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躺在顺风车的斗篷上,眼睛望着月亮,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妈妈的那句话:我们都是没有回忆的人,留着会伤心的。
春月10岁那年离开了家乡。她走的时候,秋秋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储钱罐。瓷制的储钱罐已经脱落了一层,但春月认得,那是秋秋最宝贵的东西。
秋秋把储钱罐塞给春月时,里面的硬币碰得瓷壁脆响,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家了,就把里面的钱花了买票。
春月一走走了十年,跟着行踪不定的母亲搬了数不清次数的家,好多旧物能丢都丢了,只有这储钱罐春月还留着。那是秋秋给她的回家钱,她想。
春月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她不爱读书,学习也不好。十七岁那年就出来打工,贴补家用。爱四处游荡的母亲终于跑不动了,得了癌症,没两年就走了。剩下春月一个人,她又换了一座城市,她想,去越陌生的地方越好。干干净净,什么回忆都不用有。
春月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爸爸是谁,妈妈未婚先孕,又找不见个负责的,在家乡苦熬了十年,终于熬不住大家的吐沫星子,一置气,带着春月走了。
走了以后,才知道生活的艰难,春月前前后后倒是有了不少爸爸,可没一个留的下来,没一个视她为女儿。好不容易有个说爱她的爸爸,被她妈从春月的床上赶了出去,再也不见踪影。
春月现在一个人,了无牵挂。只是偶尔的时候,她还会想起秋秋。那个有着一双墨黑眸子,扎着两小辫,穿花裙子的女孩。
20岁春节那年,春月一个人坐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盯着储钱罐发呆,想了半天,终于抠开了罐口,把秋秋给她的硬币一股脑全倒了出来,然后凑了凑自己存的钱,买了回家的票。
她想秋秋了,很想很想。
家乡跟十年前倒没什么不同,只是楼房多了些,低楼变了高楼,有的旧楼成了新楼。春月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己以前住的那家弄堂。还好,因为几家钉子户没解决的缘故,这小弄堂还保持着原样。就是挤在两边的楼房间,显得有些局促和滑稽。
春月到的前一天,家乡刚好下了一场雨,湿漉漉的路上到处都是水洼,春月穿着一双低跟凉鞋,小心翼翼地走着。她身上就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这么多年颠簸的生活,让她学会丢掉一切没用的东西,只留下方便携带和持久的物品。
春月的妈妈以前总跟春月说:我们是没有回忆的人,留着会伤心的。
春月听得懂这句话,她和妈妈都是没有回忆的人。
但其实,春月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她是有回忆的,她为数不多的回忆,就是秋秋。
秋秋是春月最好的朋友,小时候她们一起上下学,一起去郊外偷骑自行车,有邻居嚼春月的闲话,秋秋挺着胸膛和那群大人吵架,被爸妈打了一顿说没礼貌,她还是会帮春月辩解。周围人都不许她跟春月玩,秋秋却说,春月是她的好朋友。
春月正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车笛声,她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可为时已晚,车轮开进水坑,溅起的水花淋了春月一身,眼睛都迷花了。
车随即停下,坐在副驾驶的女人赶忙下车道歉,并从车后座抄起一条毛巾,体贴地递了上去。春月道谢接过毛巾,擦了擦眼睛和头发,眼前的女人跟自己差不多大,面容也没有大的变化,除了两根又细又长的辫子成了一头大波浪卷,其他几乎都没怎么变。
春月看着她就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女孩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刚开始还在奇怪,但接下来她就高兴地大喊:“是春月!你是春月!”
春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喃喃道:“秋秋,我是春月。”
进了秋秋家,春月才发现她家也物是人非了。秋秋的爸妈离婚了,都有了各自的家庭。秋秋守着自己家的老屋,一个人生活。她跟春月不一样,她是有太多回忆的人,所以她必须靠着这些回忆活,她离不开老房子。
春月掏出空空如也的储钱罐,还给秋秋。
秋秋摇头,她说:“它是你的,是我们俩之间的回忆。”
秋秋环顾了下四周,苦笑道:“你看,我的回忆都这么多了,给你留着吧。”
春月又重新收回了储钱罐,这才发现秋秋身边的男人。
他叫木宇,是秋秋的未婚夫。他俩在一个工厂工作,已经好了两年,马上就要结婚了。
木宇朝春月打了招呼,眼睛跟秋秋一样亮晶晶的,安静沉稳,是春月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样子。
春月说:秋秋你很幸福,真的。
她有木宇,有老房子,有回忆。可春月,只有手中的储钱罐,可钱都买车票了,里面都空了。
秋秋问春月,要在家乡呆几天?
