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15年暑假,我报了一个教师培训班。自费2800,住宿费300。在我还是一个待业青年穷LOW逼时,耗资不可谓不巨大。
但我想说,那真是我花得最值的钱呐!
在那个暑假培训之前,我是一个人。
在那次培训之后,我是另一个人。
近年来,只有两次学习,让我拥有这样的斩获。另一个是蚂蚁私塾,无数次推荐,不厌其烦。
改变认知,足以改变命运。
至于那次培训为什么能让我有这种脱胎换骨的感受。请看嘉宾名单:陈丹青、王晓磊(六神磊磊)、范美忠(江湖人称范跑跑)、蔡朝阳、纪现梅、杨庆、黄晓丹。
这些人除了陈丹青和六神磊磊具有较为广泛的知名度外,其他的大概只是小范围内闻名。然鹅,作为活跃在教育一线的人物,也用不着复杂的头衔来介绍,四个字足矣:真才实学。
见过真正有分量的大咖之后,你面临身边的"牛人",就会保持一种奇特的清醒。事实上,它直接治好了我的权威恐惧症。
见过用岁月打磨出来的光亮灵魂之后,你就不会甘于碌碌无为的平庸。这是根治懒惰的最好方式。
这些人带给我的无外乎两个字:见识。一个坐井观天的农村学子稀缺的人生经历。
他们到底是怎样启迪我心智的呢?让我爽爽利利抛弃旧我,迎接新我。培训仅7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许会写一个系列,今天先来第一篇。
一、乌镇夜访陈丹青
我当初报名的时候,除了陈丹青之外,对后面的那一长串名字皆无感。
但有他一人足矣,其他的就当是白送。
这么豪气干云的我,在开班前遭受到重创。
由于培训地址由初定的杭州改为温州,在乌镇修建木心美术馆的陈丹青,因工期紧张路途遥遥,向主办方表示无法亲自赴会。但可以搜集学员问题,到乌镇采访录像。
听到这个消息我备受打击,开班在即全无一点喜色。失落了两天之后,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我也跟着去采访啊,不就见到了吗?
我麻起胆子和会务组的芬姐联系,表达了我的愿望,并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结果却让我大喜过望——这个全国一流的教育团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们一行三人抵达乌镇时,是下午。为了见钦慕的人儿,我认真地梳好辫子,穿上喜爱的裙子和高跟鞋。芬姐说约的是晚饭后进行采访,下午可以乌镇一游。
七月的乌镇虽也置身于流火之夏,但树荫和流水却给如织的游人送来阵阵清凉。
我们并不认真游景点,我热衷于拍照,流连于盛放的花花草草。也和芬姐聊天,但那时的自己浅薄得遭人嫌弃。
吃完晚饭,我们就在乌镇最大的酒店蹲点,以为那会是陈丹青下榻的地方。但八点左右接到电话时,却是另一个离得很远的酒店。我们飞奔而去,高跟凉鞋嗒嗒嗒地点着石板地面。
抵达酒店后,我们在大堂稍等了会。直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进门,我推推芬姐,“陈丹青来了。”
我们迎上去,芬姐和他接洽,我在一旁默默盯着他看。“又高又帅”,我强忍住内心的狂喜,脑袋里只冒出这四个字。
莫笑我肤浅词穷,在我看来,一个60余岁的男人,能够配得上这四个字,绝对是至高无上的赞美。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棉T,长身玉立。在和我们对话时,眼神里满是关切。他解释了为什么不能亲自参加会议,问我们一路辛苦。说着就进了门。
他告知我们,这里是乌镇管理方给他安排的套房,让我们在客厅里稍候,他上楼去换件衣裳。
他下来时,芬姐已调试好机器。我和另一位同行的学员小谷烧了茶水奉上。
面对一个蜚声国际的画家,同时也是知名的散文作者和文艺评论家,我的心跳始终未能平复。像在做一场绮丽的幻梦,每一脚都踩在棉花上,每一句话都飘在空气里,须费力捕捉。
他拿着学员的问题,一边读,一边解答。国人对他的印象多半有“愤青”一面,他直率敢言,直陈利弊,对国内的教育现状颇多微词。
但镜头前的他其实相当谨慎,学员的问题,也是择要而言。
其中一个问题是这样的:我们校长说,一年级的老师,就应当是一年级学生的水平,二年级的老师,就应当是二年级学生的水平,这样的话有没有道理?
那人问得模糊,我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陈丹青没有试着去分辨校长的话外之音,而是宕开一笔,“啊,我多想拥有一二年级孩子的那个状态,真的,我多想回到那个年龄,那种感知力,那是我现在不可能拥有的,不可能了。”
这种出其不意的答题方式,一字一句地叩击我的心灵。
我也提了一个问题,是下午和芬姐聊天时冒出来的。我说,我考上编制了,但很害怕被体制同化,从而忘记了自己的教育初心。我该怎么处理这种矛盾?
芬姐认为这个问题还颇具代表性,因为她曾经就因为和体制格格不入,愤而辞职,来到了现在这个教育团队。
轮到我了!他读完我的名字就停下,“诶,这是个什么字,你看我这没文化的……”
我凑上去,“这是郴字,林邑,chen,第一声。”
“哦哦,郴州,在哪里?”
