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下雪了！爸爸，你看多美呀！”
“下雪有什么好，今晚的木柴又要用光了。”
“没关系的，明天我替爸爸去山上伐木。”
“小兔崽子可算是有点人样了，这么冷的天，我这把老骨头可是疼到骨头缝里去喽。”
“也不知道村子里那个爷爷怎么样了，你说这个冬天他会不会冻死？”
“去，那个坏老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别想他。你给我记住了，年轻时不成家立业，不事父母，老了老了，就是这么个凄凉下场。”
戴着皮帽子的中年人敲了敲儿子的肩膀，望着远方一栋残破的木头房子，叹了口气。
【贰】
Jared已经很老了，他想不起来自己已经有多久没看到星星了，眼里的白翳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即使是白天，也只能勉强看清物体的轮廓。脚步虚浮，走在村子里的小路上好似漫步在湖底的淤泥上，可笑地摇摆着身体的样子总是惹来小孩子们的嘘声。
春夏还好，他可以拄着拐杖去林子里摘些蘑菇和嫩叶来吃，舀些溪水喝。凉风初来的秋季，也能去树林捡些枯枝来取暖。可是到了冬季，这个北方的村子的冬季总是飘起大雪，滴水成冰。他只能把自己裹在旧衣服里，吃些干菜来度过。过去的每个冬天，Jared都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但他总是能坚持到雪融河开。
Jared把木箱里的干粮一样样拿出来摆好，计算着还能吃几天，还好，起码他活着的时候，是不用为了食物发愁了。
吃过简单的晚饭后，Jared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箱子，箱子上刻着奇特的花纹和神秘的东方文字，锁和钥匙都极为精巧。
箱子里装着一个半人高的人偶，做工和服饰都令人惊叹，与这个贫困潦倒的老人没有半点相称之处。人偶的身体是木材雕刻而成，穿着华丽的绸缎衣服，脸和手上覆盖着某种白色的皮子，摸上去像是孩子的脸庞那样润泽，脸颊微红，笑容恬静。只有眸子一红一绿，绿的闪着金光，红的仿佛血染，给这张美好的脸添了一丝诡异。
“我老了，你却还是这么好看的模样。”Jared轻轻抚摸着箱子里的人偶，帮他把衣服的褶皱轻轻扯平，“真怀念以前我们到各地演出的日子。你说，是漂亮的你引来的客人多，还是我招揽的客人多呢。”
Jared把人偶从箱子里拿出来，摸到操纵人偶的棍子，摆弄两下，人偶便载歌载舞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好似生人。但人偶毕竟是死物，是Jared用腹语说话罢了。
Jared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只要有人偶和腹语术相伴，有一门可以终生精进的才艺，走到哪里都不会寂寞，但他不曾想到，当年那些追捧他，邀请他去演出的人们，都在他日渐衰老时对他不屑一顾，即使他的腹语远比年轻时出神入化。大家看人偶戏只是为了乐子，有谁愿意花钱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呢。
人偶随着他的身体摇晃不断移动，从木屋破损的地方照进来的阳光打在它的眼睛上，反射着细碎的光斑，闪地Jared睁不开眼睛，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人偶微微眨了眨眼。
老Jared揉了揉眼睛，人偶还是那副样子那个表情，仿佛在嘲笑他的眼花。
“你也欺负我老了吗？Jensen。”
【叁】
在Jared和他的人偶Jensen相伴彼此的几十年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Jared总是在余光里瞄到Jensen在动，可是转过去却总不是那么回事。为了这个，Jared还被曾经一同表演的Gen打趣道Jared玩人偶太入迷，上帝都被他的真诚感化从而赐予了Jensen人的灵魂。
如果Gen说的是真的，也不错。每个他和Jensen单独相处的夜里，还有他细细擦拭Jensen衣服上的灰尘的时候，为他苍白的脸颊涂上薄薄的胭脂的时候，凝视着他翠绿赤红的眼睛太长时间以至于Jared以为他在回望自己的时候，Jared总是这么想着。
不过Jared现在已经不再如此希望了。
自己年华不再，老态龙钟，而Jensen却几十年不改风华，倘若他真的拥有灵魂，Jared相信自己一定会嫉妒到发疯，发疯到把这个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偶扔到火堆里去。
把他扔到火堆里去也不是一件坏事，起码Jensen曾经是这么希望的。
Jared和Gen都没有想过，这个漂亮的人偶里真的有灵魂，而且，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恶灵。
Jensen本是贫民家的孩子，长到12岁，被人偶师偷去，就此结束了生命。
他被放血而死，皮被剥下硝好。
上好的硬木泡在他的血里，埋在冰下整个冬天，冰融时取出刻成身体，皮做成脸和手的形状，覆盖着冰冷的木头。一双眼睛是最好
的玻璃，翠绿的底色，一点金光从中央开始融化。
人偶做成的那个晚上，Jensen在一片冰冷中醒来。
