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傻子刚从河里洗澡回来,就看见那群娃儿又在追着自家的狗打。
傻子家的这条狗和傻子一样,有些与众不同。
这狗,据说是傻子他妈几年前从城里一户远房亲戚家抱来的。
村里其他人家的狗,要不了几年就长得高大威猛,只需往院门口一蹲,闭着眼都能起到看家护院的作用。而傻子家的这条狗倒好,几年过去了,却还是那般大小。而且这狗长着一身光亮柔顺的黑毛,弯起身往角落一躺,完全就像个黑色皮球一样。
也正因为如此,傻子给这狗取了个名字,叫黑球。
虽然不能看家护院,但每次傻子从外面回到家里,黑球总是摇着尾巴朝他狂奔而来,用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当傻子蹲下喂它吃东西的时候,它还会用舌头在傻子的手上和脸上轻轻的舔上几下,似是在表示感谢,这弄得傻子全身酥痒,蹲那儿一阵傻乐。
久而久之,傻子不仅不再嫌弃这条狗没有尽到一条狗应尽的义务,反而越来越喜欢它。
所以,当他看到这群娃儿拿着棍棒握着石子,把黑球逼得四处逃窜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怒火。
傻子站在那,急得脚直跺,憋得脸通红。他左顾右盼,一时又不知道该拿这群娃儿怎么办才好。
黑球躲过飞掷而来的一颗小石子,终于看到了傻子,汪汪地叫着朝这边跑来。四条小短腿还因为用力过猛而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跟头。
傻子蹲在地上,任黑球跑来跳进自己的怀里。他抱起气喘吁吁的小狗,站起身来朝那群娃儿做了个凶狠的表情。
说是凶狠,其实也只是傻子自认为的罢了。在那群娃儿眼里,似乎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这一人一狗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好笑的事情了。
带头的那娃儿是村长的孙子,已经十三四岁。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大笑着朝傻子说:“你又去河里洗澡了哇?”
傻子站在那,愣了半天,回答:“嗯。去洗澡了。河里。”
“那你这回有没有去芦苇地那边偷看人家泡温泉啊?”村长的孙子越笑越大声。
“没。没有。”傻子脸突然又红了起来,头摇个不停,“我没去过芦苇地。”
看着傻子的样子,一群娃儿笑得前仰后合。
“没去就好。你要是还敢去,我就去告诉我老爷,让他再把你抓起来。”村长的孙子像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对傻子说。
“我不去。我没去过。”傻子急忙回答。
娃儿们的笑声更大了,似乎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
一群娃儿在村长孙子的带领下准备离开,这时傻子才发现,自家小狗的身上竟然湿淋淋的,还有一股尿骚味。
“又撒尿淋我家狗。你们又淋到我家狗了!”傻子冲娃儿们喊道。
“是马小虎干嘞!”
“是马小虎干嘞!”
娃儿们一边喊着一边朝远方跑去。
2.
马小虎是寡妇的儿子,于是傻子抱起黑球朝寡妇家走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又想起那片芦苇地的事情。时不时还在路边驻足一会儿,朝山谷下面看去。顺着那片被规划得整齐划一的梯田,一直看向山谷底部的那条大河,以及大河边上那成片的芦苇荡。
距离太远,那片芦苇到底长什么样自然是看不清了。但是在傻子的脑海里,却又对那片芦苇荡有着非常清晰的印象——即便他实际上从未曾去过那里,即便他去河里洗澡时也刻意远离那里。
因为,就在几个月前,在那片芦苇荡里发生的一起事端,最终莫名其妙却又无比自然地落在了傻子的头上。
“除了你,哪个正常人会光天化日之下跑在里面蹲起偷窥人家姑娘家洗澡泡温泉,而且还一蹲就蹲半天?”
“其他人我们都详细查过了,要么在地里头干活,要么在家里带娃儿。总不能是我在那里面蹲起搞偷窥的嘛?”
