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是只要进了年关,道边卖年货的里面准少不了卖冰棍的,成箱子摆着,各式各样,就露天放着,冻的梆梆硬,倒省了电钱。冰棍有各种花样,一毛的是大白糖,没包装,就一糖水冻起来的冰溜的,两毛的就得放点绿豆红豆了,五毛是有脆皮的,脆皮上还洒的瓜子仁,一块听说是牛奶的,奶味还挺浓,跟吃牛轧糖似的。我那天买了两根绿豆的,我寻思,嘿,这过年拿了压岁钱,咱也阔绰一回。我美滋儿地拿着两根绿豆冰棍过来,递过去,牛炮仗还不要,嘴上说不要,眼睛可直往冰棍上瞅呢,感情是拿眼睛当舌头使了,我心说还不好意思,跟我装大尾巴狼呢,我说买都买了,你快吃吧,我要是连吃两根,后头那个虫牙准得又找事。牛炮仗一看这台阶就在脚底下,顺势一滚,说,行那我可不客气了。
门口的春联和福字还鲜艳着呢,字里行间透漏着喜庆劲儿,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春满乾坤福满楼。横批:四季平安。我俩推门进去,一只大狼狗趴在狗窝前头晒太阳呢,看那懒洋洋的架势房子让人端跑都不带叫唤的。听着我俩进来,斜着瞅了牛炮仗一眼,立马就如临大敌,嗖一下钻狗窝去了。我说,这狗都不待见你,咋啦,你跟它抢食了?牛炮仗说,去你的,你才跟狗抢吃的呢。前两天我在屋里听着外面炸了天,还以为谁他妈往我家鸡窝里扔炮仗了。出去一看,也不知道这狗犯啥邪劲,把我家老芦花鸡给叼了,现在让我打的见我就蹿。本来老母鸡不舍得杀,这下成,前两天炖了一大锅白菜。够我爷俩吃两天。
门口的塑料大棚还挺新,看起来是年前刚拾掇的。在我们这镇,家家户户门口得扣一大棚,跟菜地里扣大白菜似的,即保温,又能在棚里囤东西,中午还能出来晒太阳。楼房就没这必要,不用扣棚屋里都热的呆不住人,得定点开窗通凉气,窗里的热气咕咚咕咚地往外冒,楼下行人看的一清二楚。牛炮仗说这就是他妈有钱烧的,穷人家搪瓷缸里都结冰碴,人家这倒好,开窗放热气呢。他这是仇富。能住的起楼房的清一色都是达官贵人,我是九四年生人,小时候楼房还是珍贵东西,从楼里出来的全是牛逼哄哄,走路带风儿。牛炮仗不是八九就是九零年的,比我长几年见识,他老是抱怨,改革开放前大家个头儿还一边儿齐呢,这才多少年功夫,人家都踩着火箭蹿天了,咱还是脚踩黑土的平头百姓。
牛炮仗家算不上宽敞,进门正对一走廊,走廊头儿上是厨房,走廊两侧各一卧室。没有客厅,吃饭睡觉待客都在主卧办了,侧卧是牛炮仗的。一进侧卧,现实狠狠攮了我眼睛一锥子,现在想起那场景我还右眼发麻,直淌眼泪。屋子不大,但凡打眼看见的地方都码着书,我心想这是以前开书店倒闭了吧。书有厚的薄的,宽的窄的,有封皮儿的没封皮儿的,简装的还有精装的,整整齐齐,像刚从印刷机里出来等着往书店派送似的。但是不管是厚的薄的,宽的窄的,有封皮儿的没封皮儿的,简装的还是精装的,统统泛着黄,像成熟了的小麦皮,也像十月末的梧桐叶子,对此科学的解释是:因为纸是用以前的废纸用SO2漂白的,而SO2漂白是化合漂白,即与有色物质化合生成无色的物质
,久而久之纸就会发黄了。牛炮仗说书发黄是因为它们喝饱了风尘。
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些书,惊讶的下巴掉下来把脚面砸的生疼。我问牛炮仗:这么多书全是你的?牛炮仗说:嗯呢,打我出生这些书就在。我说:真小瞧你了,合着你这也是书香门第了!牛炮仗一脸臭牛逼:书香门第倒是谈不上,知识分子还真是绰绰有余了。我说:滚一边去吧,给你根杆儿你能爬南天门摘蟠桃去,学校元老级的降级包子还好意思知识分子呢?自打跟牛炮仗混熟了我没少拿降级包子埋汰他,起先他还跟我瞪眼,但他明白,埋汰归埋汰,决不是挤兑,慢慢也就适应了。
突然肚子里头骨碌碌响,准是刚才迎着风吃冰棍灌了凉气了,成群结队的凉气正东走西窜的找出口呢。当着别人放屁终究是件难堪的事。我使劲提了提臀,尽量把门给关严喽,别一会走漏了什么风声。炕烧的正热乎,顺手拿了本书翘起二郎腿往炕上一躺,借着热炕头缓和一下我和那股冷气的关系,尽量把它收归我军,最好一会一路高歌打着饱嗝出来。