春月说就呆一周,看看秋秋,然后继续启程。
其实她想留下来的,可她知道,秋秋已经不需要自己了,那她留下来又能有什么呢?毕竟春月想有回忆。
春月暂时住在了秋秋家,恰好那段时间在过年,秋秋的工厂放了假,她和木宇每天带春月到处逛,重温了一下童年那仅存的一点往事。
其实,两人分别的时候才十岁。再浓烈的情感,都淡了。只是秋秋和春月念旧,两人没有发现而已。
彼此的共同语言和经历早已相去甚远,就像交点被重新放置到另一个世界,却成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春月游历过很多城市,她虽贫穷,但眼神中却有着跟其她少女不同的颜色和光芒。她就像一个许久未归的游子,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有一股潇洒的味道。
她可以在面对秋秋时笑得像个孩子,却在面对木宇时,淡漠地仿佛一个独立精神体的回归。
木宇是家乡的男孩,是未经大风大浪的男孩,他清澈干净,却对春月这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女人着了迷,起先是一点点,后来像攒雪球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他害怕秋秋伤心,却有意无意向春月透露着自己的小心思。春月怎会不知?她经历过的男人,恐怕比这个男孩认识的朋友都多。这座不大的小城,每个人都还是单纯的,执拗的。而春月呢?她只有唤这座城市一声家乡的理由,却没有停留和融入的权利。
但春月不得不承认,像木宇这种干净的男孩子,是她没有见过的,也是她渴望拥有的。
两人玩着你追我躲的戏码,秋秋又不傻,刚开始想装作视而不见,等着春月走。可春月呆了一周,竟又多呆了一周,秋秋按耐不住了。
她其实知道,春月是买不上去远方的票。本来那阵儿票源就紧张,可秋秋不得不忌惮几分她的实际目的。
因为在秋秋的心中,春月是一个经历太多的女人,她所知道和了解的世界比自己要多,要大。
她爱木宇,但她怕自己争不过春月。因为没有回忆的人,是比其她人更可怕的。
秋秋跟春月表面上还很好,可短短两周,两人就已把十年的线慢慢磨干净了。
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爆发。
那天秋秋不在家,木宇来找她,不期而遇了正要出门的春月。那天春月穿了一件长裙,戴了一顶巨大的帽子,她扶着门框,正单腿站立,用手提起凉鞋的后带。
木宇也不知道怎么了,在那一刻,他觉得春月好美好美,于是情不自禁走上前,快速亲了一口春月的脸颊。
然后走了。
春月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木宇站在门口正待离去时,被秋秋扇了一个大耳光,然后紧接着,自己也被扇了一耳光。
秋秋把春月的东西和行李一起扔了出来,储钱罐在一堆旧物中显得那样晃眼,春月感觉眼睛一疼,那储钱罐就从空中飞落,掉到院子里,碎了。
她保存了十年,带了十年,却被秋秋亲手砸碎了。
那一刹那,春月知道,自己最后的一点回忆,也没有了。
春月当晚就搭了同乡的顺风车走了,她还没有买票,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少了储蓄罐的行李轻了许多,春月的心里也空了许多。
从此以后,她知道,她再也没有秋秋了。
那天晚上,她躺在顺风车的斗篷上,眼睛望着月亮,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妈妈的那句话:我们都是没有回忆的人,留着会伤心的。
春月侧过身蜷缩起来,微风夹杂着湿气,迎面扑在她的脸上。
不知何时,春月哭了。
开车的司机此时正放着歌,从一大片田野边呼啸而过。
溅起的泥灰顺着风,似乎飘回了家乡,又似乎,飘向了远方。
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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