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路
心里有着一团火焰在燃烧的人，无论他身处怎样地至寒之境，都能凭借那仅有的温暖而继续前行，尽管那曾经埋下火种的人，早已身在隔世。
那年，雪特别大，平地就没过了大胯，风一刮，连牲畜都睁不开眼睛。听说有邻村有个小孩在放学的路上走丢了，冻死在路上。尽管这样，接几个孩子放学这样的事儿，三爷是不会亲自去的，这些都是老伴儿和大闺女的活儿。家里有八个孩子，人口众多，全靠三爷一把剪子养活是不成的，所以家里年长的几个孩子都早早地跟着娘下地干活了。
三爷是个裁缝，身形高大，略显清瘦，但是声音洪亮，二目如电。十里八村的人平时做个衣服帽子之类的都爱送到他这来，逢年过节人尤其多。一方面，三爷的裁缝活儿做得相当精细，另一方面，三爷是个有着传奇故事的裁缝，大伙都想借着做衣服的机会，听他讲讲以前那些事。不过，三爷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古怪，不对心思的人立马轰出门外，所以，很多人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夜深了，三爷还坐在缝纫机旁，借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聚精会神地锁着扣眼，几个孩子都已经钻进热乎乎的被窝睡着了，老伴儿在一旁翻弄着火盆里仅有的几个火炭，架上火撑子，放了几个冻豆包在上面烤，烤好了后小心地压扁，再拌上几根咸萝卜条，这可就是一顿丰盛的夜宵了。三爷放下手里的活，用筷子夹起一根咸萝卜条，叹了口气，“这要是烫上二两酒岂不美哉？”“要喝酒先把帐要上来，张家店薛老二前年做衣服的十块钱到现在还没给呢！”三爷没应声，老伴儿继续说，“这都快过年了，明天过去看看吧，孩子们连个压兜钱都还没有呢。”听到这儿，三爷停下了筷子，点了点头说道：“明天去。”
第二天，天没亮，老伴儿就起来先扒了一盆火，放在地中间，把孩子们的棉袄棉裤挨个烤热乎了，塞进在褥子底下，然后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吃过了早饭，三爷揣好账本准备出去齐账，赊账的人周围的几个村子里都有。
三爷出门有两个习惯，一是不管多远的路一律步行，并且办完事儿，不管天多晚、路多远，都必须回家；二是兜里总要揣上个修缝纫机用的螺丝刀子。
走了几个村子之后，来到张家店薛老二家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三爷刚到大门口，薛老二大老远就迎了出来，寒暄了几句就往屋里让。三爷往院里一看，两边的院墙都已经坍塌了，院子里长满了枯黄的荒草，当中还是那两间草房，不过，房山子都已经倾斜了，房顶上长了几簇荒草。推开笨重的风门子进了屋，看见塑料布的窗户纸上漏了几个大洞，张开的地方被风吹得直抖，后山墙上结满了霜，薛老二的老婆正围着个破被蓬头垢面地坐在炕头儿，两个孩子正光着屁股坐在窗台上，脸上手上都是冻疮，一边啃着冻饽饽，一遍抽着黄鼻涕。三爷进屋坐了一会儿，只是闲聊了几句，并没提钱的事，水也没喝，就起身走了，临走时扔了五块钱在炕上，说是给孩子的压岁钱。薛老二举着那五块钱从后边追了出来，一边喊三爷再坐会儿，一边作揖。三爷只是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一转弯，去了别人家。
出了薛老二家三爷又走了几家，抬头看天色已晚，于是，紧了紧围脖，按了按头上的棉帽子，一转身便出了张家店。出村向南走五里地就到家了，这条路三爷经常走，并不陌生。但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今天晚上这条路似乎特别地平整，这一脚踩下去感觉软绵绵的，月光也特别的皎洁，脚下的路越走越亮，走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还不见村子的影子，周围笼罩着一层薄雾，三爷心里开始有些觉察，于是就停下来靠在路边一个土包上休息，一靠上去，心里不由得打了个激灵，随后立即又站起身来，双手急忙掐上六丁六甲，并在空气中横竖地比划着，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天断地断人断鬼断……”