书名是黄金时代,1994年华夏出版社。挺厚,合集,还有革命时期的爱情和我的阴阳两界。封面一片橙黄,不知寓意何在。多年以后想起这书脑袋里总浮现电影发条橙的海报。主角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故事却各不相同,不禁感叹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翻开书,扉页有字。有人的字让你看一眼就直骂这是糟蹋祖宗文化,但你瞅着有些人写的字,就仿佛是看一面靥如花的姑娘,赏心悦目,如浴春风,不解衣扣反倒风情万种,解了便成俗不可耐。让你越看越欢喜,越看越着迷,恨不得把那些字都搂在怀里,揣在兜里。书上的那些字就是后者。
李溪音,1994年购于新华书店。仅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儿子,希望他聪颖有志,健康快乐。
这名字美的,仿佛使人闻着了幽谷里的兰花香,万物寂静无声,只有溪水叮咚流淌,蝴蝶好像正着急的寻找配偶,卖力,但是轻盈的在溪水间飞舞。
她是牛炮仗的妈妈,说起缘分,我还和李溪音有过一面之缘,如果记得没错,那应该是一个灯火昏黄的晚上,明月高悬,静阒无声,炕缝里的蟋蟀极具节奏感地叫着,好像正在忙着传宗接代,我翻书,一下子从黄金时代里蹦出一张照片,吓得我一机灵,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和勃起一样把衣服顶的老高,没想到书中真出来颜如玉!一张二寸大小照片,上面女子端庄秀丽,双眼如波,清明澄澈,注视远方。那个眼神仿佛有一种魔力,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牢牢吸住,越陷越深,好似一个漩涡,任何的船只和落叶都被它死死抓住,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翻滚,搅动,直至被吸入大海的最深处。我实在想不到世上还会有如此美的女子。更想不到她会是牛炮仗的妈妈。
都说儿子像妈妈女儿像爸爸,牛炮仗用事实给了这个说法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它晕头转向,再也不敢胡说八道。要说李溪音长得像一块温润剔透的玉石,让人想时刻握在手里挂在胸前,那么牛炮仗的长相充其量是烧酥了的煤渣,吃不得用不得玩不得,堆起来占地儿,搁起来碍眼,索性敲碎了铺路吧。说来也怪,明明是亲娘俩儿,长得却和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似的。经过我绞尽脑汁地思考和翻来覆去地推敲得出如下结论,在排出孕育着牛炮仗的那颗卵细胞当天李溪音必定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心情悲愤或是丢了魂儿精神失常。水平再高的运动员也有发挥失常的时候,更何况一生中最终发育成熟并被排出的400颗卵细胞其中的一颗呢。
不可否认的是牛炮仗的肤色的确是得到了李溪音的真传,那叫一个白净,女的看了羡慕得咬牙切齿,男的看了嫉妒得暗自嘀咕,这小子打小肯定得过白癜风。为了强调牛炮仗皮肤的白,我不禁要用一个气势磅礴的排比句。啊~他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白的就像是黑板下面的粉笔灰;他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白的就像是快刀下去尚未见血的鱼肉;他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白的就像还散发着洗衣粉味的回力球鞋;他的肌肤是那样的白,白的就像是深居闺房大家闺秀的大腿里子。