这是老村长那天下午开大会时候,当着全村人的面问傻子的两个问题。
傻子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争辩,也无法为自己争辩。因为在大家眼里,村里只有他这么一个不正常的男人,也只有他平日里似乎无事可做。而在大家看来,具备这两点特征的人,就一定是那天在芦苇荡里面偷窥对面村那几个姑娘洗澡的人。
“我没去过。”傻子从头到尾只会重复这句话,“我不去。”
他每说一次,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就笑一次。
村长很快就亲自下令结案,按照某个条例,要把傻子抓进镇上公安局的拘留所关三天。
村长自己开车把傻子送去镇上。在路上的时候,村长语重心长地对傻子说:“虽然说你脑壳有点小问题,不应该把你关起来,但是不这样搞我就不好给对面交待。你是不晓得,他们天天给我打电话要什么说法,说是再不给个说法以后我们这边的人就不要过去做生意了,而且还要找人过来闹。你看这事情搞得!话说回来,不管你当时是怎么看人家姑娘的,看了多久,其实都没多大点屁事,又没人会真的怪你是不是?要是换个别人看的,事情就麻烦咯。”
只是傻子根本听不懂老村长在说些什么,还以为他是自言自语。
不过,那三天虽然被关在拘留所里,傻子倒也没觉得自己受了多大委屈。照样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只是心里有些担心自己那年迈的老母亲,有些担心黑球。他不知道老母亲这几天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也不知道黑球会不会受那些娃儿的欺负,或者自己在山沟沟里面跑丢了。
傻子回来之后,见老母亲和黑球安然无恙,因此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跟往常一模一样。只是从那往后,他再去河边洗澡时,不知道怎么的,变得会下意识地远离每一处有芦苇的地方。
在他眼里,那些青翠挺拔的芦苇,似乎突然变成了一道道坚硬如铁高不可攀的墙。
傻子就这么暗自想着关于芦苇的事情,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寡妇家门口。
3.
寡妇姓谁名谁傻子并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管她叫王二嬢。
村里的男人们都说王二嬢是周边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这说法一传十十传百,搞得赶集天的时候对面村的小年青们都会借机跑到王二嬢家门前晃悠一圈,试图探一探这栋小屋里的春色。
可实际上王二嬢并不是什么大美人。不过如若稍微收拾打扮一下,倒也可以说清新秀丽。
傻子抱着狗,走进王二嬢家的小院子时,她正在炉灶前给自家娃儿做饭。
“吃了没得,没吃就一起吃。我多炒个菜。”二嬢看见傻子走过来,笑着对他说。
傻子闻着菜香味,咽了咽口水,说:“好嘛——不,不吃,吃过了。”
二嬢没说什么,进屋搬了个凳子过来让傻子坐下,还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又接着炒菜去了。
“二嬢,你家娃儿——又撒尿淋我家狗咯。”傻子把黑球放在地上,端着水杯对二嬢说。
“又淋哪了嘛?”二嬢问。
“你自己看嘛。小虎嘞?”
“屋里头看动画片。”
“我要揪他出来——揪他出来打一顿。”
“你自己去揪嘛。”二嬢偏着头躲油烟,手里不停地翻炒着锅里的菜。
傻子还真的进屋去把马小虎揪了出来。他就像抱黑球一样,把这小娃儿抱起来,坐到凳子上。任由马小虎一边挣扎一边哭喊,傻子自顾自的把他翻过身来,脱掉裤子,露出胖墩墩的小屁股,就像在教育自家娃儿似的,在上面打了几巴掌。
“不是我。都说了不是我淋嘞!”傻子把马小虎放下来之后,娃儿争辩道。
“不是你——不是你是哪个嘛?!”傻子一脸严肃。
“是他们,是他们干嘞。回回都怪我。”
“他们都讲是你干嘞——咦,你不要踢我嘛。”
马小虎用力踢了傻子一脚,然后自己提起裤子就往里屋跑。
“二嬢,你家娃儿回回都不承认嘞。”傻子有些抱怨似地对二嬢说。
“好,好,一会儿我烧水给它洗就是了嘛。先吃饭。”二嬢把饭菜一样一样端到桌上,对傻子说,然后回头冲屋里喊道:“马小虎,出来吃饭。吃完再看。”
傻子闷着头连吃了三大碗,把电饭锅锅底都吃得干干净净。
“二嬢,你做的饭香。真香。”傻子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憨笑着说。
“妈,我都没得吃饱。”马小虎在一旁一边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几片青菜,一边嘟囔着说。
“看动画片去,晚饭要吃少点。”二嬢说。
“那他怎么吃这么多。”马小虎看着在一旁乐呵呵的傻子,似是有些生气。
“去不去?”二嬢拿起一双筷子做出要打人的模样。
马小虎见状立刻把碗里最后一点饭菜一口气塞进了嘴里,然后狠狠地把碗筷扔在桌上,又跑进里屋去,还关上了门。
“二嬢,哪天你带着你家娃儿去我家吃饭嘛。我——”傻子看着马小虎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说,“我喊我妈炸一锅洋芋,再汇一锅油酸汤。”
二嬢微笑着收拾桌上的碗筷,没有说话。
“我——我讲真嘞。”傻子接着说。
“把狗抱过来,水烧好了。”
傻子抱着洗完澡的黑球沿村里小道往家走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二嬢用托人从城里买来的沐浴露给黑球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洗了两遍,然后又用吹风机慢慢吹干。傻子把这狗抱在怀里,每当风一吹过,就能闻到一股花香。这香味随风而起,又随风而去,搞得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表的滋味。这滋味让他很享受,也让他很难受。
随着暮色下沉,村里家家户户的灯火逐渐被点亮,与天边山头那仅剩的一抹夕阳遥遥相应。
灯火散落在夕阳里,夕阳散落在梯田里,顺着田里的细小水流流向了山脚下的大河,又顺着大河流向了远方。
4.
