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夜雪记》

十五年冬，余尝与人同观吴江夜雪。共上游舫，扣舷拨桨，徘徊乎芦苇之畔，辗转于苍波之间。望清江之微凌，观两岸而茫然。随轻风而流雪，顺行云而飘衣。移舟远而潭深，驱白露而雾萦。渡哀鸿而唳泽，渺渔烟而横起。于是临窗剪烛，漠然无话，飞雪不绝，风声凄紧，江上浪繁，多如鬼怪之呼。然各有所想，不为旁道，亦非疏冷，盖思之者深而言之者寡矣。

至于赏景之事，雅玩之乐，则销篆于冲耳之炉，点茶于兕纹之席。插蜡梅以青釉，衔珠帘于钿屏。炊椒以蒲扇，炙艾于红泥。贪新醅而问盏，虽指凉而叩棋。扬沸用梅蕊之雪，弄月以桓伊之笛。欹山枕而抚弦，执象管而垂吟。疏柳之滩冰浅，败荷之曲跃鳞。星汉高渺，江河岑寂。青山略白，鸟绝人稀。由是知齐生固无妄，访戴而非虚。身在市肆，难免刀俎，耽坐林泉，颐神保躯。今纵舟乎江汉，往挂角于桐溪。日消以仄奥之辞，夜摹以搜神之事。辩韵离骚之句，流观山海之舆。怅人生之多艰，乐风月而无极。

然陶潜有彭泽之请，叔夜蒙刀兵之祸。余固有方外之志，而下无立锥之地，焉得蘧蘧然作逍遥者乎？余素不通经济致用之学，而淫秩乎雕文琢句之乐，沉缅于锋颖毫釐之妙，殆为无用之人，败世之征耳。恐不免箪瓢之忧，走谒以求于瓶粟瓮米之事，殆以供养羸躯，伺其才思耳。古人云＂万言不值一水＂，自七子二谢八友之伦，至于李杜王白之属，不过饿殍游鬼耳，岂不痛哉！昔后主工调而国灭，道君工艺而身死，凤楼龙阙，雕栏玉砌，艮岳珍石，玉树琼花，江南醉梦之乡，东京风流之都，一朝铁马狼师去后，徒留杂草萧芜，狐鸮乱鸣，为后人一弔耳。而我为无用之辈，非要津之扼，虽放浪乎天外，隐退乎林泽，固无国忧，而有家患，不能不亦腰系足束于庙堂，秉烛伏案于馆阁矣，岂不悲哉！

今者游于江景，明将不知何存。昨夜又雪，而人在江外，不复当年游乐，真恍如隔世。想来浮生一梦，盖得一时之快，得意忘形，虽有枉礼之罪，固无害生之灾。便得如此，视一江东流千古，亦有一时之快乎？若江亦有梦，而以千古为一瞬，则不知今日之乐是我梦江邪？江梦我邪？多说无益，徒为游鱼笑耳。

己亥正月芜湖吕某记

《吴江夜雪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