说起牛瘫子和李溪音的故事在坊间算是一段佳话,新中国为爱情舍身取义的先驱。如果拍成电影,虽然没有泰坦尼克那么气势磅礴,但也足以催人泪下。如果李溪音如果尚且在世我想她最希望王家卫来拍。。终究是陈年往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就简明扼要的说两句。历史的车轮要挂上倒挡回到七十年代。画质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了,闪着雪花,像一部陈旧的电影。那时我们镇还小,没有几条公路,镇周围全是两人多粗的树。到了夏天一刮风,树叶唰唰响的和下雨似的。准确的说这个镇就是建在森林里的,是老一辈闯关东的和当地人一锹土一块砖盖起来的。老人说以前这地就是一片原始森林,没有经验的人进了林子就甭想出来,走到死也走不到头,况且还有那么多山猫野兽虎豹财狼在嗷嗷待哺呢。山里人伐树种地解决温饱,领导班子不仅仅满足于温饱还得积极响应国家的政策号召。人家鞍山为国家出钢,抚顺为国家出煤,大庆为国家出石油,咱也不能拖了社会主义的后腿,也得想尽办法为快速实现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于是农民都扔下镐头放下孩子,拿起油锯电锯小钢锯,撸胳膊挽袖子,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冲进山林开始了惊天动地的伐木大运动。场面极为壮观宏大,古树参天,森林里头光线稀稀落落,人们扯来线挂上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但是几十年的大树在这都排不上辈分,资历高的多了去了,有时在这边伐树都看不见那边有人,树倒了才看见把人拍进地里,惨叫的功夫都没有。油锯电锯小钢锯欢快的轰鸣,吓得山猫野兽豺狼虎豹纷纷作鸟兽散。土公路上排满了装满木头的解放卡车,一辆挨一辆,像一条绿色的蜿蜒长龙,卡车发动机没天没夜的轰鸣,吓得鸡场的母鸡精神失常从此不再下蛋。鸡场损失惨重,但在表彰大会上捧着杰出贡献奖的鸡场场长还是感动的声泪俱下。土公路上卡车一跑刨土扬尘,遮天蔽日,但是车下妇女还是依然不畏艰辛的列队庆祝,高唱凯歌。虽然有时呛得唱不出声,但是表情绝对神采飞扬。晚上回家洗澡搓下泥就够盖半间泥房的。为了鼓励百姓积极工作,领导班子英明决定选出劳动楷模伐树标兵工作先锋。大家都挥汗如雨干劲十足,得了标兵的喜笑颜开,回家把流动红旗挂在毛主席相前光宗耀祖,差点得到的攥拳砸自己脑袋怪自己没用。获流动红旗最多在当时最风光无限的是李建国。一米九,光头,身材健硕,气壮如牛。人丑家穷,二十多岁还没结婚,但是自从参加了伐树大运动,无数次站在挂着硕大毛主席像的主席台,高举流动红旗,万众瞩目万人敬仰一时无两。上门提亲的人光家里门槛就踩坏了六个。据说他曾经一天伐倒了六十三棵三人合抱的大树,用断了七根油锯链条。也有说七十二棵的。反正是破了当地的伐树记录,领导觉得流动红旗已经不足以奖励他的突出贡献,在表彰大会上特地为他颁发了一支英雄牌钢笔和两条纯棉内裤,据说裤衩上还有领导的亲笔签名。李建国捧着裤衩和钢笔感激涕零忘乎所以。自此以后没人再叫他李建国,一律叫李标兵。但是李建国在一次工作中出了意外。他是大家的英雄楷模标兵榜样,即使累了乏了也不能丝毫放松,但是油锯链条都有累断的时候更何况是人了。一次工作了一天,到了傍晚眼瞅换班,一个恍惚,油锯脱手,沿着大腿齐根锯断。据说命根子也未能幸免。鲜血瞬间喷在新锯的年轮上。医疗队保驾护航彻夜抢救,命是保住了,腿和命根子永远留在了医院里,连那条染满鲜血的裤衩都被医生扒下珍藏。几十年后的李建国终生未娶风光不再。没人再叫他李标兵,都叫他李裤衩。我见过他一次,五十多岁却已然风烛残年。他拄拐站在街口抽烟,两鬓斑白,身后夕阳满天。风一过,那条空着的裤管就东跑西晃。像一直黑色的飘荡的幽灵。他可以整天不说话看着来往的人群,嘴里直念叨:世道都他妈变了。很多年以后我听鲍家街43号的《李建国》时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他。那首歌是这么唱的:
他有一份稳定的好工作
他有一个美满的好生活
有老婆有孩子却很寂寞
亲戚多朋友多却很失落
你一定在那儿见过他
他的名字叫李建国
他爱喝冰镇的可口可乐
