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局长希望全家人都能聚在一起过年。因此,当大儿子在电话里面吞吞吐吐的时候,他从老伴的手里夺过手机,冲着电话吼,“你敢不回来!”。不用想就知道是儿媳妇的主意,那个戴金色眼镜烫黄头发的女人。
“嚷嚷什么。”老伴说。她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她现在老了,一点都看不出来年轻时是丑还是美。“最好还是回来吧。”等老局长发完脾气,她对着电话说。
她手里的毛衣估计能在过年前完工,那是给两岁的小孙女的,粉色当中有一只白兔子。等织好了给小儿子寄过去。
“里昂怎么跟你说的?”她头也不抬的问。
“他不回来。”老局长说,“他在英国过得不赖。”
“他都两年没回来了。”她抬眼看老局长。
“他哥要是这么有出息也不用回来。”他鼻子喷出一口气。
大年三十的清晨,汽车停在红色大门口,接着一阵喧嚷,他们下车了。老局长站在堂屋前,手背在身后,让老伴去开门。
小孩先跑进来,径直跑进屋子里,给他带过一阵风。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八岁的孙子打开了电视。
儿子和儿媳提着几箱礼品,“爸。”,他们说。
“放里面吧。”老伴说。
“诶,好的。”儿子满脸笑容,背已经有点驼了。老局长退休之前,常常见到这样弯着腰的人。
老局长的腰永远都是直挺挺的,像一棵八百岁的杨树。
“农村还是冷啊。”儿媳顶着一头黄毛说。这位年轻女人有着婴儿一样的胖脸,不知道她怎么会觉得冷。
老局长用鼻子喷出的气音回答,走进自己的屋里。
大儿子第七次没考上大学的时候,几乎把老局长气疯了。你再复习一年,他说。但儿子不干了,自个在县里找工作,当了一家保险公司的小职员。
这孩子不行。他摆摆手说,不行。没出息。
老伴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她不觉得保险公司有什么不好。
你看着吧,不听我的话,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老局长说。
结果呢。真应了他的话。到现在还是小职员。他希望等再过十几年,终有一天儿子醒悟的时候,他可以带着宽容的笑面对儿子,说:“看看当初不如听我的吧。”,解气。
二
下午老伴叫他去买点橘子回来。回来时,老局长提着一袋橘子放在桌子上。很便宜,他笑嘻嘻的说,一块钱一斤。老伴用狐疑眼光看着他,把手伸进袋子里。
“你瞅瞅你买的是啥,都不捡捡?”
“那里都是这种的。”
“全都是?”
“对。”
她又用布满青筋的手挑挑拣拣。轻蔑地呼吸。
“就是这些,这很便宜了。”老局长说。
“便宜也不能这样吧,你瞅瞅,给。这都坏成啥了,刚买就得扔这些。”老伴说,“捡完之后还剩啥了,便宜?”
她摆摆手。
“不行了你去买,你老是爱说这样没用的话。”
“说了是让你长点儿材料。”老伴说,“叫你长点儿材料。”
“你……”
当局长的时候,这种话讲起来滔滔不绝,不需要过脑子。可自打退休之后,似乎连讲话的能力,也随局长的身份失掉了。
儿媳妇走过来,若无其事地拿起几个橘子,说是给孩子吃。还说,年纪大了,该和和睦睦的,别吵架了。
他气得走回自己屋。退休两年以来,每次这种时候,他都靠着这种方法平息怒气。屋内的墙上挂着几张荣誉证书,这是他在职期间成绩的证明,金色和红色挂在雪白的墙上,熠熠生辉。那时他站在台上讲话,底下几百人几千人都有,没有敢不听的。
这面墙的正中间是一枚纯金的奖牌,由朱红色线挂在一颗钉子上。当市长把奖牌挂在他的脖子上时,小儿子刚刚出生。他很喜欢提这件事。双喜临门,他说。
果然心情好了,他睡着的时候,嘴角泛起微笑。
三
老局长被自己的呼噜声吵醒,看看手表,将近八点。他匆忙穿上皮鞋,擦干净了,来到堂屋。
八岁的小孩在看动画,一只猫和一只老鼠。老局长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不明白在演什么。可孩子攥着遥控器,隔一会儿哈哈大笑的。
“遥控器拿过来。”老局长说。
“嗯?”孩子继续哈哈大笑,眼睛从未离开电视。
“去去出去玩去,别看电视了。”他踢了踢坐在地板上的孩子。孩子像蹲在市政府门口的大狮子,一动不动。
“哈哈哈等会儿。”
“去出去玩去。听见没有。”老局长拽着孩子的胳膊。“听见没有!”