这样不知道又走了多长时间，三爷突然想起，住在村子东头的赵四儿每天都早起捡马粪，就大声喊了两嗓子“老四啊，老四……”说也奇怪，话音未落，周围的雾也散了，路也恢复了黑黢黢的本色，远远地听见村子里公鸡打鸣声不绝于耳。三爷这才松了口气，径直朝村子走去。
刚到村口，就碰见了赵四儿扛着铁锹和粪筐。看见三爷，赵四儿很惊讶地问，“三爷这么早这是要去哪儿啊？”三爷叹了口气说，“我刚从张家店回来，多亏你了，要不回不来了。”赵四儿一边向前走，一遍眨着小眼睛有些听不懂，忽然转过身来叫住了三爷，“我想起来了，刚才起来之前我做了梦，梦见你叫我快起来捡粪，我就醒了，难道是……。”三爷听他这么一说，也停住了，回头看了他一眼，“改天再和你说吧。”说完，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远远地看见老伴儿正站在大门口朝村口这边张望，老伴儿知道三爷从来不在外边过夜，这一宿没回来，担心出了什么事，所以早早就出来朝村口张望。看见三爷回来了，急忙走过去接下手里包，问道，“我昨晚担心你一宿，这咋才回来啊？”三爷摘下帽子掸了掸身上的霜，说，“进屋再说。”
进了屋，老伴儿端上一碗热乎乎地米汤，三爷一口气喝了，这才开始叙述昨天的经过。当说到去薛老二家的时候，老伴儿瞪了他一眼，说“你这要账的可真行，钱没要回来，还倒搭。”三爷摆了摆手，“这钱就算了吧。”老伴儿没吱声，听他继续说，听三爷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完，老伴儿吓坏了，说，“没看见啥不干净的东西吧？你这善人还算是没白当，我得给你打二斤老烧压压惊。”说着转身出去了。
事情过去几天之后，听那些去地里打栅子的人说，北边那片地里添了几座新坟，奇怪的是，坟的周围不知道被谁踩出一圈小道来，比那大道还平整呢。三爷听了别人议论这事儿，只得自己心中暗自苦笑。事后，三爷几乎没和别人提起过这事儿，除了赵四儿。
那天，赵四儿突然买了两瓶好酒，说要请三爷吃饭，三爷听说有好酒，二话没说就去了。席间，赵四儿一个劲儿地夸三爷手艺好，人好，还见过世面。三爷非常高兴，酒就多喝了几杯。喝着喝着，赵四突然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天早上，你说多亏了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到今儿个也没想明白。”三爷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夹了一口菜，继续喝。如是者三，赵四儿有点儿坐不住了，过来就要抢三爷的酒杯，三爷一把将他拦住，慢慢放下酒杯，笑呵呵地对他说，“这事儿出我口，入你耳，你可别处去传去啊。”赵四儿笑嘻嘻地连忙点头，非常认真地连说了三个行。
三爷借着酒劲儿把那天晚上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赵四抻着脖子瞪着着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地还咽口吐沫。听完之后，赵四儿朝三爷一竖大拇哥，“我服了，这要换个别人早就吓堆了，还有，你那咒语咋说的了的，你得教教我，这可是救命用的。”三爷放下筷子，说“那你可听好了，我就说一遍。”赵四儿一听赶忙下地，在柜子里翻出一个铅笔头，随手撕下一张日历纸，一起递过来，笑嘻嘻地说，“你给我写上吧，完事儿我把它供起来。”三爷觉得好笑，也不推辞，就给写到那张纸上了：咒语：天断地断人断鬼断；符印：五横四竖纵横交错，也可隔空书此符，符咒同步。赵四儿接过来一看，不住地咂嘴，“要说三爷你真不是一般人，瞧瞧这学问，我最佩服你了。”说完，真把那张纸压在佛龛的香炉下了。三爷只是笑笑，也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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