他爱穿时髦的便宜货
他喜欢看七点钟的新闻联播
他喜欢听邓丽君的流行歌
你一定在那儿见过他
他的名字叫李建国
如果你问他是谁
他就是我们每个人
他很忙他很累却没有结果
他很怕他很担心两手空空
他说他总感觉他无所适从
他说他总找不到去幸福的路
他已经习惯了说谎话
他已经无所谓真或假
他走在那大街上那么潇洒
他站在镜子前觉得是自己那么傻
你一定在那儿见过他
他的名字叫李建国
如果你问他是谁
他就是我们每个人
再回头说说牛瘫子。那时他没瘫,还是一大冬天睡凉炕全凭火力旺的十八九岁小伙子,天庭饱满双眉如剑。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如若见了异性更是神采飞扬。唯一的缺陷是屁股上有一碗口大的痣,有的人的缺点像脖子后面的痣,自己不知道别人却一清二楚。他这却不然,外头有裤子,里面有裤衩,层层把关,万无一失。除非去澡堂子,要不谁也甭想瞅着。他叫牛天健,意在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伐树大运动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他也奋不顾身加入进来。我经常把人分为两种,天才和普通人。天才的例子多,贝多芬四岁作曲,达芬奇十五岁到弗洛伦萨拜师学艺,亚里士多德短短一生写了几百本书,别说著作等身,都够埋他两个来回的了。例子实在太多不胜枚举不一一细表了。咱就说点眼面前的,李建国就是一天才,伐树的天才,能人之所不能。上帝把天赋塞到他们手里,告诉他们,别省着,可劲去挥霍创造吧。结果他们替上帝来造福人类了。当然也有误入歧途的南辕北辙的。揣着天资不干正事,有一副好嗓子却学舞蹈去了,写的一手好文章却干大堂经理去了。要我说这世上最大的犯罪就是对才华的浪费。剩下的就是普通人。上完初中就开始寻思娶媳妇,吃完上顿又念叨下顿了。麻将打的溜,烟圈也吐的漂亮。但就是活到六十也一事无成。混的好的有个房子安身立命,安分守己合法公民。王朔的小说里尽是这样的的人,一抓一把。混的不好的怨天尤人报复社会抢劫放火杀人越货。法制频道天天播各式各样应有尽有。牛天健名字起的虽好,可撑死就算一普通人。现实版的杨重,就《顽主》里头那个,说好听了是机灵,难听了就是鸡贼。浑身上下抖搂着聪明,但就是总比人家的小着一号。能言善辩舌头算是没白长,要是碰上心思单纯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三言两语就能给侃晕了。他侃大山倒是一把好手,只可惜生不逢时没赶上中苏谈判。镇上局里的座谈会他也不够资格,在家急的直蹦高,无奈英雄无用武之地。虽然踊跃参加伐树大运动,但他天生就不是干活的料,别看长得五大三粗,一顿能吃六个馒头,但是一提干活就两眼无光浑身发软基本就是半身不遂或者肌无力的症状。别提伐树了,举个油锯都两腿筛糠。他一寻思干不了活也得发光发热吧,不能白吃食堂的三菜一汤啊,那不成了挖社会主义墙角薅社会主义羊毛了。他就趁着歇工抽烟的时候发挥特长,从中苏冷战侃到改革开放,讲那位老人如何如何在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如何如何写下了雄伟的诗篇如何如何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如何如何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别看他未及弱冠,但是那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都爱跟他侃,既打发时间又趣味横生,他的一些话好像练过点穴,能不偏不倚地戳在你的痒痒肉上,那叫一个舒坦。除了政治时事,山野新闻牛天健也知道不少,大多都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张寡妇家半夜又叫猫啦,王麻子中途不举被他媳妇一顿胖揍啦,王二又领着谁家闺女钻苞米地啦,高书记被她老婆捉奸在床他老婆先是泼妇骂街然后又要上吊自杀啦……甭管未婚的青年还是已婚的壮汉,一听这些个立马来精神头,两眼放光,好多都因为烟屁股烧到底把手燎起大泡。牛天健是工友们的宝贝,都宁肯让他少干点活来给大家逗乐。可是没过几天牛天健被调去开解放卡车了,原因是领导说牛天健妖言惑众涣散军心,整得大家伙满脑子都是炕头上那点事,都没心思干活了。