大山里的日子往往察觉不出快慢,鸡鸣鸟叫、炊烟滚滚之间,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大山还是那个模样,森林还是那个模样,巨石也还是那个模样。它们似乎生来如此,它们似乎亘古不变。
夏天就要结束,菲菲细雨逐渐多了起来。王二嬢撑着把伞正在院子里给几盆花花草草挪地方的时候,老村长竟然冒着雨来到了她家。
听到老村长喊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手中的活,洗干净手把老村长招呼进家里。
“又在整你这些花花草草啊?哟,小虎又长高了嘛。”老村长摸了摸马小虎的脑袋,对二嬢说。
马小虎正趴在沙发旁专心致志地玩着一个破旧的小玩具,连头都没有回。
“是啊,村长。这不是下雨嘛,有几盆怕淋坏了。”二嬢说,“我去烧水给你泡壶茶,村长你稍等一下。”
老村长点了点头,又伸手去摸马小虎。看着马小虎一脸专注的模样,他似乎很是喜欢,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二嬢把茶泡好端过来,然后搬了个凳子在小虎旁边坐了下来。
老村长慢条斯理的把茶吹凉,然后又慢条斯理地喝着。这期间二嬢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安静得就像变成了一尊雕塑。
“小虎他爸的那笔补助,这几年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吧?”老村长喝完大半杯茶,才放下杯子开口问二嬢。
“还剩下些,倒是够用。”二嬢仿佛刚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清了清嗓子回答。
“够用就怪咯。这都好多年了。”村长自己往茶杯里加满水,接着说:“我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事情。这次去城里,我又从上面给村里拿到了两个名额的补助,钱倒是不多,不过肯定够你们娃儿两个用。”
二嬢看着小虎,没有说话。
老村长叹了口气,接着说:“现在张家那户已经是确定要给的。他们家的情况你也晓得,现在弄得连上面都知道了,开会的时候都点名了,不给肯定是不行了。那就还剩下一户在待定。说到这里,资格上嘛,如果严格按照要求来的话,目前来看恐怕是很难给到你们家。”
二嬢还是看着小虎,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过。
“不过,这个事情,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想点办法。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倒也不难。”老村长一边呼呼地吹着茶杯里滚烫的热水,一边说,“你是怎么想嘛?”
二嬢抿了抿嘴,似是想了想之后开口说:“我跟娃儿也用不了几个钱,地里自己种的就够吃了。给——你们安排给别人嘛。”
“吃倒是够吃。不过明年小虎上学不要钱嘛?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哦。现在你家男的又不在了,这村里哪个敢借钱给你?”老村长语重心长地说。
“真的不用。”二嬢连忙说。
老村长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惋惜。
“你好好考虑下,机会难得,今年跑了城里好几次,一年下来就搞得这么两个。”老村长停了一会儿,看向二嬢,接着说,“你只要答应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事情,我就一定想办法把名额弄给你。”
老村长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裤腿上的泥点,不待二嬢开口,就独自走出房门。
“想清楚再跟我讲。”老村长的声音从院子里轻悠悠地飘来。
二嬢没有去送老村长,她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她抓起小虎的双手,把他抱进怀里,望着窗外渐大的雨,听着门前那条小溪里的潺潺水声,又出了神。
5.
