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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
我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夜,空气仿佛也被染成黑色;天上无月,连星也没。
我又开车走上了这条高速路。
若是白天,我很喜欢走这条路,因为还没正式投运,几乎没车,服务区也都没开放,当然也没监控,可以任意施展车技;然而现在是晚上,就不是几乎了,而是纯粹没车,除了我的这辆十来万的卡罗拉。
凭借着白天走过这条路的记忆,我知道它的两侧是荒无人烟的旷野,所以这时我就有些发怵。我想,假如有个人站在路边拦车,我停还是不停。转而又被这个想法惹笑了,这么晚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会来呢?
然而我想错了,前方不远处真的有个人冲我招手。
车灯的照耀下,我看到那是个女人,本能地踩了一脚刹车,车速减了下来。等车滑到她跟前时,我看到她是个农村妇女,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罩着一块红头巾,肩上背着一个红布包。
我犹豫了一下,车已超出她很大一截,但我还是停了车。她追了上来,敲着右侧的车窗。
我把玻璃放下,不待我问,她便低下头焦急地问:“师傅,你是不是去……”
她说了个地名。
我正是要去那里的,这条路的终点就在那个城市。我说是的,她便高兴了起来:“我闺女病了,在那里住院,我回来跟乡亲们借了点钱。本来想明天走的,孩他爸打来电话说,孩子严重了。师傅,行个方便吧,我给你钱。”
她拍拍自己鼓鼓的红布包。
农村人毕竟没见过世面,对陌生人也没一点防备。她的“露富”让我放下心来,她都不怕,我怕什么?
况且,我是回去接受调查的。
我借过很多朋友的钱,当然是巧立名目,比如说包了个工程什么的让朋友们投资。虽然这些子虚乌有的项目最终没能挣回一分钱,但因为我是个商会的会长,朋友们都很信任我,我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应付过去。
没想到我的同学老杨竟然报了警。今天下午,当地警方给我打电话了解情况,我说我在外地,最迟明天回去。我知道,如果我的行为构成诈骗,是要坐牢的。
但我不敢逃,再说也逃不掉。我只希望我和老杨之间的事被警方定性为民事纠纷,那样老杨就拿我没辙了,我不曾给他留下任何字据。
我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她的穿着很土气,尤其是头上罩着的那块红头巾,显得十分滑稽。她的脸也因长年的风吹日晒而呈现出黑紫色。
我按下了开门按钮,“上来吧。”
她便急切地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把那个红布包从肩上摘下来,放在大腿上。她连声谢谢也没说,这让我很不爽,但我一个堂堂会长,不便和一个见识粗陋的农村妇女计较。我开动了车子。
她开始有些拘谨,走了一会儿,便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说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带着点口音,我不能完全听明白,烦透了。她拍着她的红布包告诉我,张三借给她多少,李四借给她多少。
我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她怀里鼓囊囊的红布包,咽了口口水,我太需要钱了。
又走了一会儿,我打了个主意,问:“大姐,你觉得我这车值多少钱?”
“这我可猜不出。”她转动了一下头部,环顾了一圈车的内部,“怎么说也得十多万吧。”
这车我已经开了三年多,又因我被法院列入被执行名单,限制坐飞机和高铁,所以我无论去哪里,基本都是开车走,里程超出十万公里了,现在也就值个四五万的样子,但我冷笑两声:“猜对了三分之一。”
“三十多万?”看来她的算术还不错,“你真有钱啊,唉,我们的生活却一年比一年差,这两年刚有了转机,闺女又得了病。”
“你女儿多大了?”我问。
“十三。”
我指了指她的红布包:“这些钱够吗?”
“暂时是够了,还有长余。”
看着她的红布包,想着我可能会坐牢,忽然,我有了个想法。我开始给她讲我的“不幸”遭遇,说我原本有几千万的资产,被合作伙伴坑了,朋友们借我的钱又不还,现在又被人冤枉,把公司账户里的几百万被银行冻结了。
说着,我单手把住方向盘,拿起仪表框里的手机,翻开我的网银,冲向她:“数数这是多少?”
她盯着手机屏幕,用手指隔空点着,“个十百千……啊,七百多万!”
