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司刁难的年轻人
今天我们说到“官职”,不会去想“官”和“职”有什么不同,而在宋代,官是官,职是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差遣”。
官、职、差遣这三大系统构既有联系,又有混同,更有区别,让宋代的官制看起来眼花缭乱。
简单讲,“官”大约相当于今天的职称,“职”的一部分是类似于职称的荣誉头衔,另一部分和“差遣”一样,表示实际担任的职务。
苏轼这个“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的头衔里,“大理评事”是官,“凤翔府”是就职所在地,位置大约是今天的陕西凤翔,“签判”是“签书判官厅公事”的简称,属于差遣,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市长秘书。
工作内容,主要是处理各种公文,这对苏轼来说虽然乏味,但毕竟毫无难度。在今天看来,其中最有意思的公文,叫作祝文。
“祝”在古汉语里的意思是向鬼神祷告求福,后来才演变成今天的“祝福”、“祝贺”。所谓祝文,就是写给鬼神的祷告词。
天旱的时候要向鬼神求雨,雨水太多的时候要请鬼神赶快放晴。在苏轼的一生里写过很多这种文章,千篇一律。
以苏轼的才华,写这种千篇一律的文字,应该手拿把掐,相当轻松啊,但偏偏他的领导总是对他的文章亲笔涂改,打回去让他再加工,经常一份稿子折磨他好几个来回。
这是怎样的一位上司,连苏轼的文笔都瞧不上呢?
苏轼当然不服气,当然也有十足的理由不服气,
两个人的矛盾就这样越闹越大,甚至上达天听。
平心而论,苏轼的公文确实不够漂亮。他虽然也能写很好的骈文,但主攻方向毕竟是散文,散文天然就没有骈文漂亮。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唐朝诗人李商隐写的骈文公文,就会发现这种差距。
在我看来,李商隐的公文足以代表骈文的最高水准,能把乏味的公文内容写得比爱情美文更美。
但是,苏轼的长官并不是骈文名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给苏轼找麻烦的。
这位长官名叫陈希亮,字公弼,说起来还是苏轼的老乡。
陈希亮的一生很有传奇色彩。在他幼年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哥哥主理家务。在他16岁那年,想去拜师学习,但哥哥刁难他,要他去讨债。
哥哥做的是放贷的营生,有巨额欠款要他去讨,没想到他把所有的借款凭据一把火烧光了。
史料没有记载哥哥有没有被他气疯,反正他只是埋头学习,还带动哥哥的两个儿子一起学习,后来三个人一起考中了进士,轰动乡里。
陈希亮考中进士以后,到长沙做官。当地有一名僧人,背景很硬,到处胡作非为,没人敢惹。陈希亮直接把他抓了,从此声誉鹊起。
陈希亮还带过兵,镇压过叛乱。在一场决战里,他不但站在队伍的最前排,还命令士兵把弓拉满,但不许放箭,任凭叛军放箭,自己这边所有人一概纹丝不动。叛军被这场面震慑住了,当即缴械投降。
类似的传奇还有很多,处处见出雷霆手段。当陈希亮坐镇凤翔的时候,已经是个倔强的老人了,虽然又黑又瘦又矮,但眼神犀利,杀气十足。
当时凤翔的官仓囤积了12年的粮食,再存下去就要烂了。偏巧遇上饥荒,陈希亮拿出12万石公粮借给百姓。
这件事手笔太大,风险太高,谁都怕担责任,陈希亮很无所谓,把所有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结果灾荒一过就是丰年,当初借了粮食的人拿新收的粮食还债,官府不但没有损失,还等于用陈粮换了新粮,皆大欢喜。
显然这位陈大人既不是奸臣,也不是昏官,这时候更没有牵涉党派斗争,为什么非要跟苏轼过不去呢?
