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的清晨格外寒峭,令人颤抖,风呼哧地打在脸上,如若刀割。早先我就不免怀疑,如今的秋非同以往,骇人之深与冬季也是没有什么区别。自然是不需要区别的,时节已经霜降,临近立冬的日子里我也穿上了羽绒服,徒步至徒骇河附近。这深秋的真相,似乎就存在这河堤中的芒草里,那萧瑟枯萎一般的景中,破落的美感皆失,就差盖上雪了。
绿意减退,枯凉的意象勃然而发,踩在徒骇河边枯黄的草叶上,碎掉的声响传遍。我心也枯凉很多,在自我的认知里,无论秋冬,总是萧瑟不堪,好像为永恒所缧绁。朝徒骇河看去,那静静的水面和扶淇河根本没什么两样,只是两岸的植被正如上所述是枯枝败叶般,相比之下扶淇河的两岸尚有人工雕琢的痕迹,绿意虽然衰退,但是并没有动摇本色,也没有彻底枯死去。
我自惭形秽,面对这条陌生的河流,其实没有生出永井荷风面对布鲁克林大桥时那样“呜呼”般的感受,只有数不尽的衰落。徒骇河的景色使我没有办法热情赞赏,秋末的几日里,被徒骇河累伤的心,也如渐渐消隐在阴翳中的阳光那般。
河中传来点点的声响,那不是流水,亦不是叶落水中激荡起地声响,是我自愧的心滴落的“血”。我倚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静静的河面上冷风拂起拂落,携带一种难掩的气息。那好像是无数悲秋中的灯火阑珊处,魂灵离去的地方。我想来这秋的最后那点温暖,可能正是偶发地窥见了这般真实的存在,为此而感到幸福,就好像全天下为我准备了惊喜,只是这个惊喜竟然离不开痛苦的颜色。
我何所以如此之痛苦,原因只是因为我过于敏感,在徒骇河上我就好像是一个即将落水的尸体。我渴望幸福,是为亲情所带来饱含浓郁气息的幸福,也是令我不会因为某种必然要离去的原因而失去的幸福,这是如此坚固牢靠的幸福,是生命必然要拥有的……可我失去了,我意识到我真正失去的这个东西正是我千头万绪着想的幸福。我折磨自己苦闷的灵魂,不是为了让我拥有纵身一跃离开世俗的决心,只是锤炼一颗不需要某样必然之物的信心,可惜这本就如鱼失去水那般,是为我个人之生存所不能忽视的存在。
我遥相思着,在寂静的徒骇河岸边,羸弱的我只身单影般,我竟然觉得这其中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我并不想哭,热的泪和冷的风呼应之中会使我感到难以忍受。为了温暖身子,我便缓步继续朝徒骇河北走去,踩在疏松干燥的土壤上,我的脚步会很轻,使我毫不费力。
在前面,几乎被芒草盖住,那个穿着红色大袄的男人带着个小孩,一根钓竿立在那儿,鱼线直入水中。
“哦,好冷。”一阵风从河面朝我们吹了过来,芒草被吹倒伏,碎叶拂起消散在空中。穿着红色大袄的男人连忙将连衫帽戴上,从树上吹落的叶巧合般掉进了小孩提着的蓝色水桶中。
“秀秀,快拿出来丢了,别让鱼吃了。”他不紧不慢地说。
“没鱼呀?”小孩用稚嫩的语气说,她那被冻得发红的脸蛋圆润极了。
“怎么会没鱼呢?我记得我钓起来过一条大大的鲢鱼。”
“那是春天的了,过了好久好久咯!”
“这样呀,那可真是令人焦躁。”
他们如普普通通的家人那般玩笑对话着,虽然流露世事迁徙所带来的麻木与浑浊,可总算是个家庭,是个无与伦比的存在过幸福的家庭。
男子将钓鱼线重新抛了一次,划过空中的鱼钩直入寂静的水中,马上低沉下去,未激起过多的水纹。好似插入立刻被寒潮冻住的水面一样,留住白且碎的纹理那样。
“爸爸,我冷。”孩子手上套着绿白相间的半指手套,红润的脸分明是被冻的,她不住地擤着鼻涕,打着呵欠。
男子望着徒骇河那冷峻的河面,呆滞的模样。听闻女儿的哭诉,也只是不声不响地将孩子搂在自己的红袄中,借身体的热度来烘暖罢。
我缓步靠近他们,此时的我瞬间忘却了烦恼和痛苦,光顾着观察他俩。男人留着邋遢的胡子,满目血丝,蓬乱的头发上留着枯黄的碎叶,银白的发丝被风吹挑起来,在风中自在凌乱。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好像脱离了凡尘,就好像和这徒骇河融为一体。再就好像我们彼此都拥有相同的东西那般,这种莫名的亲切使我丝毫不畏惧他,只是那股空落的心绪却又深深地加重了我为失去幸福所累的痛苦和哀愁,他的存在也为徒骇河增添了一份凉飕飕的气息。
“哎呀!哎呀!”男人突然苦着脸,他已经发现我偷窥着他,不知何故而露出一种愁苦的面容。
“我竟然忘了我没有带鱼饵这件事。”他说着捂住脸,顺手抠出眼上残留的眼眵,干裂的双手和嘴唇贴合起来,犹如一颗碎裂成两半的石头。在这繁多的芒草与芦苇绵亘的地方,他就好像单这样残存下来一样。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如此邋遢。”我对他说出了我真实想法,如此直言不讳的问法,我已经做好被拒绝回答的勇气。然而这个男子却出人意料地回答了我,将他真实经历的曾经展露给了我这个突然闯入的外人——当然是否是真实的经历,我也只是凭依着我和他拥有彼此相同的存在所获得的信念罢了。
他再度将钓鱼线抛向河面,紧紧搂住孩子,低沉着语气对我诉说起来:
我的妻子正死在徒骇河中,是自杀亦或者是意外都已经成为了一个永恒的谜团,但是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彻底失去了一样至臻的东西,这关乎我的婚姻和生命。且不论婚姻,自然是为了金钱、欲望和创造世俗传统的家庭这一平庸的想法,也是为了我之幸福,我也希望我的妻子幸福,我也希望幸福的不单单是我们两人,彻头彻尾的幸福与世俗的碰撞——当然到底是为了我们自己。这是婚姻的目的,也是我认为最淳朴的真相,可这是在一切未知之上建造的,是摇摇欲坠的。
我时常因为摇晃的厉害而看到因为摇摇摆摆模糊的星星,那种鲜明炫目的存在,被我时时召进夜梦中。夜来安睡时,我就会看到它,那种明亮且模糊的重影,唯独那颗星星显然可见。这就是我的生命,因为我的生命曾充满明亮,在夜中安寂下来的点点萤火和星光中我亦存在着。可是当我面带悦色踏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啊!我早该知道的。那摇摆不定的星警告了我,可是我忽视了它,最后生命连同婚姻的幸福都彻底烟消云散。
在踏入婚姻殿堂以前,我和她之间单纯的爱之情谊已经如紫丁香的花香般浓郁过当。从前我生命的明亮多少也源自那时的美好,尚存空想美好的资本的我,时常因醉梦流连忘返。可是她有一个爱她的父亲,这位父亲不希望把女儿交给一个大她九岁的男人,因为他担心年长者先死,独留女儿一人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她的父亲曾一度成为了我们情谊之间无法渡过的江流。即便我真情善待这位父亲,煞费苦心也未能促成。
当然最终我们还是双双变成了蝴蝶,渡过了这个激流。原因便是因为她怀上了我们的女儿秀秀,严厉的父亲最终无奈地答应了我们。我们完了婚,在第四个月里生下了秀秀。那时的我已经盲目地认为自己已经身处彻头彻尾的家庭幸福里了,思绪流荡着,充斥我的眼膜,将一切污秽都看做洁净,麻木地置身在了这虚幻的心情中,夜夜品味这份甘甜。
可是这样看似牢靠的感情却因为妻子产后抑郁萌发了危机。正是当年的十月,她暴躁地撕毁床单被罩,企图与我决裂。犹记得那时也是极寒的深秋,萧瑟枯糙的景象里,我的眼睛好像失明一般,因为我看见了禁忌的一面,也便是妻子歇斯底里怒号的场面。那几乎一瞬间绝了我的心,洞穿我的胸口,满是油污烂垢的心脏暴露在普天之下。因此我将秀秀带回公公家,可能是因为我做的太过于残酷,妻子便于那天跳进了徒骇河,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在徒骇河边上散心,意外掉进了河里,总之我失去了她。
如果你问我在妻子死后是怎样的感觉,我只记得起初好像只是摆脱了什么,每晚去观看那摇摆不定的星,重影令我感到头痛欲裂。可是随着时间的增加我愈发感到自己的胸口要漫溢出什么,可能正是那颗被油污烂垢包裹的、燠热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有一夜我不小心从床上猛地摔下地去,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全身麻痹般,清醒着但是无法动弹的痛苦。去医院又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来,此时我便想:“该不会是精神出了问题吧!”当我这样想的时候,秀秀正依偎在我身旁,我明了我不能进精神病院,否则无法照顾秀秀。为此我买来一些治疗躁郁症的药,希望能依靠这个镇静下来,未曾想如此折磨我的肉体与灵魂。令我在被毁坏的心脏之外,腐烂了其体魄和精神,更使我眩惑而无法脱困,终日病恹恹地活着。
十月深秋夜来地出奇早,我听着男子所述说的一切,连同感情和我为幸福所累的模样简直毫无二致。当我意识到他讲完的时候,残存地明亮的星星已经高挂天边,徒骇河清冷的风时强时弱,吹拂枝叶传来簌簌声,就好像人的跫音,从四面八方闯来。
我深吸一口气,难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仍麻木地盯着河面,没有鱼饵的钓钩正在水中,只是那边突然传来激荡的水纹,看来是上钩了。
“爸爸快收线!”秀秀在一旁兴奋地喊着,可是她的父亲却一动不动,只是眺望着徒骇河河面,好像陷入自己回忆的遐想中了。
待秀秀安寂下来,我们脱弦也过了十分多钟,时间还在流逝,然而徒骇河上我们的故事却定格了一般。我没再叨扰这位陌生男子,秀秀安静地等候着亲爱的父亲再度留意她。眼下,我悄然离开,心中的五味杂陈怎么说也凝固了些许,愁绪和痛苦仍旧,可是相比他人为了幸福的执着所产生的一切痛苦,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已经有了明确的认知,可是这个认知与我认为自己不够幸福的痛苦并无关系。
“啊,纠结至今,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在徒骇河岸边的我,身处在一派忧郁中,怎么也脱不开困。只任凭夜越来越深,我观察在天边挂着的几颗单调的星,和夜中徒骇河的景象,怀想着浪漫而沉沦的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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