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

       

经年

        (一)

        去到M记时，是我在大学的第二份兼职。

        与做外场宣传这种老是被当做传销的事情比起来，投身服务业这个选择，总是要变得顺眼许多。

        所以，这个工作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工作的那家店在景区，平日里清闲无事，周末却忙到怀疑人生。整个店里，涵盖了各个年龄段的人，负责大堂卫生的阿姨，厨房烹饪的大叔，毕业不久的实习经理，学生兼职的服务生，等等等等。

        全职的阿姨会带来自己做的炒菜和泡菜，吃腻了汉堡的学生党们，总是腆着脸上去蹭饭，阿姨们也不以为意，下次总是会多准备一些量。

        休息之余，一些师兄师姐们，会教阿姨大叔们使用一些社交软件，或是用以和家人沟通，或是认识当下这个时代的脉络。

        原本以为会是各不相闻的冷漠状态，没想到意外的，整个餐厅大家相处的其乐融融。

        在那里，我认识了A师兄。

        A师兄大我一届，其实年龄和我相差无几，进店时是他面试的我，后来的工作交接与指导，让我们变得十分的熟识。

        师兄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与人交往，总是恰到好处，他来帮你的时候风轻云淡，不会显得像是恩赐。也不会因为他的帮助让人显得能力不足，从而使得他人难堪。

        他对人际关系处理和事物应变的拿捏有着惊人的掌控力，时不时，餐厅总会有一些客人的责问与服务生的失误，师兄出面时彬彬有礼，不卑不亢，每每都能将事态悄然平息。

        成熟而理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二)

        后来深入的接触下来，混的熟了，才发现师兄原来也是个爱讲段子的逗比，私下经常欢脱到不行，一言不合就发车了，可见第一印象，都没什么靠谱的。

        兼职的时光总是枯燥的，在忙碌之后，更多的时候，我俩会到后门外的楼梯间偷一小会儿懒，揉着酸痛的小腿，点一根烟闲聊起来。

      我好读杂书，生性健谈，师兄亦如此，所以，往往聊起天来天南海北，从时政到地理，从美食到美女，从风土人情到游戏跳票，思维像是两只跳跃的青蛙，漫无边际。

      可师兄也有十分认真的时候，他从小喜欢绘画，高中时如愿以偿的成为了美术生，大学专业选了动漫制作的专业。每次说起关于这方面的故事和自己的看法时，总是神采飞扬，眼睛里闪烁着希翼的光。

      很少看到这样的师兄，一般在餐厅里，他总是显得更加内敛谦虚，哪怕是和人调侃玩笑，也不会显得过分张扬。但每次说到这些感兴趣的事情时，总是兴致勃勃，偶尔还会激动的衍生出许多肢体动作，像是想把长久热爱的一切分享给认可的人。

        我才发觉师兄是个真正单纯的人，并不是他知道的少，而是坚守的多。

        师兄曾经给我看过他制作的三维动画，的确很不错，但是他更喜欢日渐式微的二维动画，所以报了日本的留学。他认为是中国的传统画技是因为战争年代失传从而发展停滞，才导致如今的制作水平低下，所以想要去到如今动漫大国日本，去学习更好的技术，然后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做出自己的作品。

        还有一年，就要准备去日本了，所以想出来兼职磨砺下自己，服务业可以接触到各种不同的人，观察他们，体会着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人情百态，也是一种难得的积累。

        这是在吃饭时的休息室、回家的途中、放松时的清吧桌上，陆陆续续在师兄口中得知的。

        我想起师兄在柜台时，每次帮外国友人点餐时总会多聊两句，甚至偶尔还会调侃着开两句玩笑。他流畅的说着英语和日语与不同的客人交流，暗中观察学习着那些口音和腔调，原来都是在刻意的磨练。

        忽然有些羡慕，有着长久热爱的事物，并以此做出成果为目标一步步的努力着，真好啊，一个人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一时间让我有些挫败感，以致于在师兄询问我日后的打算时，有些羞于启齿。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勇敢的自我啊师兄，很多人都是背负着别人的期望长大的，就像背负着一个沉重世界。

        我很想反驳两句，可看着师兄诚挚的眼神，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或许等工作稳定之后，会想着开一家书店吧，作为副业。周末的午后泡一杯清茶，晒着太阳看看书，嗯，再摆一台PS4在休息室里，哈哈。”我还是如实的说了，虽然最后开了个没用的玩笑转移师兄的注意力。