这场雨下了将近两个星期才停,直接把好好的一个夏天下成了秋天。
天一放晴,傻子就背起背篓,带着黑球到山上割草去了。如果这天再不晴,家里那头驴子就要饿死咯;驴子饿死了,我肯定也要被老母亲打死咯。傻子在山腰上一边寻找着略微新鲜些的野草,一边想。
秋日挂在山头上,往山里洒下大片大片的光。这些光照在傻子身上,照得他全身暖洋洋的。
黑球远远跟在傻子后面,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有时则会停在某个地方,用前爪在泥地上刨来刨去,就像是那个地方有某种神秘的信息急待它去挖掘和解读一样,任凭傻子怎么喊也喊不来,怎么拉也拉不走。
每当遇到这种时候,傻子就会独自坐下来,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吹着山风,耐心等待黑球完成自己的工作。
这一人一狗,就这么在山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埋头干了大半天之后,草割得差不多了,满满的塞了一背篓。傻子心满意足地抬头看了看太阳,方知已是下午,该回去给老母亲做晚饭了。
傻子找来几根长藤把草固定好后,开口呼唤黑球,准备启程回家,却发现这狗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喊了数遍,等了半晌都没有回应,傻子只好起身去找。
转了几个弯,绕过一片小树林后,傻子听到了黑球的吠声。他赶忙跑过去,终于在一株灌木丛下看见了它。
黑球正在冲着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吼叫。顺着看过去,巨石下面竟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新窝棚。
这个窝棚搭得十分精致,用山里砍来的野竹和野树搭建而成,又用细软的茅草铺得严严实实,看上去遮风避雨都不在话下。
是个好窝棚。傻子心里想。可是黑球对着一个窝棚叫个什么劲呢?傻子心里想不明白。
但黑球还在叫,而且看见傻子来了之后,它反而越叫越有劲了。
傻子犯起了嘀咕,握了握手里割草的镰刀,牵起黑球脖子上的绳子往前试探性地走去。
他俩刚往前走了几米,就见窝棚里一阵动静,随后一男一女从里面走了出来。
男人手里拿着一把砍柴用的大刀,气汹汹地直奔傻子而来。傻子见那把刀是自己手里这个好几倍大,吓得够呛,脚直哆嗦。
黑球则冲着那男人继续汪汪大叫。
“行了,别闹事情!他是傻嘞,话都不会讲,你又不是不晓得。”女人在后面一边整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冲男人喊。
男人听了倒也停下了脚步,但是怒气还在。他提起刀指着傻子:“这事情你他妈嘞要是敢给老子乱讲,老子砍死你全家!听见没得?”
傻子再被这么一吓,更傻了。他压根没听清楚这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只晓得女人好像在说自己傻,男人好像在让自己不要讲话。
于是傻子没讲话,他看了看男人手里的刀,又看了看一脸怨色的女人,摇了摇头。紧接他想了想,似乎要点头才行,于是他又点头,而且连着点个不停。
直到女人走过来,拉起男人离开,消失在远方的小树林里之后,傻子还呆站在那点着头。
背着草慢慢下山往家走的时候,傻子一直皱着眉头。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刚才那个窝棚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事,对他而言就像芦苇的事一样费解。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令人费解的事?傻子很是费解。
不过那个男人他是认得的,是村东头张家娃儿他爸。
那个女人他也是认得的,是村西头李家老大去年新娶的媳妇。
傻子侧过头看了看正在背篓上趴着呼呼睡觉的黑球,心里想:张家那娃儿老是欺负我家狗,就是不知道李家这个新媳妇以后生的娃,会不会也来欺负我家狗。
可怜的狗。
傻子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了。
6.
