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婚约（一）
一夜的睡意沉沉，听着远处仙童的诵读声似是回到做司音时的日子，那时每每清晨早课，我必是换个睡姿，先睡个痛快。万万年后，果真是年纪大的缘故，醒了便是醒了，躺也躺不住。
半眯着眼伸手寻着茶杯，却摸到一处紧实的胸膛，一巴掌按在上面还抠了抠，嗯，手感不错。
“睡得如何？”一个稳重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我眼睛睁得老大，灵台清明。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如凡间戏文里一般，装傻充愣扮羞涩，那也不是我白浅的风格，同为上神，虽不敢说自己也是个品味情趣高洁优雅的，但敢作敢当不娇柔扭捏的女老上神的架子是要稳稳端起来的。
我慢条斯理的做起来，一撩长发，顺了一缕在胸前，低头一看：唔，穿着一身红纱寝衣，身形时隐时现，活像个大红灯笼。
抬眼一瞧，师父也是一身红寝衣，胸膛半露，好一个喜庆的衣服架子。他起身支起一条腿，胳膊就随意搭在腿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要说昨晚，若不是我太困，管他什么战神，肯定拿下，阿爹又怎样，还不是被我阿娘拿下。想通了这一点，便无所顾忌，当然也就无所畏惧，进而在肆无忌惮的路上大步向前。
我一只手轻按在师父手上，顺势往前拱了拱，刚好拱到他怀里。师父很随和，也顺势将我稳稳抱着。我偷笑出声来，觉着甚是圆满。
“昨晚你睡得沉，都没顾得上出去招呼客人。”
“师父是说天君吗？他不过是顾及师父面子过来喝杯喜酒而已，恐怕他昨天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吧。”
“嗯，我昨晚也没去见他。”
我嘿嘿一笑，从师父怀里探出头来，看着师父道：“夫妻嘛，本就该共同进退。”那个退字刚出口，师父便大力将我抱住，吻着我的发间喘着气道：“你还记得你我已是夫妻？”他吻着我没有停下来，我脑子啪的一声点亮了一些事，咳咳，昨晚确实睡得太早。
我以前颇为得意自己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自以为善解人意很是灵巧，外加灵气十足，那也不过是师父哄着罢了。他心心念念为我弹了两万年的《凤求凰》可不是看我哪都顺眼嘛，自然我所做的任何事他都是乐见的，可他这方尊神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自以为是的惯了我一身毛病，外人还说不得，不然就和瑶光一个下场，从此江湖是路人。
我正被他全情投入的“照顾”着，却突然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手忙脚乱的推拒道：“我阿爹，我阿爹让我给你带个信，说是只能你一人看。”
师父压下我，遏制住我的手腕，不满道：“你什么时候能暂且将你阿爹放一放？”
我小委屈的说：“阿爹将信给我时甚是严肃，估摸着真是什么重要的事。”师父松开了我，起了身。我翻手幻化出信卷交与师父。
师父接过信，蹙眉念了个咒将信打开，神色更为凝重的将信看完。我刚要接过去想看看阿爹到底写了什么事，师父却挡开了我不安分的爪子，将信收了。他叹了口气，捏捏我的脸道：“白浅，想娶到你确实很难。”
师父这话没来由的奇怪，什么叫想娶到我？这不是明媒正娶的进了昆仑虚吗？我伸手去拉师父的胳膊，师父巧妙的躲开了，起身下了榻，又顿了顿，转身对我道：“明日带你回娘家门，回门礼我已备好了你不用费心，左右今日无大事，这阵子忙着大婚，定是累着了，好好休息。”
我鞋都没顾得上穿，光脚跑到师父身边，拉着他的衣角道：“师父你怎么变脸变得这样快？肯定是我阿爹又和你说什么师徒名分的话了对不对？我们都成亲了，即便之前是做样子，可，可如今并不是……”我词穷了，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略略想来，师父会不会以前思慕我，后来也想通了，只是顾及长辈面子照顾照顾我？
女人，一旦有了心思，便不止神神叨叨，还想象力丰富，瞎想起来无边无际。我安静下来，闭住了嘴，抱着师父，紧贴着他。师父垂着手，默了一阵，叹了叹，又将我轻轻抱着道：“你阿爹担心你的身体，你元神尚未恢复，听话，别再费神，既嫁过来了，便没人约束你，好好修养。”
我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双手攀上师父的脖颈，轻轻吻起来。我感觉到师父心跳很快，可他又一次推开，退后了一步道：“我不招惹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他又做回了那个板正且无比尊崇的战神。