    “嗯，挺好的啊。”师兄点点头道。

    “不觉得未免有点太过平凡了吗？”我问道。

    “那样怎样，很多人都是自命不凡，但是又有几个没有身处平凡。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世界啊，这已经很难得了。”

    “是吗？”我闻言悄然间轻松许多。

    师兄点点头笑了起来，神色坦然，不由得使人信服。

        (三)

        就这样，落叶飞旋着将深秋染黄，时间悄然而逝。师兄一路朝着新海诚，宫崎骏的朝圣之路稳步向前时，没想到先成了卡萨诺瓦。

        能做到TS首席，师兄的颜值也不是盖的，再加上体贴的为人和讨喜的性格，整个餐厅的小姐姐们对师兄青睐有加者，简直不要太多。

        但师兄心有所向，不为所动，我就这么看着师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同时又所过之处，寸草无生，丝毫不给店里的男同胞们留点机会。

        心中正盼着哪位侠女出来把这妖孽给收了吧，没想到，侠女，真的出现了！

        很久之后，师兄回忆起这次邂逅，语气颇为有些惆怅，喃喃的说道，还以为遇到了一个霜花般清冷的人......我闻言在一旁笑出猪叫，然后被恼羞成怒的师兄扑过来痛扁。

        霜花姑娘与大家的初次见面是在TS的培训会上，适逢餐厅重新装修过后，店里又是一波招聘，选了些人做品牌大使的职位。

        师兄早就是内定的人选，而我因为平时和店里的人谁都能胡侃瞎聊，被认为肯定能胜任而被选入，冲着那高一块的时薪......啊不是，冲着这职位神圣的职能，我欣然接受了这个工作。

        培训出发的集合时还差一个人，师兄可能是因为负责这个任务的原因早就到了，此时等到最后真的有些百无聊赖了，于是嘴贱的开始吐槽起来。

      “这位大侠是路上遇到车祸了么?”

      袁靖，这是霜花姑娘的名字，委实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个男生。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含蓄的声音:“请问你们在TS培训的集合吗。”

        师兄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澈的眼睛，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清疏淡远的站在那里，亭亭玉立。

        不知道刚刚的吐槽有没有被听到，师兄不耐的气焰顷刻间消散了许多。轻咳一声，不动声色的将脸上的尴尬掩盖过去，点点头，引领着大家出发。

      “怎么是个女生。”临了上车，我都还能听见他小声的嘀咕。

        事实上，初次见面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然而事实再次向我证明了第一印象是有多么的不靠谱。

        霜花姑娘进店后不到一周，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她是那种能和谁都能很合拍的人，且很快就适应环境之后自来熟。

        她会在你某个走神时间里忽然跑到你面前，拦住你说:“你你你，快把手伸出来。”你不明所以的伸出双手，她狡黠一笑，拿出藏在背后手中的冰块，放在你手里，然后咯咯笑着就跑走了。

        每每花招各有不同，对象不分男女，你明知道这是个陷阱，可看着清澈如水又明媚如玉的活泼师妹，用那仿佛能沁出阳光的笑容看着你，你又如何能拒绝。

        于是，中招的人数与日俱增，没心没肺的疯丫头在餐厅里愈发欢脱。

        她就这么鲜明，变幻，跳脱的走进了大家的视线，狡黠而活泼的四处吵闹着，一路上蹦蹦跳跳，裙裾起伏，恍如莲花般开落。

        如同老卡同志遇到了穿着骑士盔甲，假扮弟弟与他决斗弗朗卡西斯小姐，在秋叶零落的变幻中，师兄不知不觉的，开始对霜花姑娘日渐上心了。

        可没心没肺的姑娘总是让人困扰，她就像一片经行在高天的绒羽，随风飘零，不期然间划过你的心房，在你还在体会那一丝悸动时，她已经随风飘向远方了。

        谁也抓不住她。

        (四)

        某一日，我俩又在楼梯间里偷懒，师兄忽然神鬼莫测的开口问道:

      “你说，如果因为某个动作，眼神，或笑容，而对一个人产生好感，这会不会很不负责?”

