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巷口秃了一冬的老杉树又冒出了翡翠绿的嫩芽。花白了一圈头发、身穿一件旧夹克、戴着口罩的老夏扶着粗糙的树干,终于平息了这一轮咳嗽,他定了定才缓缓抬头望着这棵又要披上绿装的参天大树,他记得这棵树在他小时候就已经长在这里了。老夏没什么力气的目光里盛满了沧桑和遗憾,唉,他想着,人如果能像树一样,冬天落叶春天又活泛起来该多好!
“爸,果然是你!”
老夏的思绪被一阵喊声带懵了节奏,扭头看见一个烫着一头卷发、穿着宽大的高瘦青年快步朝他走来,等几步远了,他才把那人的脸和声音对上号,那不是他两年没见到的儿子天栾又是谁?!
“小天!”老夏激动地快步迎上去,咳嗽又要起来,眼泪也差点被冷峭的风给吹落下来,嘶哑着声音问道:“侬哪葛归来哉?咳咳……侬都晓得了?”
夏天栾被父亲抓住胳臂左右打量着,有点疑惑:“晓得什么,爸?我们先回家?都春天了这鬼天气还葛冷!”
“哦,对对对,先归屋,咳咳……”老夏一边咳嗽一边思量,看儿子的表情似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好,慢慢再告诉他吧。
回到家,一下子精神了许多的老夏一边马不停蹄地给儿子准备午饭,一边留神听着儿子叙述自己的近况,时不时还咳嗽着搭上一两句话。老夏心里是有点开心的。自从老伴走了之后,这孩子和他总是别别扭扭的,到他毕业离家去追寻他的演员梦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如同覆了一层薄冰一般,孩子像这么倒豆子般跟他说话的情景,老夏这几年连梦里都不敢做的!看来,去做什么群演也不完全是坏事。
“爸,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做些视频或者直播什么的,这些都是需要立人设的,人设侬晓得哇?就是把你的某个特质放大一点,持之以恒地让人家知道。”夏天栾喝了一口水继续道:“爸,我想立的人设还和侬有关!”
老夏正处理几枝笋,想要做一道儿子爱吃的油焖笋。以前老伴儿在的时候都是她做饭,他的厨艺还真是不怎么拿得出手,独自生活的这几年,他都吃得很简单。但是儿子回来,他还是要竭力表现一下,况且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和我有关?啥西?”
“我想拍一些关于孝道的视频!”夏天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也有点小难为情,他挠了挠那一头如钢丝卷一般的头发,清了一下嗓子才又继续道:“爸,侬平时看视频吗?侬看现在的视频要么是搞笑的,要么搞怪的,要么晒宠物晒孩子,做饭的、唱歌跳舞的……这些看多了也腻的,我就想弄点正经传统的,噶么一方面替大家洗洗眼睛,一方面还能弘扬一下咱大中华几千年的美德。爸,侬看看这样是不是也能独树一帜?”夏天栾说完殷切地望着他的老子,希望他回答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笋已经切成不太均匀的寸段,老夏咀嚼着儿子的话,想起儿子小时候经常被他打击的场景 ,不由得有些后悔,也许正是因为那些他认为的“小”事的累积,才导致后来儿子和他关系不怎么亲近直至僵硬。儿子的提议也许正是修复他们父子关系的契机,他可要抓住!再说,他还能为儿子做些什么?不用说这一点小小的支持,现在就是让他为了儿子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会眨眼睛的。老夏一边咳,一边对儿子的“宏大项目”表达了诚意十足的赞成:“我……咳咳咳……我觉得可以。”
夏天栾得到老夏的肯定,心里一股脑儿涌上许多复杂的情绪,他原本没指望老夏能爽快地支持他,毕竟小时候总被否定惯了,再说他知道他现在想做的事在长辈眼里一定属于不务正业那一类……
“谢谢你,爸爸!”夏天栾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去翻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烟,走到正在忙碌的老夏身边,在他眼前晃了晃:“爸,我给你买的烟。不过看来你现在也不能抽,怎么咳嗽得这么厉害?”
