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忽如寄，山水有相逢

人生忽如寄，山水有相逢

大二暑假，我坐火车回家，从河北到晋东南，只有一趟直达火车，早晨八点发车，下午四时左右到达。家乡城市虽小，却有两百多万人口，往返两地的旅客，皆靠这一趟火车来回。虽不是节假日，因赶上学校放暑假，也是一票难求。

上了火车，我推着行李箱挤到自己的座位跟前，放下背包，还没伸手，一位五十出头的老大爷接过行李箱，帮我塞到了行李架上，我连声道谢，慌忙安顿好了其余行李。

火车开出去几里地，上车的人都安顿好了自己的位置，我才有工夫闲下来仔细观察。这位大爷正巧坐在我对面，黑发里虽掺着几缕银丝，却茂密硬朗，丝毫没有显出衰颓的架势，衣服虽不显名贵，却干净整洁，打理得利利索索，应该是有些学识的人。

其实观察这些旅客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你若细心观察，无需探问，只消看人的衣着打扮，听人三三两句闲谈，就能将这些人的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背着双肩包戴耳机听歌的，多半是学生，一上车就电话不断，行李不多却带笔记本的，多是来往的生意人，而带着大包小包行李，风尘仆仆面容带怯的，多是出门不多的农民工。

我看了一圈，将头抵在窗户上，装作看风景，实则将周围人的闲聊都听了去，暗自猜想，这芸芸众生各从哪里来，又将去往何地?在他们身上又有着怎样各不相同的故事？

我记不清他是从哪里加入了邻座热火朝天的神侃之中，好像是邻座争论植物油和动物油哪个对身体更好时，他提出了某位专家的权威论断，结束了这场热气腾腾的争论。

旅途漫漫，我也转过脸和他攀谈起来。原来他是一名退伍军人，到这个年纪，子女都已成家立业，他也定居在河北多年，这次出门，是回山西参加战友们的聚会。

闲聊之中，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午后，车也快走到终点。我向外望去，巍峨峻峭的太行山脉绵延百里，举目远眺，所见之处皆是层层叠叠的山峰，郁郁葱葱的树木攀缘而上，风光秀丽的丹河温柔环抱着两岸青山，与火车一起在峡谷间穿行，想是已经到了王莽岭地界。

他忽然问我：“这一段铁路上，一共有多少个隧道？”晋地多山，铁路倚着太行山脉而建，大大小小的隧道更是不足为奇。来回许多趟，我竟从没留心过，他这一问，倒把我问住了。

他像是并不指望我的回答，自己又开了口：“像是...二十八个，我年轻时每次往返部队，都坐这一趟车，应该没错。”他把头低下来，略沉思了一会，叹出一口气来：“仔细算算，我离开部队，也有二十八年了。这相聚以后，也不知道何年才能再见。”语气里颇有些伤感。

幸而他又很快欢喜起来，眼见着离隧道越来越近，他的神色也越来越热烈起来，已过半百之人，这一时的神态，竟像一个年轻小伙，在羞怯与不安之中，等待着自己即将见面的爱人。

火车钻出一座山脉，片刻之间，又一头扎进另一座或大或小的山脉里。明暗闪烁之间，他眼里的泪花儿也跟着一闪一闪。正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的嘴唇上下动了动，终于再没说出一句话。

二十八个隧道，二十八年，这火车好像载着一车人穿越了时空，从豪情万千的少年，到历尽沧桑的老年。千万幅画面在车窗放映，这火车疾驰，我哪个也没看清，哪个也没错过。

最后一个隧道也走完了，金灿灿的阳光镀在火车的铁皮上，他的脸忽而明亮了起来。我这才从无尽的感慨之中清醒过来，拎起他递过来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