        我不由得挠挠头，这个问题委实有点太过唯心了，原本是想说几句白烂的话调侃一下，可看着师兄略带几分困扰的模样，我还是宽慰了几句。

      “这个，分情况吧，有的人认识了很久你都没有感觉，有的人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很亲切。都是眼缘吧，很多时候第一眼没有心动，之后就很难再找补回来了”

      “好感这东西，也是一种很纯粹的眼缘啊，就像你看到赏心悦目的事物而感到愉快，你总不可能否定这样的自己吧。”

        我白烂的说着，强行忍住从心理学的五层人性认知来进行毁灭性分析，要是那样分析一通，估计刚刚心潮荡漾的师兄搞不好直接就皈依佛门了。

        师兄点点头，没有我预想中的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是有些游移不定的出神。

        后来我回想起来，才明白，那大概是师兄第一次明显感觉到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不再能随心掌控了。

        一边又有些无奈，因为就算师兄问出了那样明显的问题，我当时也没能发现那位侠女是谁。师兄就那么在餐厅里不动声色的工作着，扮演着某人或远或近的朋友。

        直到后来，霜花姑娘的生日快要到了，我和师兄去了趟商场购置礼物。

        师兄的邀约是在周四，那天恰好没课，我便欣然前往了，但到了商场之后我忽然发现有些不对。按照正常发展，不是应该直奔四楼的主机实体店，对着柜台大喊一声，老板有没有什么新作到货，拿出来看看啊。然后就在店里蹭一下午的E3展限量主机和精英手柄。

        玩到最后离开时选个礼物就OK了，反正师兄和我送礼物永远都是游戏和钢笔。

        然而那天师兄居然逛了一下午的化!妆!品!店!

        从Kjaer Weis到ILIA，师兄一路鞭辟入里。可能是为了剪除知识的盲点，师兄甚至还对导购小姐姐问了一句“斩男色是什么?”在我幻灭的眼神中，小姐姐咯咯的笑了起来，状态很是有些癫狂......

        虽然那天师兄最后还是去西西弗的书店里，选了个别致的星月夜镇纸，但他最终还是暴露了，在那时我才回想起很多被师兄悄然掩盖的细节。

        每一次霜花姑娘搞砸了事情，师兄总能及时出面；每一次霜花姑娘点了咖啡，师兄总是会放上她习惯的双倍砂糖；每一次霜花姑娘问我明天的班是几点啊，师兄总能顺口回答。

        尤其是霜花姑娘上班第一月刚结束的时候，那时的她还没有员工卡，工时还需要自己做个记录用以校对。那天她按着脑袋在休息室里想了好久，还是没算清，师兄又仿佛不经意的路过，顺手拿过纸笔帮她刷刷刷的写了出来。

        从试岗到活动，节假日三倍工资的时数，和请假早退的时差，师兄记得分毫不差。

        当时在一旁啃汉堡的我光顾着惊讶师兄的博闻强记，居然没有感觉到，那一刻的我应该是正发光发热着的，且电能满满......

        到底我还是没有说破什么，师兄依旧不动声色的扮演着温柔。想来也真是无语，你在别人的身边兜兜转转，无微不至，却又不曾言说，你觉得别人让人困扰，可你又何尝不是困扰着别人。

        聚餐，踏青，唱K，那么多次的活动，那长的时间里。

        明明连店长都能看出来，霜花姑娘大多时间喜欢在师兄身边转悠，但师兄依旧没有任何表示。

        相反的，他出神的时间变得更多了。经常的，在高峰期忙完的夜色里，他默默的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出神。

        在那片光影莫名的阴影里，他仰望着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上倒映着川流不息的车潮，恍若黄色的星海，而他的脸在那片星光都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知道，师兄开始犹豫了，因为他快要离职了。他要准备去日本了，那里，是他梦想的开始。

        这些年，他怀着一种创造性的情感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它的中间，不断的为它增添内容，用飘浮到他路上的每一根漂亮羽毛去装扮。

        可有谁能知道在一个人波诡云谲的心里，能蓄下多少火一样的激情去点燃新鲜的梦。

        (五)

        辞呈是提前三个月递交上来的，之后的时间里，师兄忙着准备各种手续和琐事，便很少再来兼职了。

        霜花姑娘要准备去浙江的实习，便也很少来，忽然间，店里好像冷清了许多。

        师兄最后一次上班的那天是周间，天空中下着小雨，位处景区的店里因此客人并不多。

        上早班的我打开TS的每日手册正准备写手记，忽然门上迎客的风铃作响，霜花姑娘推门走了进来，我疑惑的看去，依稀记得今天是没有她的班的。

      “今天怎么过来了，看错班表了?”我笑着问道。

      “没呢，大剧院今天有个中澳交流的音乐会，来看看。”