老夏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到底是自己儿子啊:“啊,不打紧不打紧,咳咳咳……你快出去坐着,过会儿油烟重,咳咳咳……”
老夏最终烧了四个菜,还拿出一瓶加饭酒倒了两杯,脸上透着少有的红光道:“来,小天,咱爷俩喝两杯!咳咳咳……如果我没记错,咱俩还没真正在一起吃过一次老酒。”
夏天栾拿着曾和老夏碰过的那只杯子,对着堂屋上悬挂的那个黑色相框举了举,酒杯里的是那次他们喝剩下的半瓶加饭酒,后来一直放在橱柜里的。
他翻开手机,看着两个月前拍的那些视频,恍如隔世。
“爸,你相信我,我手艺很好的,等我剪完,侬一定能成为我们这条街上最酷的老头儿!”
老夏眼里盛着淡淡的笑意,直道:“好,好,那我就做这条街上最酷的老东西。你剪完,再帮我染一染啊。”那天初春的阳光洒在爷儿俩身上格外地柔和,小院里一盆长寿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又一天,他们爷儿俩在江边钓鱼。
老夏总是咳嗽,一咳嗽鱼窝里的鱼就会一哄而散。钓到最后,老夏都笑了:“小天,我看咱们还是摸螺蛳好哉。”
那天,他们确实摸了一碗螺蛳炒了下酒,那是此生他们父子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对酌。
还有一天,他还带老夏去了横店影视城,带他看了他平时工作过的角角落落,讲述他都在哪些戏里扮过路人甲乙丙丁。老夏看得很仔细,听得也仔细。当他看到那群正在工作的“甲乙丙丁”的时候,不禁心酸地说:“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最后在老夏彻底病倒住院前,他们还去了宁波看望了半身不遂的大姑姑。两位老人握着彼此的手,大姑姑呜呜地哭,不断嘟哝着“我的弟弟”,老夏也呜呜地哭,含糊着应“我的老姐姐”……在场的人无不为他们动容!
原来,原来,那就是他告别的开始。
在病房里,他在老夏的一再要求下,录下最后一条视频。
那天老夏强打着身上所有能搜刮出来的精神,半躺着对着手机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他的眼里满是平和和慈祥的暗光,他总是把这样的眼光努力聚集在儿子的身上,他咳着喘着录了这样一段话:“各位小天的朋友们,我……我谢谢你们对他的关心……他……他是个好孩子,可惜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能再陪他了,以后……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多多……帮助指正他,我老头子不甚感激……”
老夏咳着喘着录的那条视频,真的为夏天栾的视频账号带来很多流量,连带着父子俩最后相伴度过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被网友点赞评论,他们一边替父子俩惋惜,一边称赞他们父子情深,夏天栾自己更是被网友看作是一个善良温暖的大孝子。
可是夏天栾只觉得这是莫大的讽刺。自己算什么孝子呢!为了自己所谓的追求、实际上逃避现实的“梦想”,两三年的时间里对这位唯一的亲人不闻不问,更不用说回家看看他!总算在他老人家无声的期盼中回来了,却是带着另一样虚无缥缈的“事业”回来让他协助!连他得了绝症,也是在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下那一刻才最后知道!也怪不得小姑姑会在丧礼上哭着说他的哥哥命苦……
那个春寒料峭的阴沉日子哀戚戚的唢呐声,像是还在他们家小院里回荡着,哭灵人的唱词也不断地在夏天栾的脑子里萦绕:
爹爹呀,临行之前,孩儿再给你斟上三杯酒,儿我不孝,没有早知道你的苦和愁;爹爹呀,临行之前,孩儿再给你磕上三个头,儿我不孝,愿你黄泉关上再无忧……
那半瓶加饭酒都已经进了夏天栾的肚子,他像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般,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春日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把他笼罩其中,就像久违的儿时父母慈爱的目光。很多记忆像巷口那棵老杉树般开始慢慢复苏:爸爸骑自行车接送他去少年宫那汗湿的后背,他们一起去公园钓鱼他不小心掉水里爸爸捞他上来紧张关切的神情,爸爸教他骑自行车、下象棋,给他做弹弓、弓箭……
夏天栾应该是梦到老夏了。老夏似乎在一座安静清雅的庙宇,他神色自若地站在开着的那扇门里,神秘莫测但还是难掩慈祥,他对他说:孩子,咱们这一世的亲人缘分已尽,我在这边会很好,你也要好好地生活。
夏天栾醒来回忆了好几遍这个梦,他想把这个梦镌刻在心里。老夏让他好好地生活,那他就从头开始,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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