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姻缘(五)
夜华的那档子事不知如何就传开了,内容缤纷离奇,在青丘就传有三个版本,在桃林又听到折颜和四哥一唱一和的表演了两个版本。
折颜灌下半盏茶说:“那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作为整个事件的当事者,我竟也兴趣盎然的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我只爱听他们编排师父的那段。我碾了碾脚下的瓜子皮:“没你们八卦得那么有趣味,也不过就是夜华找我谈心谈崩了,师父恰巧路过,将我顺了回来。”
折颜那个老东西阴阳怪气的把那一声“啊”拖得老长,四哥搓着下巴:“路过?你师父很闲嘛,特意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去路过?”
以我多年经验,和他俩再说下去被绕进去的肯定是我。我打着呵欠说:“折颜,我且在你这桃林躲几日,狐狸洞我是没法待了,阿娘和几个嫂子天天拿着些女德女戒规劝我。”
我师父在阿爹阿娘那一辈上古神仙眼里,就是板正、守礼、不近风月人情,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尊神。这样一位尊神要成婚,那更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因着师父的尊崇地位,天族那边更是比照着天君大婚的礼制,可又觉得即便是规格如此之高,也有些不尽如人意。这的确让天族礼官伤透了脑筋。
我们九尾狐白家是上古神族,同样也是青丘的皇族,但这些皆是摆给外人看的。只有我们青丘之人最清楚,我这个曾经的女君现如今的帝姬,从小到大所受的规制比乡野小姑娘好不了多少。阿娘有一晚将我从头到脚愁了一遍,悔恨自己为什么没将我教成个“大家闺秀”,竟还费心将我送到昆仑虚学什么带兵打仗。如今可好,这一嫁便是要嫁给父神嫡子,除了皮相,我没有一处可与师父匹配的地方。家里人皆顺着阿娘的惆怅齐刷刷的忧愁起来,所幸阿娘身居狐后之位多年,练就了大方端庄雍容稳重的本事,自我安慰起来也是一针见血:“好在墨渊已无双亲,小五嫁过去,也算是父神母神躲过一劫。”
二嫂拢了拢我的额发,很是欣慰且安心的追随着阿娘说:“墨渊上神早已应过劫数,阿娘就放心吧。”
我仍记得那日我望着狐狸洞里的那棵菩提树半个时辰,在树下顿悟了不少……
阿娘召集了家中女眷,还请来族里年长的婆婆们,摆了三日的茶话会,最后一致认为,只能让我临时抱佛脚,将闺中女子该会的让我学一遍,至少能略知皮毛。我据理力争了半日,没有任何效果,忍着看了两本女德,绣了一个时辰的花,趁她们不注意,幻出一个本尊幻影,领着仙身逃到了十里桃林。
四哥苦口婆心的开始絮叨起来:“小五,虽说你为了四海八荒曾出生入死,也没算丢你师父的脸。可成家过日子你却还不如凤九,小九至少还有一身的厨艺。”
折颜插进一句:“小九都比她开窍。”
这还了得,我昆仑虚战神座下弟子,怎么就不如一个黄毛小丫头了?我瞪着眼说:“我师承逍遥道,师父也是一等一的开明神仙,本就是场假成亲,和过日子有什么关系?”
折颜听到我说这些立马炸了毛,差点跳起来:“小白眼狐狸,成亲就是成亲,还能假到哪去?你师父为了你隐忍了多少是非,吃了多少苦头,你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也不干了,瞪着他说:“我知道师父为了我好,可我也没有昧着良心啊,以后我肯定要尽孝道的,我阿爹千叮咛万嘱咐,我师父永远是我师父!”
四哥也不知哪来的脾气,招来毕方,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话:“折颜,你不把小五说通了,毕方你就别想再见了!”