她被惊到了。
“可不是嘛,可是拿不出来。”我把手机放回仪表框,颇为得意。这个所谓的“网银”,其实只是一个装逼软件的截图,我始终保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我叹口气,“我现在只需要五万,就能解冻这七百多万资产,可我现在没一分钱。”
“借点呗。”
“人们都以为我破了产,怕还不上,谁还肯给我借?唉,现在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并没细问怎么用五万块钱解冻七百多万的资产,只是哦了一声,再没表态,把那个红布包往腹间搂了搂,双臂压在上面。
又走了一会儿,我说:“大姐,跟你商量个事呗。”
“啥事?”
我迟疑了一下,说:“你算算你暂时需要多少钱,把多余的借给我五万,我给你五分高利。也别五分了,我最多用三天,还你六万。”没等她说话,我又拍拍方向盘,“把这车押给你,直接过户,怎么也值你那五万吧。”
这种事我常干。
以前我借钱,面对有顾虑的人,我就承诺给他押点什么东西,而当拿到钱后就开始推托,对方也拿我没办法,我从来不打借条。他们既告不了我犯罪,也不能通过法院起诉我。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她要是能借给我五万,我就能还给老杨,老杨肯定会撤案,我就不会被调查。至于这个农村女人,她绝没有对付我的办法。
“那可不行,这钱是给孩子治病的!”她把红布包紧紧抱住,“虽然有长余,但都是借来的,说不定啥时候就要用呢。”
“哦,好吧。”我失望地说,心里腾起一股恨意。
我真想把车停住,让她下车,可觉得那样做太小人了。她不说话了,对我有了戒心,这让我胸中的那股恨意越来越炽烈。我的脑袋里一时之间飞速转过无数个念头。副驾安全带提示音在滴滴地响,更让我心慌意乱。
我说:“把安全带系上,这一带有监控。”
她哦了一声,一手压着包,一手伸到肩头拉下安全带,可怎么也插不进插孔里。我便踩了刹车,缓缓地把车停靠在路边,先把自己的安全带解开,“来,我帮你系。”从她手里接过安全带扣,即将插进插孔时,我忽然扬起手,把带子缠在她的脖颈上。
“唔——”她只发出一声轻呼,脖子就被勒紧了,发不出声来。
她双手乱抓着,但很快软了下去,终于不动了。
她死了,我慌了起来,一时不知所措。平息了一会儿,我下了车,绕过车头,从副驾上把她拖出来,拖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把她塞了进去。倚着高速公路的护栏抽了支烟,计划了一下怎么处理后事,便又上了车。
车子又开动起来。
这回我开得很快,我要以最快的速度从下一个出口离开高速公路,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她的尸体烧掉,从油箱里抽点汽油就能办到。然后再原路返回,我不能留下我在今晚走过这条路的任何线索。
这样,就没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我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隆隆地响,带着整个车身都在抖动。可是奇怪,我迟迟到达不了下一出口。我以为是我太着急,所以感觉上时间过得慢,于是继续向前。放眼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只有车灯在前方扫出一片白。
我舒口气,把紧张的身体调整得放松一些。看了看落在副驾上的红布包,腾出右手拉开拉链,有扎成捆的,有散装的,凭我对钱的敏感和经验,确认大概有十来万的样子,它们消除了我内心的恐惧和焦灼。
不知又走了多少时候,还不到出口,我又望见前方的路边站着一个人向我摆手。本能地,我踩了下刹车,车速慢了下来。我看到那是个女孩。她扎着马尾,穿着一件蓝外套。
停吗?我问自己,旋即就做出了回答,当然不停,我的后备箱里放着尸体呢。
于是,我就从她的身边一闪而过。
忽然,我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错误,她极有可能记下了我的车牌号。该死,我暗骂着自己,刚才就应该把车牌卸下才对。当然,车速这么快,她也可能记不住,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猛地踩住了刹车,滑行出十几米后,车停在了公路中央。
到了这种时候,我不能心软,必须毁掉一切证据,包括证人。
杀一个和两个,于我而言,已无区别。
等了一会儿,她追了上来,我放下了车窗,见她的长相还不错,穿着也时尚,完全是个城里人的样子,不知她半夜三更跑到这种地方干嘛。她也问了我去哪,然后我打开车门,把红布包扔在后面。她打开门坐进来。
开动了车,我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拦车?”