这就为牛天健和李溪音的相遇埋下伏笔,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经过大半年广大群众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没日没夜的砍伐,山终于秃了,路也终于跑出坑了,跟刚被流星雨砸过似的,想想都壮观,小汽车往上一跑够颠翻四五个来回的。百姓的温饱也解决了,家家户户柴火多的烧不完,都敞开了烧,炕革有烧糊的,灶台有烧塌的,但是心里都乐呵,不用忍冻挨饿了,可谓欢天喜地普天同庆。更让人惊喜的是,小镇的伐树大运动成功引起了省中央领导的注意,组织林业部门走访调查观摩学习。全镇人民人心亢奋。为了迎接省领导还精心安排了文艺晚会,主题就是伐树光荣。压轴曲目是我为祖国砍大树。由六个手指头的王神婆亲自操刀,王神婆年轻时声音雄浑气势豪迈,唱起神咒来神悲鬼哭响彻云霄。没想到唱歌也毫不含糊,脱下麻袋神袍之后就成了镇上的文艺骨干。为了显示晚会的隆重气派全镇人民的高涨热情还有镇领导对省领导的尊敬敬仰,特地从外地高价请了舞蹈队。
李溪音就是这支舞蹈队的。牛天健恰好是开车拉舞蹈队的司机。这件事看似平淡说来却曲折。
家庭这个词是牛炮仗心里永远的伤疤。触景生情时隐时现,就像脚气,平时没事儿,一旦痒起来,抓心挠肝,挠的鲜血淋漓也不解恨。打牛炮仗记事起他就没见过李溪音,更别说亲口叫她一声妈妈。他也曾在夜里幻想李溪音的模样,直到他看见了那张照片。牛天健和李溪音的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虽然我什么都还没讲。讲的好了,替牛炮仗伤心难过,讲的不好,活活毁了个好故事。牛炮仗也一定不希望我把这事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谁又愿意把自己最丑陋最见不得人的伤疤摆在人们眼前呢?我一定会听他的,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爱情就是这样,前世造化,今生姻缘,命中注定。多少的山盟海誓都未能如愿的善始善终,相濡以沫朝夕相伴最后却不欢而散形同陌路。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人散了。到头来万事成空,只道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溪音有的时候留了首诗,在一本书上。内容我全然不记得了,但我日后听蒋明改编的《啊朋友再见》时却总回想起当时读诗的感觉,那首歌词这样写到:
啊朋友 我们以为老去是件漫长的事
有时候它是一夜之间
在清晨的镜子看见苍白的自己
像一颗正在消失的流星
啊朋友 圣贤说那坚持一定成功的事
头悬梁锥刺股三顾茅庐
相信它的人就像相信一个漫长玩笑
不信它的人已没了灵魂
啊朋友 电影里面那些不曾怀疑的事
蒋中正 潘冬子 还有雷锋
没困难我们创造困难也要往前冲
坚持做未来世界主人翁
啊朋友 告诉我 相遇是件宿命的事
告诉我忠贞与背叛之间
如果说所有约定都是错误的开始
这一路我愿把自己埋葬
当我离去 在你的怀里
请让我化作不停飞翔的鸟
当我离开 在这个世界
我愿是一块不说话的石头
啊朋友 千里夜奔是件快意恩仇的事
醒来后那总是梁山一梦
在路上在7月在我们的清晨日暮
谁不是运数不定的蝼蚁
啊朋友 我们以为哭泣是件软弱的事
当眼泪无声地化为白雪
谁会在告别时握一握你微微的手
就像你出生时妈妈的抚摸
当我离去 在你的怀里
请让我化作不停飞翔的鸟
当我离开 在这个世界
我愿是一块不说话的石头
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吧 再见吧再见吧