瞧这情形,八成我又惹了人家不痛快了,还连累了老凤凰。我双手作揖,毕恭毕敬的飞出了十里桃林。想着还是回狐狸洞吧,没有个十天半个月,老凤凰是不会记恨完的。
东荒北面,越过招摇山是魔族的地盘,那个地方神族的人很少去。快到东荒时,我看到北面浓雾弥漫,火灵蝶遮天蔽日,丝丝光线挤出,如此灵异之象还是第一次见。
我跑出去偷得半日闲,狐狸洞里阿娘和几个嫂子忙得晕头转向。见我晃悠着回来,阿娘赶紧拉过我说:“眼见着快要成战神夫人了,架子端得不错啊,明日你师父过来下聘礼,我看你能不能应付得来。”
我连忙掐指算来,明日二月十七,我果真忘了个干净。阿娘愁苦满面,不停地叨咕着:“希望明日不要出什么纰漏啊,小五,你就不能上点心吗?”
我乖巧拿起绣撑子冲阿娘有礼一笑,摇摆着九条油光水滑的狐尾,阿娘一阵长叹道:“不当娘不知儿女愁啊。”
二月十七一大早,红霞初放,鸟啼虫鸣,青丘东荒仙气萦绕,九重天的老天君再怎么万般郁闷,可父神嫡子要定亲,他也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亲点了七十二位仙官仙娥,十一五位掌礼上仙,让他三儿子连宋君领着到青丘帮忙备礼,天君这回没选错人,连宋君一贯的随性风流,政务上没甚建树,却在这人情世故方面很有天赋。一双泛桃花的眼,笑眯眯的打着折扇,将带过来的人安排得团团转。
几位长相俊俏的小仙娥已在我眼前晃了一个早上,光是发髻就给我换了三四回,仍觉得不妥。我被折腾得眼晕,叫来阿娘给我挽发髻,阿娘也觉得这九重天的仙娥谨慎得过了头,连插个发钗也要议论一番非要比照个什么礼制。阿娘皱眉看着那一盒盒的珠翠步摇很是不顺眼。叫凤九拿来我青丘大泽中的万年螺化玉制成的锦云钗为我挽发,配了一对同样材质的滴水耳环。几位小仙娥连忙跪下恳求为我换上天族的珍珠鸾凤钗,阿娘不予理睬,挺了挺身形说:“今日,是我女婿来下聘求娶,并不是你九重天娶娘娘,我青丘也有我青丘的礼法,你们若再敢进言,可别怪我青丘不好客。”
我阿娘当年在学宫,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泼辣,折颜对我阿娘五迷三道时就说过:“端庄不过一瞬。”我青丘的确特产丰富。
巳时刚过,远处昆仑虚方向钟声骤响,丝竹弦乐远飘过来。我被圈在房中等候,按规矩,要等男方聘礼绕东荒一巡,交换过生辰八字帖后我才能出阁见夫家,忒麻烦。
小九坐不住,不断前后跑来跑去的传递消息,她那点小心思明晃晃的,只因今日打头保媒之一是东华帝君,另一个则是折颜。
我靠在房门口竖起狐狸耳朵听得真切,大师兄响亮的吟诵定亲礼句: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雁总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
依照规矩,师父作为姑爷,下聘礼上是要一路拎着大雁到青丘门口的,我突然很好奇,像师父这样尊贵的神仙正儿八经的拎着只大雁该是个什么样子?我抓过迷谷,迷谷结巴着说:“墨渊上神是在门口的时候从折颜手里接过的大雁,系上红绳交与了君上。”
师父果然架子摆得大,竟让老凤凰一路拎着大雁。
外面又安静下来,四哥一阵风跳过来提溜着迷谷边弹边说:“快去正殿,新姑爷搬聘礼了。”回头冲我挑眉乐着:“你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快去补补脂粉,巡礼一过你该出去敬茶了。”
我缩缩脖子,跟着小仙娥乖乖补脂粉去了,听到四哥在身后啧啧说:“我妹夫下了血本了,一看就是老早准备的。”我转身拉住四哥打探:“都有什么法器?”四哥推推我说:“随便拿出一件都能买五个你这样的,你真是赚大了。”
