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1)班的李宣成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啊！他很少说话，没有朋友。独来独往，拒绝合群。走路姿势同手同脚，人多的场合避之不及。我以为只是简单的性格内向。后来发现他还很固执。他不抬头抬眼看人，只做他自己认定的事。不习惯当众说话，声音极小。
不吃饭
他总是第一个吃完饭最早从食堂回到教室。起初我还感动他的珍惜时间。慢慢地发觉不对劲。原来他根本没有排队买菜，草草扒几口饭就回来了。他是饭卡里没有钱吗？也不是。他只是纯粹的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他就像阴魂一样怕人!可是，就算是他一个人坐在空空的餐桌上扒饭时，我发现他也是焦虑的。他吃饭动作快得出奇，简直就是一个饿极的人在偷饭吃。只要同学们陆续打好菜回到餐桌，无论有没有吃完，他便站起身匆匆离开餐桌。他就是怕人!虽然教室里也挤满了人，但是大家都是在老师的指导下统一行动的。可是餐桌上都是自由谈论话题，他就极度不自在。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只有逃离。我感觉到这种时刻对他说就是煎熬。所以他拼命要摆脱，回到空空的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才感到安全。我尝试了许多次想要改变他，后来发现是徒劳的。
不听课
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数学。可是他经常不听课，不抬头看黑板。只低头做自己的作业。他的作业比班里任何人都做得快。但是一些基础题会错得一塌糊涂。偶尔难题又做得很好。有时候他的数学考得很好，我都觉得不太可能。但是他的文科很弱。基础和理解都不行。特别懒。
不正常
他的文字表现的都是一些消极负能量的内容。与积极乐观的青少年的心理极不相符。有关死亡，毁灭之类的话题经常是他爱表达的主题。最多的是回忆和追念。仿佛历经劫难看破红尘。他所有的行为都与他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同学们哄堂大笑时独有他一个人纹丝不笑。学校组织看电影，大家都很开心，他却很忧愁不想去。在电影院检查座位时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生闷气，心里又好笑又好气。每天放学后同学们大多都磨磨蹭蹭磨磨唧唧，交作业的，整理书包的。可他总是在宣布放学后的第一时间迅速离开教室。好几次误以为放学了，后面有老师又来布置了作业他却早已扬长而去。但是，每一次他到我身边拿东西时我都听到他板着脸低着眼说“谢谢”，然后溜回座位。
我试过很多次叫他笑，叫他和别人交朋友，也叫其他同学多关注他。他却生硬地拒绝对他主动示好的同学，使得别人很尴尬。我多次与他谈话，他拒绝沟通。到了初二，成绩越来越差，性格越来越怪。我无法打开他的心门。
意外突破
我们班语文老师向我谈了她对李宣成异常表现的察觉后，我决定再尝试和他家长沟通一次。我们的谈话并无多大进展。中途我突然想不妨当着他本人进行这次家校沟通，把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当面告诉他。我转回教室把他拉出到走廊里我和他母亲谈话的地方。因为不报太大希望，我对他的提问没有事先设计，非常随意。我是整个人倚靠在走廊墙上，歪着脑袋笑着说话的。
“……”
“你很不开心是吗？”
“是的。”他妈妈在旁边反对，“你说什么呀！”
“是不是在初二(1)班这个教室里让你不开心？是老师和同学们让你不开心吗？”
这个问题是比较危险的。可能会使我很难堪和被动。我都没有想好如果他回答是我该怎么接招。
“不是。”
我心里吁了一口气。
“可是，我希望你开心。如果你换一个班级或者换一个别的环境，你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不会。”
“那么，什么能使你开心呢？”
“没有东西能使我开心。”
他妈妈在旁边一个劲说他乱讲。但是我完全感觉得到男孩这次说话很放松，也完全可信。我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也不十分介意。我阻止他妈妈的干扰，鼓励他继续说。
“学习能使你开心吗？”
“不开心。”
“考试取得好成绩开心吗？”
“不开心。”
“老师表扬你开心吗？”
“不开心。”
“玩游戏开心吗？”
“不开心。”
“什么时候最开心?”
“和我表弟玩的时候。”
男孩好像恶作剧。可是他这种性格的学生恰恰没有学会恶作剧。妈妈起先是惊，随即是怒，随后就是乐了。她确定自己的孩子在胡说。我反而更加确定他没有撒谎。
“那你看，现在妈妈来了，你开心吗？”
“不开心。”他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开始不开心的呢？”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回答明确，没有丝毫犹豫。
谈话看似半真半假，但是我仿佛找到了一点方向。我需要重新审视这个特殊的学生。他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很早就不开心，没有任何事情能使他开心。这次谈话李宣成好像在我面前揭开了面纱，我开始看清他的真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治疗他。
“老师，这个星期的美术课我能不能找你谈一谈?”