如果我在生活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如果我在生活中牺牲
请不要把我来怀念
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吧 再见吧再见吧
如果我在生活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如果我在生活中牺牲
请不要把我来怀念
想起牛炮仗总会让我感到悲伤,虽然我觉得这两个字太煽情,但它确实恰如其分的描述了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我的童年,那一定是胆怯。如果非要再加一个,那就是懦弱。唯唯诺诺,拘拘儒儒,畏首畏尾,胆小怕事,这些词就好像专门为我定制的假牙,再合适不过了。前面讲了我从小沉默寡言,看见好的不欣喜,瞧着孬的也不抱怨,我从小就深谙福兮祸所倚的世故,这一秒高兴的手舞足蹈活蹦乱跳,下一秒可能就被我把踹下炕去。所以沉默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我从小就就明白淹死会水的打死犟嘴的,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群居守口独处守心。当然这也只是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我的沉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的怯懦,因为我的不敢反抗。
在学校也是如此。每年运动会班里的男生要走方队,我后面的坏小子总是踩我鞋,踩掉了就捂着嘴窃喜。我什么话都不说,默默蹲下提鞋,报告老师也没用,老师要说我步调不一致。一遍一遍踩我就一遍一遍提,不用一会老黄就得提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出队伍,因为我破坏了队形。我就可以怡然自得的和女生一起坐到观众席里,不用晒太阳走方队。沉默的好处妙不可言,我竟自得其乐。
牛炮仗出现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都说酒是好东西,有了酒,秀气的白面书生也能在大漠黄沙里横刀立马了,戴金丝眼镜的斯文青年也能扯着嗓子骂街了,刘光棍也敢乘着酒劲摸上王寡妇的床了,张老板也敢携着情妇私奔,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了。牛炮仗之于我就像一坛陈年的花雕,酒醇劲足,提神壮胆。一杯下肚,舌头大了,嗓门高了,再来一杯,眼睛花了,瞅人都不用正眼了,如果再来一杯,那就不得了拉,世界瞬间日月无光,天雷滚滚,金戈铁马,枪林弹雨了。
记忆狡猾,时常撒谎,它可以在不留神之间悄然变化,它也可以提着桶油漆将原本暗淡枯燥的岁月刷的五彩斑斓,不经允许,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嚣张跋扈,原本拼凑好的碎片被篡改了细节,就像早已拼凑好七彩积木被一阵过堂风吹的散乱一地,支离破碎。幸好我们已经习惯了记忆的不靠谱,平心静气地坐下来重新拼凑,慢慢捋,东拼西凑。极力想还原原来积木的模样,但竟有点像根七十岁的鸡巴想要勃起一样力不从心。所以记忆常常告诉我故事的最后根本没有东洋武士,至尊宝也没像只狗一样背根棍子渐行渐远,他踩着七彩祥云,抱着粲若桃花的紫霞仙子,在人们的泪水,祝福还有羡慕之中飞向晚霞,开始他们的一万年。我竟信以为真。所以我无数次的争论过大话西游的结局,振振有辞。所以成了他们嘴里的臭傻逼。
年龄增长,记忆就像在深秋的雨夜发了场高烧,一觉醒来,神情恍惚,恍若隔世。原本一口咬定的往事在记忆面前也变的胆怯不自信了,吃了打小没养成写日记习惯的苦。鲁迅和冯唐决计不会为此苦恼,脆弱苍白的记忆在文字面前立马黯淡无光,毫无威信。