我委屈得无以复加，愤愤的收拾了几件衣服，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将房门设了重重仙障。想不通这个男人怎么翻脸如此之快？就算你是尊神，感悟力非比寻常，可这等男女情谊竟然在一夜之间，哦不，是一时之间突然悟透，都没来得及千回百转的折腾一下，就云淡风轻的告诫起“不要招惹”？难怪婚前阿爹欲言又止，说什么师父万万年的不近女色，会冷落我之类的言语，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刚才还巴巴的献真心，真该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我颓废在房里睡得昏天昏地，这一通闹腾，倒是让我的睡功长进不少。期间我听到师父在房门外唤我，我一个仙法甩出去，又加了一道仙障。可奈何我如今的法力甚低，师父只轻轻一挥手便破了仙障，端了饭菜进来，我正睡得起劲，眼皮也没抬一下，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听到大师兄问师父要不要找折颜来看看，师父小声道：“不必了，回门时再找折颜看看，十七怕是还不习惯。”
二师兄为我加了一张被子，对师父道：“十七是个女儿家，虽说与师父是假成亲，可面子上肯定不好意思。”
“长衫，去把回门礼单再抄一遍，抄完了再将礼品仔细装车，你一人即可。”
其实回娘家的一路我都在专注想着，这个婚事的真真假假到了现如今，可能谁都看不清楚了。我当初拍得响亮的认为就是搭伙过日子而已，可大婚当天所立下的长长久久的誓言还真切的在耳边，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不禁轻叹着，少根筋的我好不容易开了窍，却没开明白。
我这厢一路沉默跑神不语，师父那也是闷着没有话，只是一路上他都攥着我的手。
快到青丘时迷谷先迎出来说阿爹阿娘在十里桃林等我们，于是一队人马又仙气缭绕的奔向折颜处。
刚落地，就看到阿娘笑盈盈的站在碧瑶池边冲我招手，阿爹与折颜和四哥在支起的地桌上饮茶。迷谷引着众师兄赶着驮回门礼的貔恘兽折回青丘。只剩了二师兄和子阑在桃林等候。
我挣开了师父的手独自走上前，折颜这只眼尖的老凤凰看看我又睨了眼师父，心里猜出了个八九分。大家不咸不淡的寒暄了一阵各自坐下来。
师父抬手倒了杯热茶，又吹了吹放在我面前，我撑头斜靠在扶臂上，望着一池碧波水出神。
“东华与我说各分支已不再提天道坛之事。”师父的声音带着些弦外之音。
阿爹看了我一眼勉强笑了笑道：“这就算是过了，皓德如今也安分了。”
师父转着桌上的茶杯淡淡道：“灵宝天尊与我提起，夜华的飞升天劫可能要到了。”
我闻言收起了胳膊，转身看着师父。折颜笑笑道：“夜华本也是父神的儿子，飞升上神早晚的事，天族这一辈也该出一位上神了，不然这四海八荒的风头还不都让你们家占了。”他调侃着，使了个戏谑的眼色看向阿爹。
直到这时，沉闷的气氛才好一点。一阵凉风吹过，桃花瓣雨洒般落下。我紧了紧胳膊，乍暖还寒的时节。
师父单手幻化出一件披风罩在我身上，又轻轻揉了揉我的手，皱着眉道：“大婚前为你准备了许多衣裳，怎么今日出门你不换新的？这一身太过单薄。”
我将手抽回拢着披风懒懒的说：“我一贯穿得少，我这几件衣裳已穿习惯了，本觉得还是弟子服更舒服些。”
四哥撇嘴一乐说：“你少添堵。”
我没再看师父，哼哼着冷笑了两声，又继续专注发呆。阿娘打圆场道：“看你那小脸煞白，你师父是关心你，怎么大婚后这脾气还渐长了？”
师父默默道：“许是大婚折腾的，没睡好。”
我马上回过神凌厉道：“没，睡得很好，好到不能再好，还是我自己的房间舒坦。”我这话虽是用来噎师父的，却也是说给阿爹听的，谁让阿爹总是瞎掺和。
这一番话让除了师父之外的人很是震惊，原因在于我说得太直白，也是明晃晃的折了师父的面子。
看着他们的表情，我忽然有种得逞的高兴劲。拿起杯子要品品茶，却被师父伸手夺去。霸道也要有个限度吧，茶还不让喝了。我一拍桌子站起来愤愤道：“不喝了，我去逛逛。”又垂眼看着师父说：“一会儿不必等我，逛够了我再回去。”说完傲气的转身要走，却被师父一个仙法拉了回来，我跌坐在席垫上，气恼的看着师父，却看到师父不紧不慢的将我那杯茶倒了出去，又为满上了一杯热茶递给我道：“喝杯热的再去逛。”
阿娘笑起来，用胳膊顶了顶阿爹，阿爹虚咳了两声对我说：“小五，耍什么小脾气，听你师父的。”
师父拉着我的胳膊没有放手，杯子已递到我面前，我看着他一脸神色淡然，又像是坐在昆仑虚大殿的那个威严师尊，再加上阿爹的口气，我忽然觉得，师父与阿爹阿娘同为上古上神，我自以为是的拿他当夫君，可却将他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