初二(1)班的李宣成竟然主动要找我谈话!这不符合他原来的性格。是我在这次谈话中的表现给了他足够的信任，他选择我作为他可以依赖倾诉的对象。
奇异的小花
我在一次班会课上讲起了自己的童年故事，讲述了对父亲的回忆。李宣成的第二次谈话以他自述为主。
“老师你的故事使我想起来我小时候的事……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进行了第一次考试。我只做了试卷正面，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试卷这个东西还有反面。结果我考了68分。我妈妈打了我一顿，并且要求我以后每次考试必须100分，这样才会奖励我……后来我就认真听课，努力学习，取得了满意的成绩。妈妈就对我好。然后我就一直考得很好，妈妈也一直对我好。我学习只是因为大人喜欢，我只好一直努力学习。但是我从那个时候起对学习就没有好感。所以学习不会使我开心。有一次我考得好妈妈奖励我一个玩具。我和表弟一起玩得很开心。后来我舅舅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我的玩具夺过去拆了，还骂了我一顿。从那时起我开始害怕大人，我不敢亲近他们，会主动和他们保持距离。”
我惊讶如此怪癖自闭的李宣成竟然能如此清晰流畅地叙述他自己的故事。我完全能理解一个当年被伤害过的无助的幼小心灵。其实许多人都被这样伤害过。之所以对李宣成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只是因为每个人对伤害的敏感度不同。有的人几乎没有感觉，有的人会自行自愈，少数人才会留下深深的印记。而这正是被忽略的部分。你想，一个少年，对人生中第一次考试的分数如此记忆深刻，对舅舅毁坏自己玩具的往事这般铭记在心，可见当时的事件对孩子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他的自述也正好解释了之前他表达的“从一年级就不爱学习”，“没有任何事情能使他开心”等这些“瞎话”。我更加深信他说的都是真实想法。表情呆滞的他内心世界竟是如此丰富生动。这是一株极其容易被忽略的独特小花。每个孩子都是一朵奇异独特的花，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内向的孩子有着更强的自我意识。他们对外界的刺激相当敏感，更渴望被关注被保护。站在我面前的是李宣成，可是又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像他一样被伤害被冷落被忽略。我仿佛听见了千万个孩子的内心在呐喊，在挣扎，在抗议。我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个弱小的胆怯的慌张的敏感的独特的我。每一只丑小鸭都可能是未来的白天鹅。他们自卑，焦虑。缺乏安全，渴求关爱。又总是被忽略和冷落。大家都喜欢活泼可爱的孩子，包括我自己，很难喜欢上一个木讷呆板的孩子。我们总是只看结果，只要结果正常就认定一切OK。就像李宣成，他成绩一直不错，他的老师以及家长都不认为他有什么大问题。直到现在，他妈妈仍然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倾向，需要外界帮助。有谁，真正关心过每一个孩子的内心感受?用心去倾听过他们的心声？我在倾听这个学生叙述的过程中始终是感动不已的。我也同时向他表达了我的心声。
“李宣成，你是一朵不一样的小花，也开得很美。孤僻不是错，你不需要改变。我希望你开心。但是你出现了一点问题，你需要帮助……你需要老师怎么帮助你，你可以提要求。”
这次谈话后我内心的波澜久久不平。我一直认为自己对他已经尽力了，我却从未进入过他的内心。“眼睛看不到本质，只有心才能看到本质。” 我终究还是犯了人人都会犯的错。我很自责，也很感激李宣成给我提供了一条新思路。他在后来的日记中向我提要求，希望每周美术课都与我聊天。我写了一封信夹在他的日记中间。目前看来，至少他可以对我敞开心扉了。
在第二次谈话中，他更加放松。我看到了他罕见的笑容。惊叹微笑确实是最迷人的表情。他在谈话中表示对周围人和事的怀疑，也谈了学习中的迷惑。
“语文阅读理解题目我都以我自己的角度去理解作者，所以我的理解都是错的。后来我换了一种方式，我把自己当做作者去理解题目，可是我发现我还是全都做错了。因为我根本没有经历过作者经历过的事情。”
“李宣成，短暂的人生不可能去经历世间所有的事情。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阅读去获取类似的经历。阅读使我们知古今，认世界，教我们懂人生，明事理。阅读帮助我们突破时间与空间的局限，让我们领略世界和人生的无穷美妙。”
他应该还是似懂非懂。我让他抬头与老师对视交流。
“你低头只看见自己的鼻尖和地面。你抬头看看，看到了什么？上帝赋予我们一双眼睛就是用来看世界的，不看白不看。窗下的小花，你若孤芳自赏，世界便小了。”
我给他调整了座位，专门叮嘱他的新同桌对他多加关注。
师者的困惑
我虽然知道李宣成的问题，但是我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句话也道出了老师的无奈无助。我觉得自己真是太无能了。我所能做的仅仅是陪伴，等待。我并不期待通过几次谈话就改变一个学生。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内心荒芜了多年，陋习的杂草很难根除。接下来的表现中，他还是把自己关闭在封闭的世界中，极少配合。依然冷漠，任性。我几乎开始动摇。月考成绩出来后他又找我谈了一次。318名，很差的成绩。
“刚才在公布成绩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都在我意料之中。因为我对学习早就没有了激情。”
这次我没有听他说完，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觉得他的问题不在知识点的落实，完全在于他的态度。他没有学习的动力，成绩越来越差是必然的。我发觉他的问题在于没有爱，不会爱，拒绝爱，怀疑爱。我建议他主动安慰考差的同桌。慢慢学会爱。即便如此，他能不能改变我完全没有把握。多年的自闭造成他现在的固执，任性，偏激，冷漠，多疑。一朝一夕难以撼动他的内心。融化一个几乎没有眼泪没有笑容的孩子太难了。但是相比于学习，我认为他的内心感受更重要。下一次我想找机会问他:“你有没有喜欢的老师？”这也是一个很危险的问题。如果他否认，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办。但是我想试一试。
到目前为止，对李宣成的教育案例没有成功，还在尝试过程中。“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我在思考中……但是我深刻地认识到关注内心感受的重要性。任何一个孩子的内心都值得被尊重。我们被成绩，表现等外象蒙蔽了双眼，忽略了真正的本质。试想一下，成绩，分数，成功，所以这一切与内心的感受相比，那才是真正可以被忽略不计的东西。一味只关注结果，忽视健康的心理疏导，即使一朝功成名就，却没有快乐生活的能力。迈入社会后，将会无力抵挡生活的击打，极有可能会出现心里崩溃的悲剧。我将尽一切可能去靠近孩子的内心，去唤醒沉睡的种子。愿我的学生们永远健康快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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