“哎呀等会儿,这集看完。”孩子说完又笑了。电视里老鼠正在揍那只蓝色的猫。“哈哈哈哈。”
他又重复了几遍,发现每次孩子的回答都一模一样。他直接关掉电视。
“啊!”孩子盯着屏幕里自己和爷爷的倒影, “你关了?”
“对,”
孩子高高举起右手,看着老局长,接下来,遥控器的电池滚到了沙发底下。孩子又踢了一脚,仰起脸走出去。
老局长明白自己讲不出什么好话了,要是在以前,他能把孩子训上一整天,不过无论如何,他摸摸自己的胳膊,觉得身体还行。
他揪住孙子的衣服,一拉一推,孩子就挣扎着倒在地上。“你再摔一下遥控器试试?”
他把孩子按的死死的:“捡起来装好。”
孩子吐唾沫在他脸上。老局长觉得眼前黑压压一片,有无数熟悉的面孔坐在台下,在看动画片似的哈哈大笑。
吵闹引来了其他人,暴力被制止了。在其他人踏进门的瞬间,孩子哭起来,像是哭了很久,像是他的脑袋被爷爷砍了下来那么痛心。
他铁青着脸,他们把挣扎着说要讨回公道的孩子拉出去,留下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大年三十的晚上,没看多久就困了。
四
天空的烟花偶尔照亮窗户,声音年复一年的单调。自己的屋里冷得像田鼠的地洞,有空调但是坏了,过年也没人来修。那间好的屋子,当然得留给大儿子一家。他们并不关心他。
老局长摘下勋章,决定在除夕夜再戴一次。这又让他想起小儿子,他常常告诉里昂,这枚勋章可是纯金的,自己当时是多么意气风发。
老局长想小儿子了。当时小儿子调皮,根本没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却考上了大学,在国外工作结婚定居,给老局长增光添彩。他十分愿意跟人聊起他的儿子,当然,只聊小儿子的事情、
老局长希望一家人能在一块儿过个年,里昂说现在工作忙,在国外买房子很贵,等过两年再回来,噢,对,再寄点钱过来。他只有小儿子了。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一边摩挲胸口的勋章,想象里昂回来以后,带他去乘飞机,去看外国人。一边裹紧被子,瑟瑟发抖。
忽然他听到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老局长转过身,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在黑暗中眯起眼睛看。
借月光他看见那人穿着牛仔裤,黑夹克,站在那面墙边。目光在墙上和屋里四处探寻。这是个小偷,他戴着黑色口罩。
老局长握紧拳头,既然能斗过八岁小孩,那逮捕这个年轻人也不在话下。
“谁?”他喊。
小偷立刻往外跑。老局长跳下床喊道,“站住!”
出乎意料,小偷在门口愣了一下。老局长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小偷转过脸,他发现小偷和自己长的很像。
月光下,老局长看见小偷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睛闪闪发光,是金色的光。
“原来在这儿。”小偷扯断勋章上的红线,一块金子落进口袋里。
见老头还死死抓住不放。小偷不耐烦地推了一把,老人像一片羽毛被风吹走,撞到床沿。他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清脆的声音,混杂在零点团圆的鞭炮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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