我忍着气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像是在喝出征酒，接下来我是不是要将杯子碎地上？可怜我这个愣头小兵在大将面前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我捏了捏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嘟囔道：“弟子越矩了。”师父拉在我胳膊上的手颤了颤，他松了手，放在膝上握成了拳，骨节泛白。
我拽着子阑往桃林深处逛着，子阑不时回回头，又鬼祟的将我的手打下去，嘴上絮叨着：“我说师妹，啊呸！我说师娘，有事说事，别老动手啊，师父那都快将我盯成筛子孔了。”
我甩开他道：“你想不想胭脂？”我这话题转得快了些，子阑张着嘴半天才缓过来，他竟然老脸一红说：“嘿嘿，那个，嘿嘿，多谢师娘关心。”我飞出眼刀不满道：“你们这些大男人，承认一句喜欢有那么难吗？”
许是我这话带着太大情绪，尤其被子阑这种人精听到更是效果突奇。子阑抱着胳膊咧嘴笑着说：“你这是和师父怄气吧，别不承认，刚才我蹲在树那边听了个七七八八。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都上神修为了，这心思比个奶娃娃强不了多少，一不顺意就闹腾，真是仗着师父脾气好喜欢你，你就狐狸尾巴翘上天了。”
我停下来，狠狠地盯着他道：“你怎么看出来师父喜欢我了？就因为他之前弹了《凤求凰》？我现在倒是觉得，师父那时不过是看着我新鲜好玩。如今不得已娶了我，坏了他一贯不落风月的清高形象。”
子阑咬牙切齿道：“你个没良心的，要说以前，师兄们是万不敢把师父对你的好往儿女情长上想，可自打你祭钟归来，到大婚，至少我看透了，师父是在稳扎稳打费尽心思的将你圈在昆仑虚想让你当小媳妇的。”
我又一次理屈词穷，使劲拽下一枝桃枝，喃喃到：“大婚过后他也并没有对我那么用心。”我心里烦乱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揪散了一地桃花。
子阑拍拍我的肩，叹了口气道：“十七啊，师兄不知道新婚之夜你和师父到底怎么了，有件事你可能忽略了，师父在天山那次大战中耗费了元气，回来又忙着为了你的事费心费力，接着又是大婚。”我停下手，静静地听他说着，子阑背过手原地走了几步，掂量了一阵抬头看着我凝重道：“师父是个内敛隐忍的性子，你好好想想，从当初学艺到如今，师父可有哪一次委屈过你？更别提散了元神又拼命回来了。那时你一口一个夜华对你多么多么好，你要请大家喝喜酒，你知道师父在干什么吗？”我摇摇头，松了手上的桃枝。
子阑红了眼圈，捏了捏手又道：“有一晚，师父在酒窖独自饮酒，面前摆着的是你常用的那个玉瓶。我们几个怕师父伤了身子，劝他回去休息，他小心收起了玉瓶紧紧握在手上，路过你房间时停了一会，嘱咐我们将你的房间好好收拾干净。我们从来没有见到师父那么失魂的模样，他可是战神啊。”
我垂下头，碾了碾脚下的桃枝，花瓣入尘土，枯枝断成节。有些话有些情，自己听到的与看到的，不一定有从别人口中知道的震撼。我抿了抿唇，忍着泪低声道：“许是师父后来想通了。”
子阑伸出手指指着我晃着说：“你怎么？你！嘴硬。”他双手交叠背着，仰天长叹一声：“唉！我宁愿师父是个断袖啊，至少那时还有个小司音能逗他笑笑。”
我伸手握拳狠狠捶了他，又拉过他道：“走，看看胭脂去。”子阑又慌张的边打我的手边道：“你先放开你的爪子。看胭脂？去翼族！我说师娘，咱能不能不作了，你花样太多，师兄伺候不起啊，叫师父来好不好？”
我拧着他的胳膊毫不留情道：“是胭脂托我给你带个话，他堂兄有意成全你们俩，让你抽空去趟大紫明宫，人家娘家人想见见你这位女婿。”子阑头有些渗汗：“会不会有诈？去大紫明宫？不会要瓮中捉鳖吧，会不会又像擎苍一样，抓我们做人质，难为师父，难为天族？你现在可是战神夫人，别给师父找事啊。”
我瞟了他一眼，真是一朝被蛇咬啊，没出息样。我桶着他道：“翼族如今已归顺天族，扣下我们两个对他们有什么好？如今也没有东皇钟了，计蒙怎么会缺那个心眼，既得罪师父又得罪青丘？你不去我就自己去，看师父收不收拾你。还有啊，我好想胭脂，想得吃不下睡不着。”
子阑回头望望小声说：“咱们就这么去了？不告诉师父一声？你现在可以啊，当师娘了，架子大了。”
我也回头望了望，已经望不到那一桌子上神了，定定心道：“他们还要聊一会呢，我们快去快回，就算被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应儿的爹嘛，看看妻儿老小也属人之常情，我帮你兜着。”
子阑摇头苦笑道：“是啊，我那没过门的小媳妇，没认祖归宗的小祖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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