高考结束那个暑假,一次大酒之后,记忆随着食物吐的残缺不全,吃了一片布洛芬喝了两大杯热水还是想不起昨晚怎么回的家。坐在窗边点上烟,脑袋疼的像是被卸下来踢了场欧冠决赛又重新安上。我发觉有些往事都已模糊,像是被隔了层烟雾,又像被打了成人片里的马赛克。梦境和现实这对奸夫淫妇也开始出入成双,混为一谈。有些记忆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是来自梦境还是现实。像梦境一样虚幻,一样没有头绪。出门走走,道旁的广告牌反着白光,脑袋被太阳晒的有些发昏,双脚无力,好似踩在水里。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街头景象一下子变的陌生了,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神情恍惚,住了十多年的小镇我像个初来乍到的过客,局促不安,东张西望。我蹲在原地点上烟,猛地吸了一口,忘着天仔细回忆,生怕落下一个最微小的细节。那种陌生的感觉如同瞬间的雪崩摧毁了我的记忆。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在这个北方小镇真实存在过,我的全部珍贵难忘的童年到底真实的上演过还是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如果只是一场梦境,那么带给我诸多回忆的牛炮仗呢,难道只是梦里一闪而过,拿着本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冲我微笑的主人公么?不应该仅是如此。不应该。他是我的童年英雄。他野蛮,粗鲁。他勇敢,疏狂。他从未惧怕,像一座山挡在我的前面,却使我看见了光。他不学而有术,钟爱阅读,满腹才思,作文赋诗。他拥有一切我想而不得得特质,令我着迷向往。我时常想,我要是一女的,也算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了”。待到成年,我肯定毫不犹豫的为他咧开嘴,劈开腿,儿孙满堂。然而此时他的一切都如同焚香散开的烟气,悠然自在,虚无缥缈了。是否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意淫出来的,一切都虚假的太过真实,我也深陷其中,自得其乐。
我试图去找他家的老房子,但是打小陪伴我们一块长大的老房子,老树,老路,老学校都被夷为平地了,盖成了整齐划一的棚户区。我沮丧,难过,像是丢了童年最心爱的四驱车。任凭天空再蓝,阳光再暖,周围的一切再欣欣向荣,我还是想哭。忽然,灵光一现,我没有被记忆彻底抛弃,我现在正紧紧攥住记忆的阴囊,我有办法了!我还有我的老河,虽然上游挖沙子河水浑的不复当年,但是河还在,工程队本事再大也不能把河拆走,只要河还在,愤怒的绿毛怪就在,我清晰的记得我不厌其烦的对他述说过牛炮仗的故事!只要找到绿毛怪,太阳就出来了,雾就能散了,我的记忆就转成高清无码的了,就能证明所有的一切不是一个荒唐可笑的梦了!刻不容缓,我起身狂奔,嘴里的烟头被风吹的红若炭火。河很远,一路跑的尘土飞扬。跑到河边,我又开始晕头转向了。河边的树林已经枝繁叶茂,树叶被风吹的沙沙响,反着白光,晃的眼睛生疼。我沿着河,灰头土脸,跑遍了镇上所有的桥。野狗乱叫,炊烟袅袅。夕阳下山。我茫然四顾,早已晚霞满天。
我终于还是没找到原来穿过树林通往河边的路,还有那个长满青苔的绿毛怪。
后记
起了凉风,我才发现已是傍晚了。一地的烟头还有捏扁的青岛啤酒。故事有点仓促,幸好姑娘没有睡着或者中途离开。感激不尽。我站起来掸掸屁股,腿有点麻。她托着下巴冲我笑,笑若鬼魅,但是面如桃花。我微笑着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有两分钟,问,你能给我唱首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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