这首先要从一个称呼说起:凤翔府的办事员尊称苏轼为“苏贤良”,这个称呼本身并不过分,因为苏轼破纪录的那场考试叫作“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简称“贤良科”。
称苏轼为“苏贤良”,虽然听上去好像恭维他是一位贤人,其实更应该从“贤良科”的角度理解。
但陈希亮就是听不惯,很生气地说:“一个小秘书罢了,称什么贤良!”
这一生气,还把那个称苏轼为“苏贤良”的办事员打了一顿。
当苏轼求见的时候,陈希亮故意不理不睬,把苏轼晾在门外。苏轼越等越无聊,索性打了个盹。
这件事竟然还有诗为证,诗的题目是《客位假寐,因谒凤翔府守陈公弼》: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这首诗虽然不出名,但很能代表苏轼的风格:既幽默又渊博,能把严肃的典故用成笑料。
全诗的意思是:我去拜见陈大人,但他把我晾在门外,我是进又进不去,走又不敢走,只能干坐着发呆。何止陈大人把我忘了,连我自己都把自己忘了。
苏轼在这里暗中《庄子》的典故,把自己的打盹说成了道家高人的忘我境界。
苏轼接着讲: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同事和我一起在等,这位同事不像我这样懂事,已经气得变颜变色了。我赶紧劝他:“陈大人虽然不至于杀了咱们,但咱们还是再忍耐一下的好。”
最后两句的宽慰话貌似很口语,其实暗用《世说新语》的一则典故:郗超执掌生杀大权,谢安和王文度一道去拜访他,等到天黑也没能进门。王文度就想回去了,谢安拦住他说:“你就不能为了活命再忍耐一会儿吗?”
这件事被《世说新语》归入“雅量”这个分类,苏轼用这个典故,是把自己和同事比作谢安和王文度,把陈希亮比作郗超,很含蓄地表扬了一下自己的雅量,同样很含蓄地讽刺了陈希亮的霸道。
苏轼的反抗
经常被上级这样打压、羞辱,苏轼还能怎么办呢?
其实他完全不必担心,因为宋代官制,任满三年就要轮岗,苏轼并不需要死守凤翔府,熬到陈希亮退休。
他只要小小忍耐一下也就好了,等到轮岗之后,依然天大地大。
轮岗制度很能给人反抗的勇气,苏轼也很快等来了反抗的机会:古人凡有兴建,必有文章,陈希亮修了一座凌虚台,配套的文章安排苏轼去写。
苏轼写了一篇既很出彩,也很煞风景的《凌虚台记》,大意是说,事物的兴废难以预料,从前这里是一片荒地,没人能料到今天会兴建一座凌虚台,而这座凌虚台今后会不会荒废,又变回荒地,这同样无法预料。
登台远望,东南西北都有历朝历代著名宫殿的遗迹,当初它们恢弘的规模百倍于今天的凌虚台,但又怎么样,今天连残砖断瓦都难看到一块了。凌虚台注定不能长存,人生的起伏也不是固定不变的。
这些话既很扫兴,又暗含着一点威胁。但这一次,陈希亮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着说了一番话:“我把苏洵当成儿子看,把苏轼当成孙子看。平时我之所以故意不给苏轼好脸色,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容易骄傲自满,毁了自己,结果他却对我有这么大的不满啊!”
态度表达清楚之后,陈希亮让人把《凌虚台记》刻石立碑,一字不改。
就这样,苏轼和陈希亮冰释前嫌,后来苏轼被贬官到黄州,还为已故的陈希亮写了一篇传记。
在传记的末尾,苏轼特别提到,说自己平生不给别人写传记和墓志,只给陈希亮写这一篇。苏轼这话虽然有点水分,但传记和墓志他确实写的不多,因为这类文字总少不了一些违心的恭维话。
能为陈希亮作传,说明苏轼对他真有感激和欣赏的心,但苏轼的优点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效法陈希亮,毫无分寸感地拿出家长的姿态来对待下属。
事情的另一面是,他在陈希亮这里诉诸诗文的牢骚和反抗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坏处,假如陈希亮是在这方面狠狠打压苏轼的话,苏轼的后半生应该顺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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