她不高兴地说:“回老家给我妈上坟,本来计划明天走,可我爸非要和我吵架。我就半夜偷跑了出来。哼,他以为藏了我的车钥匙我就走不了了,我偏要给他一个惊喜。”
我心想,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呢。
我说:“我记得这附近好像没人家啊。”
“可不嘛,”她说,“我走了好长时间才走到路边的,这里太不方便了。我让我爸跟我去城里住,可他偏不。”
我说:“老人嘛,都不爱挪窝,我爸妈也是。”
心里却计划着如何下手。
我放慢了车速,必须要在到下一个出口之前把她解决掉,和那个中年女人一起放在后备箱,然后一起燃烧,一起化成轻烟。我暗说,姑娘,不要怪我狠,怪你没选对时候,没选对地方,没选对人。
我看到了路牌,显示距离下一出口还有五公里。
不能再等了。
她上来的时候,也没系安全带,提示音始终在响,那就把这套同样的服务送给她吧。我正要减速停车,她忽然说:“帅哥,能不能帮个忙?”
我问:“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说:“能不能把我送回我爸那里?”见我疑惑,又说:“我应该理解他,他不想去城里住,有他的原因,毕竟我妈在这里,他要陪她。我妈死后的十五年里,我爸从没离开过村里,连亲戚也不走。”
我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必须速战速决。
“怎么了?”她疑惑,“就算送我回家,也得从前面的出口下吧。”
“哦,我考虑一下该不该帮你这个忙。”我说着,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看她的样子,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颇有些不忍,便又随口问了一句:“你妈多大了,怎么死了倒十五年了?”
“死那年,刚满四十岁。”
“得了什么病?”
她的神色变得悲戚起来,眼睛里闪出了泪花,“没得病,是被人害死的,就在这里,”抬起手往下指了指,“这条路上。”
我吃了一惊,想起了后备箱里的尸体。这条高速目前还没正式投运,十五年前只是条省道而已,想了想,我又问:“是车祸吗?”
她摇摇头:“不是,是被人害死的。”
我又一惊,“怎么回事?”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忍说,终于还是开口了:“十五年前,我病重,在城里住院。我家穷,钱不够,我妈便回老家跟乡亲们借钱,我爸在医院陪着我。有天晚上,我突然严重了,我妈接到电话后,就半夜三更跑到这条路上拦车……”
她不说了,我的浑身骤然麻了一下。
“然后她就拦住了一辆车,”她扫了一眼方向盘上的车标,“和你这辆车是一样的,丰田卡罗拉。可恨那个司机,见财起意,用安全带把我妈勒死,然后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抽出车里的汽油,把她烧了……”
她双手掩面怮哭起来。
我的身体抖了一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五年前,在这条路上竟然发生了和今晚高度相似的案件,也是这样的路,也是这样的车,也是这样的司机,也是这样的中年妇女,同样是给病重的女儿送钱去的。
我更关心的是:“凶手被抓了吗?”
女孩止住了哭,擦掉眼泪,“第二天就被抓了,判了死刑。”
我暗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被抓的?”
“警方说过侦破过程,我当时只是难过,没注意听。”
“凶手是干什么的?”
“据他交代,是个会长……”
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她接着说:“其实就是几个心术不正的生意人纠结起来成立了个商会,他自封了个会长,凭着会长的身份到处招摇撞骗,当时已经有人报警了。据说他死后,他们同学群里就像过年似的庆祝呢。”
这是怎么回事?太诡异了。
她说完,舒了口气,转头看我一眼,“你走不走?你说多少钱,我可以付给你的。”见我犹豫,又说:“你要实在不愿意走,我就下车了。我妈死在这条路上,我爸如果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肯定得急死。”
她说着要打开车门。
“等等!”我说。
她便住了手,疑惑地望着我。
“好吧,我送你一趟。”
“太谢谢你了!”她高兴地说,“多少钱,我现在就给你。”
她从包里掏出了钱包。
“算了,举手之劳,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反正你是个死人了,你的钱都是我的,我有必要跟你讨价还价吗?
