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父母在东北的一家造船厂工作,那时流行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我出生56天,我妈的产假就结束了,她得去上班,我就进了托儿所。
托儿和我家是并列的两栋二层砖房,房子是日本侨俘遣返之后留下来产物,我们这栋住着八户人家,托儿所则是把两户人家的面积合并成一个班级。
我57天大小,脑海里还是一片混沌,每天早上,被我妈抱出家门,匆匆几步,就被塞进了托儿所。到了晚上,又从托儿所接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家。
渐渐地,我的脑海里开始留下了影像:一群走不稳的小孩,穿着饭兜兜,后肩别着一条擦鼻涕的手绢,挨挨挤挤地贴着墙坐在地板上。地板是红色的,墙是火墙,屋子中间生着炉子,炉子围着一圈木栅栏。
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每天,一进托儿所的门,我就蹒跚着走到墙脚,训练有素地一屁股坐下,阿姨就是这么要求的。要等走得稳当了,才可以坐小板凳。十几岁时,听邻居李姨唠嗑,说我小时候去她家串门,非得贴墙根坐地上,这应该是条件反射吧,李姨家和托儿所太相似了。
我有了一个好朋友,她叫彭柳。彭柳皮肤很白,头发是光滑的牛皮纸的颜色,她留着齐眉刘海,眼睛很小,笑起来又弯又细。
我俩一见面,就互相拉住手,她弯着细细的眉眼,飞快地喊:"丫丫丫丫丫丫……"
丫丫是我的小名,在托儿所都这么叫我。彭柳的名字我喊不了那么快,但也很努力地跟上节奏:"彭柳彭柳彭柳……"
我们还跺着脚以示欢快。
彭柳大概是三岁才进的托儿所,她的爸爸是军代表,调到船厂来工作,她也跟着一起来了。
时隔多年,写下这些平凡的小小回忆之时,我感受到那个年代特殊的氛围,四面八方的建设者响应号召,云集在东北的小海岛上——我妈在她的本子里写到:"迎着美丽的朝霞,投身到大干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之中。"
别样的感受大概只有在遥远的回忆中才能产生,身处其中,丝毫觉察不到所处的时代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切都再普通不过,日子寻常,平淡无奇。
彭柳搬家了,搬到望海寺的军属大院,她也转到那边的托儿所。之后的一个元旦,去望海寺的俱乐部看演出,我和她在门口的台阶上相遇了,她跟着穿军装的爸爸,我跟着妈妈,两个大人相互寒暄,两个穿着棉猴的小女孩跺着脚尖叫着抱在一起:
"丫丫丫丫丫丫……"
"彭柳彭柳彭柳……"
这是我和彭柳最后一次见面。
初中三年级,我在《渤海造船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船厂一中的彭柳同学代表学校参加锦州市的数学竞赛,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我在船厂二中,数学成绩一团糟,看到这个消息可把我气坏了!等我上了高中,彭柳进了市重点,我们还是无缘相见。不过,我的同桌是她一中的同学,提起彭柳,我又酸涩又骄傲地说,她是我的好朋友。
另一个小朋友,名叫赵立春,我俩的个子差不多高,所以总有机会凑在一起。她爱梳两根麻花辫,脸上分布着淡淡的雀斑。赵立春不太爱笑,是个中规中矩的小姑娘。我时常摸摸她的辫子,再摸摸自己脑袋上的小抓揪,心中里充斥着"人家有,我没有"的失落。
这一天,赵立春戴了一个粉红色的新发卡,亮晶晶的真是好看。午睡后,她当着我的面把发卡盖在枕巾下面,我俩的小床挨在一起,她好像是在藏起来一个宝贝,并允许我和她共享这个秘密。
下午,阿姨让我去睡屋取东西,进了没人的房间,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赵立春的床边,掀开枕巾,拿起发卡就往头上戴。"啪"的一声,发卡断成了两截,我吓坏了,把发卡对上茬口,放回枕头上,盖好枕巾就溜了。
赵立春的妈妈来接她,她摸摸脑袋,想起发卡没戴,跑去睡屋,一会功夫就哭丧着脸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两截发卡,冲我说,"是你掰断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连忙摆手,不敢承认自己干的好事。
若干年过去了。同学群刚建立不久,就听到赵立春患脑瘤去世的消息,那时候我们刚刚四十岁出头。得知她离开了人世,我立刻想起了那个粉红色发卡——在睡屋里,她把它盖在枕巾下面,我们相视而笑。
我一直没有拍着胸脯和她说,"赵立春,想当年,在幼儿园里,你的那个发卡确实是我掰断的,我特么就想戴一下,谁知道破玩意这么不结实!"——并且再也来不及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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