第二天，村民们在人偶师的家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和他冰窖里许多的男孩女孩残缺不全的尸体。那栋漂亮的房子多年之后依然没有人敢于踏足。
在这之后，Jensen便在诸多收藏家的仓库和古物店里辗转度过，到了哪里便给哪里带来一片黑色的噩运。
直到他被那个褐色长发的年轻人带回身边。
“这次要怎样捉弄他呢？”Jensen用他没有温度的眸子盯着这个男人看，红色的眸子更加诡异。
“你好，我……怎么觉得他的眼睛在转呀？”他轻轻抱着他，偏着头看他异色的瞳。
“这是几百年前失传的技艺了，只有以前的人偶师才知道怎么把人偶做的如此栩栩如生啊，这个价钱已经很便宜了你就买了吧。”老板说话快得很，不时看看自己右手包的纱布。
“老板你受伤了？”
“没事没事，上个月招牌砸下来了，小伤小伤，你买不买快说。”他这样说话Jensen很烦，早知道就不砸他的肩膀，砸他那颗秃头。
“我刻木头经常流血，上次马戏团老板给了我东方来的金创药，分给你一包吧。”年轻人笑得像是春来雪化的第一声冰裂开的声音那么轻，Jensen却觉得像是阳光那么炽热。他突然不想捉弄他了。
“我叫Jared，你是我买的第一个人偶，以后我们就要一起表演了。”Jared把他高高举起，凝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如果不是木头做的脸僵硬的很，Jensen都要笑出来，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太蠢了。
“你真的好漂亮，好像……是活的。”Jared摸着他光洁的皮肤，忍不住说着。
算是吧，Jensen不耐烦地想着，虽然听到这个不太舒服，不过现在的自己哪里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感觉呢。
【肆】
“这样不太好吧，去偷坏老头家的木柴……”
“别装了，上次朝他扔石头的时候你不也挺开心的？你愿意跑到山上去，踏着半米深的雪伐木吗？你愿意的话连我们的那些也带回来好嘛。”
“对呀，你把我们的份都带回来吧，哈哈哈哈……”
……
“我们带走这么多……”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他一个人又用不了多少。”
“快到圣诞节了，家里木柴不够可就吃不上妈妈做的烤火鸡了。”
【伍】
自从和父母吵架离家之后，Jared就再也没吃过妈妈做的烤火鸡了。数年前他再次踏上故土，只有一栋布满灰尘的小屋子站在白雪里等着这个不孝子，房子里的一切都落满了白蚁蛀出的木屑。
本以为出去几年便能带着金钱和荣誉回来，却只看到了父母满是青苔的墓碑，和溪水中自己白发苍苍的身影。Jared想哭，却过了能哭出来的年纪。
午夜梦回，他总能回到那个他和Jensen赢来满场喝彩的年代，他一身黑衣，Jensen身着华彩，他手腕微动，对方便一舞如风。Gen或者在后台，或者在高高的秋千上，微笑地注视着他。
可惜Gen是马戏团的人，Jared攒够了赎她的钱时，她却被一个子爵用十个金币买走了。
要是她还活着，想必已经个小孩子看了也吓一跳的老奶奶了吧。
Jared转头看了看Jensen，“只有你，一直都没变呀……真是羡慕……”
Jensen的眼睛里依然没有光。
【陆】
只有我，一直不变。
【柒】
圣诞节的前夜，Jared终于病得不能下床，之前算好的食物还剩下一半多的量。
窗外下着大雪，屋里的Jared蜷缩在破毯子里打着寒噤，嘴唇轻开，说着些意义不明的话。
木柴早已经用完了。
Jensen从盒子里爬出来，想看看Jared是不是死了。想把Jared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偶的念头在Jensen的脑海中飘过很多次，他总是像这样凝视着熟睡的Jared，暗暗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可惜直到现在，他也不忍心让Jared像是当年的自己那般惨死。
Jensen曾经想过，要是自己没有死在十二岁那年冬天，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壁炉的火焰正旺，家人围坐身旁，是他想到的最好的也是最多的景象。
他以为傻人有傻福，Jared这么傻，一定能有个安详的结局，可惜只是他以为。
Jared也许真的会死在这个象征着团圆美满的夜里，他老了，看不到下一个春天。
Jensen伸出手来，伸长了胳膊去摸Jared，他的身体关节齐全，如果不是那样冰冷，就像是个真的小孩子。
可是Jared除了无意识地喊冷和打寒噤之外，没有任何回应。
他也许正陷在某个噩梦里，梦见这一生的众多失去。
Jensen呆在床边看了他许久，拿起了打火石。
Jared在火焰带来的温暖中渐渐伸直了身体，安稳的睡着了。Jensen安静地看着他，想着，这是他能给Jared的，最好的结局。
新年的钟声响起时，Jared拥抱了属于Jared的永恒。
【捌】
十几年后，村民都忘不了圣诞节前夜的那场大火。
冲天的火焰从那个怪老头的木屋里冒出来，在北风里摇晃，扭曲。
好似痛苦的灵魂。
短篇小说｜孤雪【日更8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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