“大哥你真是个热心人。”她把钱包放回包里,“方便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我在市区开了家酒店,叫暗夜之星,你肯定听说过的。你随时可以光顾,我能免单尽量给你免单,不免单也给你打个没利润的折扣。”
我搜索着记忆,因为我会长的身份,应酬颇多,市区的酒店我少有不知道的,可是从没听说过这家暗夜之星,此刻我也没心情研究这些,“我姓安,”我说,“你就叫我安大哥吧。”
我想,告诉她实话也无妨,反正她在我的心里,已是个死人了。
“啊?”她惊叫一声,神色有些不安,旋即镇静了一下,“不好意思,我有点失态。只是杀害我妈的那个人,也姓安。”抱歉地一笑,“我真是的,一个姓氏而已。那个姓安的是个坏人,可安大哥你是好人。”
我暗自冷笑,姑娘,你想错了,你这个安大哥,也不是什么好鸟。
我看了看她,“把安全带系上吧。”
“好的。”
她从右肩头抽下安全带,正要往孔里插,我突然行动了。
同样的服务,几分钟后,如花似玉的她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当我打开后备箱,准备把她的尸体放进去的时候,我傻眼了,后备箱里空空如也,那个中年妇女的尸体不见了。我虽然折腾得满身大汗,但还是感到了阵阵寒意,汗毛不由倒竖了起来。
放眼一望,周遭一片黑暗。
我想起后备箱的锁扣出了点故障,经常会在行驶时被震开,因为忙,一直没顾上去修,所以我猜测,应该是后备箱被震开,那具尸体自己滚了下去,而后又因为震动,后备箱自动锁上了。
无暇细想,我把那个女孩的尸体塞了进去。
钻进车里,开动起来,打着方向盘,就在高速路上调了头,逆向行驶。我必须要把丢失的尸体找回来,不能有丝毫马虎。好在路上没车,逆行和正行没多大区别。我开得很慢,时刻注意着被车灯扫开的路面。
然而,直到我回到中年妇女上车的地方,也没找到她的尸体。
我停住了车,原地调头,又往前开。我又仔细地搜索了一遍,仍是没找到那具尸体。不甘心,我又返回去找了一遍,车速放得更慢,还是徒劳无功,我不得不承认,尸体消失了。这对我来说,太不利了。
我把车重新调回头,停在路边,下了车。
站在护栏边向右侧的旷野望去,黑黢黢的一片,视线之内,没一点灯光。回头又望了一眼车的后备箱,安静如常,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我耸动了一下喉结,缓缓走到车尾,犹豫了一下,打开后备箱,我又傻眼了,那个女孩的尸体也不见了。
他妈的见鬼了!
我想着,身体差点瘫软,急忙盖好后备箱,钻进了驾驶室,一脚油门,车向前疾窜而去。此时我已不再想杀人的后果了,只是恐惧着那两个鬼随时都可能光顾我,我必须快速逃离高速公路,逃回万家灯火的城市中去。
蓦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路边又站着一个人在招手,依稀就是先前的那个中年妇女,肩上背着一个红布包。我没敢减速,飞快地驶过。驶过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样貌,分明就是她!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整个头都大了一圈,浑身的血管似乎都要崩裂,强大的恐惧让我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我努力把好方向盘,使出浑身的力气踩死油门。
车速已飙升至极限。
走了不知多少时候,我一直没看到路标,不知距离出口还有多远。按我的车速和距离,我早该到下一个出口了,但我不敢停留,往前走,总是对的。
然而我又看到了那个中年妇女,她仍罩着红头巾,背着红布包,站在前方的路边冲我招手。
我一闪而过。
接下来,我不知多少次看到那个农村妇女反复出现,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仿佛一切都是重新开始,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没变化,唯一变化的是,我的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消耗掉。
终于,又一次经过她时,我停了下来。
她追上来,像最初那样敲打着车窗。我看着她,仍是那副标准的农村妇女的模样,她的表情很着急,她的喊声透过玻璃传进来:“师傅,我有急事,行个方便,求你了!”