      “哇，不错啊，那票听说挺难买的。”

        她点点头，要了一杯咖啡，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安安静静的，时不时的，偏头看一眼桌上的伞。

        时间悄然而逝，店里本就不多的客人渐渐的离去了，师兄还没来，霜花姑娘显得有些不安起来，她端着咖啡默默的啜着，尽管冷掉之后喝起来更像一杯苦寒的中药。

        窗外的雨开始下的大了起来，急急忙忙的，进来了不少避雨的客人，店里一时间又变得忙了起来。

        我在送餐的间隙里，路过她的身边，她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歪头倚靠在玻璃上，出神的看着远处的雨幕，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猫。

        我忽然意识到我错的很离谱，眼前这分明就是个狐狸一样聪明的女生，她不过是适应了这个大家都很遥远的闲适的环境，于是她放开了自己，疯丫头一样开心的工作着，她过得像是一片经行在高天的绒羽，既虚幻，又真实。

        这样的人，她怎么会感受不到周围一切。

        我默默的帮她续了一杯咖啡，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感激的笑了笑，苦涩中带着一点疲惫。

        她捧起咖啡低头嗅了嗅，却没喝，白色的香气透着霜花姑娘淡淡的眉眼，微微有几分湿润的意思，像是花圃上落了一场清淡的雨。

        我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无从去问。于是我悄然走开了，窗外的雨继续的落着，窗边的她继续在等。

        可师兄那天迟到了，迟到了很久。

        他在已经改线了好些天的公交站台上等了很久，等一辆永远不会来的车，他不知道，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或许是觉得是最后一天的班，只是离开的交接并不重要，或许只是想在那里避避雨，或许是想想明白一些事。他就那么停在了那里，在他的路上难得的停了下来。

        于是霜花姑娘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在雨声沉寂后的又一段时间后，她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了。

        临别前，她来到了柜台，微微抬头看着餐品的展板，电子屏上的时间缓缓变幻，她的眼里像是有晶莹转动，顿了顿，道:

      “快要开场了，我先走咯。”

        她微微的笑着，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看着她挥手道别，然后转身离去。

        这条通往门前的路，霜花姑娘走过无数次，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一路欢欣雀跃着，在甜品站接过份量更足的甜筒，然后笑着对朋友们道别后飘然远去。

        可这次她走的很慢，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一样，几次想要回头。最终，她还是走了出去，虽然在开门时，她的手沉重地像是要洞开一个世界。

        午后的时候，师兄来到了餐厅，他并没有上班，只是在值班室里和经理做了最后的交接事宜。

        在一片“差不多事情都做完了”的疲惫氛围里，我和师兄最后一次去了后门的楼梯间偷懒。

        我对他讲了霜花姑娘来过的事，没有我预想中的情绪波动，师兄只是点了点头，淡淡的烟雾冉冉的升腾着，映的他的轮廓也淡淡的。

        长长的出了口气，师兄拍了拍我肩，起身离开了。

        (六)

        师兄最后走的时候是在周六，因为还需要先回趟家，所以当时只有我去送他。

        那天秋日灿烂，万里无云，可他背包的一侧却插着一把伞。

        一路上，相顾无言，在我们抽完第三支烟的时候，师兄终于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准备进站了。

      “要加油啊，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坦然的笑着，眼神诚挚，一如初见时的样子。

        一时间我不禁有些微微失神，思绪变幻中，心中好多白烂的话想回敬回去。

        师兄你别装了，现在妹子没了，傻了吧；以后等你发达了，师弟来蹭饭时别忘了给我的盒饭加个蛋；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些橘子回来......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道:

        “当然啊。”

        可能是看出了什么，师兄笑着给了我一拳，然后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真洒脱啊，居然什么都没说。我点了支烟，目送着师兄的背影，消失在了人潮中。

        当天晚上的深夜里，百无聊赖的我随手的刷着空间，突然看到万年潜水的师兄居然更新了动态，顿了顿，我下移屏幕，发现是句短歌。

      “天降霜露吾白发，取之掌中即融化。”

      END

      致所有追梦的人，哪怕他们看起来有点傻，致所有支离破碎的心，致我们闯下的。

                                                                                                          --------《爱乐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