“在湖南,是湖南的南大门。”我毕恭毕敬地回答。
然后他读完,说,“初心?初心就是用来忘记的,我们都处在变化之中,改变才是常态。”
“编制?编制又是什么?”
“就是公办学校的正式老师。”
“哦,那是好事,考上了?嗯,是好事。”
“矛盾,年轻人就是有很多矛盾的,要不要和男朋友分手,要不要和男朋友上床,都是矛盾。这也是常态。”
一个习惯了标准答案的选手当场呆住。内心却被他的耿直所折服,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
后来我琢磨着,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你这些困扰和烦恼都是因年龄和见识所限造成的,我也帮不了你。但我告诉你,常态就是这样,用不着纠结。
我的问题是最后一个,采访任务到此结束。摄像头一关,他神情松弛下来,燃起一根烟。
时间大概已接近10点,但我们都没有走的意愿。芬姐告诉他,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是我问的。我紧张得满面通红。
他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注视我,“是考上了吧?”
“嗯嗯,考上了。”
他清冽一笑,“如今是坐稳了奴隶,曾经是做奴隶而不得。”
我又呆住,被这句话击得全身发麻。
后来我才知道它出自鲁迅的《灯下漫笔》。他是鲁迅迷,曾写过一本书叫《笑谈大先生》,呈现了一个外冷内热、有情有趣的鲁迅先生。
他说,我不同意把鲁迅的文章编入中小学课本,简直是暴殄天物。学不到精髓,还破坏了胃口。
后来他说到建木心美术馆招人,什么硕士博士,通通不满意。真正得力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木心曾经的生活助理小戴。
小戴是贵州人,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原本在乌镇一个饭馆里当伙计,因为看起来清爽索利,木心请他来做助理。
小戴跟着木心一起生活了几年,木心把他当家人一样看待,平常有空就指点一下小戴画画。
陈丹青说,布置美术馆时,怎么布局,怎么排列,小戴的审美感特别好,不用教,挂上去就刚刚好。
他感慨说,天天谈教育,这不就是最好的教育?
他说小戴还有个特点,就是话少。不像现在很多年轻人,夸夸其谈。
我又悄悄地脸红了一下。因为我常常要求自己“开朗健谈”,甚而刻意迎合对方,投其所好。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轻浮急躁。
他又聊到当时正在做的一档名画品赏节目,叫《局部》,他吐槽合作方优酷擅自改掉他取的标题,换上一个断章取义、哗众取宠的题目。
他大惑不解,向工作人员提出,就用原题。但对方给的答复是,用原题点击量低。仍自作主张改掉。他很生气,要求必须用原题,他不在意点击率。
一个有修养的画家向“标题党”发出严正的挑战。我后来慢慢咀嚼,才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审视生活”。
我们聊着聊着,他接了一个电话,开门请进几个后生。在谈天过程中我知道了,这些人的父辈是陈丹青的朋友,多是90后,且都是留学生。
其中一个森系女孩让我印象特别深,瘦白清秀,气质幽然。陈丹青感慨,这些年,中国去美国的留学生,外表上已经无可挑剔了。不像几十年前,一看就知道是第三世界来的。但是不能开口说话,一说话就知道还是……不行。
还有一个男孩是陈丹青特别关切的。他出身富贵,眼神桀骜中又带点忧郁。他和父亲的关系闹得很僵,不惜一意孤行去偏远地区支教,以摆脱父亲的控制。
陈丹青问:“在那边好吗?”
他默思,点头,答:“好,内心比较平静。”
我和小谷都是寒门学子,和他们站在一起,气质上一眼就能分辨。本来我和芬姐说好,不参与采访和对话,只旁听。但陈丹青会有意关注到在场的每一个人。
最后,他看着我们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再不问就没机会了。“如果班上的孩子喜欢漫画,该怎么去引导他呢?”
“引导?为什么要引导?就让他自己看,喜欢就自己画。”
我不满意这个答案。“有什么书或者方法推荐吗?”
“他们会自己找到书。”
印象中我还想继续追问,但究竟有没有问,他有没有答,我已经模糊了。
回头来看,陈丹青是彻底打破我标准答案思维的第一人。接下来的这整个培训,无一不在打破我的僵化思维。
无知的人最自大。
我们告别时,时针已指向十二点。乌镇的夜,静谧安宁,酒店外挂着暖黄的灯。独属于夏天的温热晚风,吹在我温热的脸颊上。我仍在棉花上踩着。
他和我们握手,我抓着他的时候,不自觉地用了用力。
我说:“我很喜欢你的节目——《局部》,喜欢你那种表达,‘我站在它面前时,魂飞魄散’。‘魂飞魄散’,有趣极了。”
他笑了,说:“是吧,好玩,那是我的真实感受。”
“好玩”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词。
回到客栈,我仍按捺不住内心的澎湃。深夜辗转反侧,发朋友圈:奇妙的一夜。如果能一直保持当下的求知欲,30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天是2015年7月15日,离今已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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