好吧,既然躲不过,那就承担一切后果吧。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调整了一下情绪,放下了玻璃。
她把头探进半颗来,问:“你是不是去……”
她报了个地名。
我咽口唾沫,说是的,她马上说:“我闺女病了,在那里住院,我回来跟乡亲们借了点钱。本来想明天走的,孩他爸打来电话说,孩子突然严重了。师傅,行个方便吧,我给你钱。”
她拍拍自己鼓鼓的红布包。
整个过程,和最初我遇见她时一样,她的妆容,她的神态,她的语气,都没发生改变,甚至让我怀疑之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我知道,即使我不让她上车,她还是会站在前方的路边拦车的,而且我永远驶不出这条高速公路。
我按了下开门按钮,她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我踩下油门,继续向前行驶。
我以为,她会对我采取什么报复措施,时刻提防着,然而她没有,她还是像最初那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对我毫无敌意,这让我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当然,我也不敢再试图骗她的钱。
走了没多久,我终于看到了路牌,高速公路恢复了它该有的样子。
一路上,我一直担心会发生点什么事,所幸很平安,两个小时后,我回到了市区。看到灯光,我就不再害怕了。我把她送到医院门口,她下了车,我正要走,她又拍打着车窗。
我放下玻璃,她低下头说:“师傅,忘给你钱了,你说吧,多少钱?”
我说:“算了,顺路嘛。”
她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憨笑着,“那太感谢了,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福报的!”
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的门口,我忽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终于获得了新生。我是好人,是啊,干嘛要做坏人?这个农村女人,她遇到急事时,至少还有人借钱给她,而我呢?大概真如那个女孩所说,我死后,很多人都当成过年一样庆祝呢。
我打开车窗,长舒一口气,夜间的空气好清新。
老杨没对我赶尽杀绝,我向他承认了错误,说他投资的那个工程是我捏造的。他心软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多少年的好朋友了,单因为这么点钱把你送进去实在于心不忍,恨的是你这个骗!你能承认错误,钱不急,一分一离地还,总有还清的那一天的。”
那晚,我在老杨的怀里痛哭失声,像个孩子似的。
十五年后,我还清了所有的欠款,包括借的和骗的,大家都给了我足够的宽容,之后又给了我巨大的帮助,我重新做起了事业,娶了妻生了子,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常常想起那个诡异的夜晚,它差点让我万劫不复,却又让我涅槃重生。
某天走在街上,无意间看到一家新开的酒店,它的名字吸引了我,叫做“暗夜之星”。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终于,我想了起来,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被我杀死的女孩曾经说过,她是“暗夜之星”的老板。
迟疑了一下,我便抬脚走了进去。
因为不在饭点上,大厅里没有顾客,一个个子高挑衣着时尚的女孩正在对着几个服务员和厨师说着话,说完话,她回头看到了我,笑了一下,说:“先生您好,还没到饭点呢,您可以随便坐。”
她依稀就是十五年前我在高速公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孩,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说:“你欠我一个免单。”
她又笑了一下:“先生,能给我个理由吗?”
一时间,我的记忆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其中有恐惧,有恶毒,也有愧疚和悔恨,有感动和感悟,我想说“十五年前,你承诺过要给我免单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世界上,没人曾欠过我什么。
我最后说:“我看到这个酒店的名字挺奇怪的,能说说为什么叫暗夜之星吗?”
“噢,你说这个呀,”她松了口气,笑容却收敛了,表情里带着点虔诚和庄重,“说起来,这要感谢一个人。”
“什么人?”
她说:“十五年前,我刚上初中,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我妈回村里筹了钱,跑到高速路上拦车,拦到半夜才拦住一辆车。我妈说,那晚那条路上就经过了一辆车,幸运地被她拦住了,否则就可能没我了。人家直接把她送到医院,没收一分钱的车费。”
我随口说:“那没什么的,就是顺路嘛。”
她说:“话是没错,可人家不拉她她也没辙不是?我妈说,那是她见过最黑的一个夜晚,整个世界就像掉进了墨缸里。她看到车灯,就像看到了救星。我成年后经常想,那个人,就是暗夜里的明星,所以就给我的酒店取了这么个名字。”
说完,她又补充:“我也希望我能成为别人暗夜里的明星。”
我的眼窝里热热的,有液体要涌出来。我知道,这是那个善良的农村妇女刻意放大了我的作用,其实,就算没遇到我,善良的她,凭着做为母亲的执念最终也能到达医院的。
暗夜之星,很好的名字,我想说,姑娘,你们才是我的暗夜之星。
但我没说,我站起来,说了声“打扰”,就出了店。
外面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隐约流动着一股芳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领悟到,活在别人美好的回忆里,是件无比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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