当我被一堆小仙娥簇拥到正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场面并不像话本子里说的,一派喜气洋洋,郎有情妾有意的样子。此时这下聘场面,倒像是青丘卖女儿,阿爹阿娘一脸严肃,宾朋也大气不敢喘,本上神虽皮相稍微出众,可没到能惊天地泣鬼神的程度,这一场子的大神小仙都绷着个脸。
我正神游着,忽听得东华慢条斯理的说:“白浅上神,端起你手边的茶,给你未来夫婿敬茶。”
我接过仙娥递过来的茶走到师父面前,这才想起都没抽空看看师父。定了定神,笑着抬头,却迎面碰上师父有些热切的目光。师父他今日定是细心打理过了,虽是一身暗纹银月色衣裳,却有着说不出的英气逼人,我面上烧了烧,恭敬的跪在垫上双手举茶。我低着头,眼睛看着地,却看到一双玄靴,再抬眼时,师父已下了首座,他略俯下身双手将我扶起,接过我手中茶揽着我低声说:“先敬你爹娘。”
这一句,殿中之人都听得真切,阿爹赶紧走下来,连连摇手说不和规矩不合规矩。师父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看了东华一眼说:“你自己女儿的茶有什么不敢喝的?”众人哄笑,我抿着嘴,做出几分羞涩之态应应景,可师父扶在我腰上的那只大手却微微颤了一下。
这个下聘礼过场走得很是短暂,只是我一个人觉得短暂吧。几个哥哥引着来宾到外场喝酒。师父则要赶在正午前回去,这叫踏吉时。
我被几个嫂子拉着去给娘家人敬酒,阿爹则找着空挡急切的拉过师父到湖边,设下仙障说着什么。我紧走几步想跟上去,阿爹一眼将我瞪开,我幽怨的看着师父,师父颔首笑了笑让我敬酒去。我让迷谷帮我盯着阿爹那边的动静,没一会迷谷跑回来说:“墨渊上神已回去了,迷谷只看到君上抱拳作揖和上神说了什么,而上神脸色阴沉看了会儿湖水,像是什么都没说,转身撤了君上的仙障,头也不回的走了。看样子放佛很是气愤。”
晚上大家观聘礼时,我没了心思,小心凑到阿爹身边打听打听,阿爹背手站在聘礼旁出了会神,对我说:“我倒是看不出,你这师父也有这一天。”
听得出阿爹这话有点失落的意味,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四哥拉过我指着那聘礼点了半天的手指,看着已经词穷了,却咂摸着嘴张口说:“你师父家真有钱。”
我凑过去一瞧,觉着师父果然是逍遥神仙当久了,忒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我拿过礼单唉声叹气。战神的礼单的确令人瞠目,上面记着:
第一等三礼:盘古幡、太极图、天地玄黄玲珑塔。
第二等五礼:十二品莲台、七宝妙树、金刚镯、三宝玉如意、混元盒。
第三等七礼:修罗七宝、河图洛书、人参果树、五色神光、翠光两仪灯、羊脂玉净瓶、庆云金灯。
我对阿娘说:“这聘礼给我添嫁妆吧。”阿娘使劲点了我的额头咬牙说:“你给我长点出息,眼里只有你师父,没有你爹娘。”我瞟了阿爹一眼得意的说:“白眼狐狸嘛。”
阿爹并没有如往常般与我们玩笑,一直在旁边皱着眉。我与阿娘说,阿娘却意味深长的笑着,将我拉到屋里,拿出一本我青丘自编的《青丘神女持家录》,翻开看了一会,老脸通红,塞回给阿娘。阿娘笑着将书放在我枕头底下,拍拍枕头说:“你阿爹原本觉着墨渊是块好石头,如今回过味了,觉得这块好石头要砸脚了。小五,我们青丘女子嫁谁便跟定了谁,任他是谁,都不可放任自流。你可给我记住了。”
我现在怀疑,阿娘幼年时在青丘是不是已经任青丘一霸了,她能看上我阿爹,会不会是拯救了如折颜般一群的男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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