这一年的秋天,这个村子发生了很多事情。
有群大娃儿打群架,其中有两人下手特别狠,双双把对方打成了重伤。
两人被抬进城里的医院里抢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奇怪的是,警察调查完之后,才晓得这两个娃儿原来是一伙的,打着打着竟分不清敌友了。
有群小娃儿夜里趁着月亮去山上偷人家的洋芋烤着吃,吃完之后忘了灭火就往家溜。结果这火被山风吹了起来,火星子掉进了枯草里面,沿着山道一路烧起来,最后一直烧到了山顶。
那晚上醒来的人,都说自己看见了长城,烈火做成的长城。
幸运的是,这场火竟然很自觉地避开了庄稼和森林,没有酿成什么大祸。第二天傍晚时分,就被村里人和从城里赶来的消防队合伙给灭掉了。只是山坡上留下了无数道黑漆漆的残痕,这些残痕弯弯扭扭七拐八绕,从山下的公路上远远看去,竟有点像一副狂野的草书。
这年秋天,在村口公路上一个拐弯的地方,李家老大开着自家的大货车不小心撞上了张家娃儿他爸用来运蔬菜水果的面包车。幸好那天李家老大不知为何没有去砖厂拉货,开的是辆空车——就差这么一点,李家老大的新媳妇就要变成村里的新寡妇咯;就差这么一点,张家娃儿就要变成村里的新孤儿咯。
车祸之后,这两个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瘫坐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两人都沉默不语,看着地上那些被摔得稀烂的西红柿,竟然不约而同地在内心深处暗自认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地上那一堆堆红的东西,是自己被碾碎的血肉。
这种感觉在两人的身体内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迟迟不肯消散。
也正是这年的秋天,老村长某次进城回来之后,召集大伙儿开会宣布了一件天大的事。村长说,要搞改革。要给家家户户重新装修房子,还要把大河边的温泉改造成景点;要修路,还要致富。
村里人听了之后欢呼雀跃,热情如潮水般涌来。
老村长接着说,家家户户都要给他写份申请书,只要申请通过了,就立马拨款发补助进行旧房子的装修。同时强调,只有申请通过了,才能得到补助。
村里人听了之后陷入沉默,热情又如潮水般退去。
村里人心想,这申请书可不好写。张家那老两口现在都揭不开锅了,可他们那个补助却迟迟没有发下来。他们二老写的申请书,可都递了好几个月咯。
除了这些事,当然还有很多其它事。只是这些事,都是村里人的事。
对王二嬢而言,这整个秋天,只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傻子竟然说要娶她,还亲了她一口。
7.
那是中秋节前的事情了。那天是马家一户亲戚在办喜酒。
原本按照村里的风俗,一般情况下办喜酒是不能请寡妇去的。但无论如何,二嬢还是他们马家的媳妇,而且小虎也还姓着马,于是就把她们娘俩也叫了过去。
主人家给她们娘俩单独安排了一个小桌,放在大院的角落里。
二嬢倒不是很在乎这些。她随了一份自己力所能及的礼之后,就独自安静地坐在那张桌子旁,从一桌子的荤素里面,专挑好的喂给小虎。
这家算是马家的大户,院子都比一般人家大上好几倍。院子里有花园,花园里还有一对秋千。二嬢来时特意往花园偷偷看了一眼,她竟然连里面的品种都认不全。这让平日里喜欢养些花草的二嬢感到有些局促。
邻桌的男女老少们欢声笑语,把酒畅谈。
他们说新媳妇是城里人,皮肤白的很,细嫩细嫩的,一看就是那种平日里不用做活的富家姑娘。他们说马家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是马家的福气,是马家的祖坟位置选得好。
他们说马家这新郎现在生意越做越大,都做到城里去了。他们说马家将来肯定会越来越好,飞黄腾达。
他们说这酒好喝,他们说这肉很足。
他们不停地说,他们说个不停。这些言语进了二嬢的耳朵里,变得像洪水一样,轰隆隆的冲过来,扯断了树木,撞碎了岩石,携起无数残枝碎叶,化为滚滚泥浆,撞在她的心头上,发出震耳的巨响。
这些话,和当年她跟小虎他爸结婚办喜酒的时候,大家说的一模一样,甚至连语气都和当年没有什么区别。
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差点咬出血来。因为她真的听到了洪水的声音。
是的,就是那年的洪水,它又出现在寡妇的眼睛前,出现在她的耳朵里。
那场暴雨下了那么多天,山都下垮了一半。那场洪水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剧烈,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卷走了半个村子,也卷走了去参加抢险救灾的小虎他爸。
洪水散得差不多之后,二嬢背着还不会走路的小虎去到大河边,看着滚滚而去的黄色泥水,一看就是一天。
二嬢在岸边站了一天,没哭。
小虎在岸边哭了一天,饿的。
这些事情二嬢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有时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所以当被人故意灌得醉醺醺的傻子抱着黑球晃晃悠悠地坐到小桌对面的时候,她还依然紧闭着双眼,被埋在那漫天的泥黄和震耳的轰隆中无法自拔。
“就说两个很配,瞧瞧看,都是一个大的抱着一个小的,你们说是不是?”带头起哄的人大笑着说。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
“把二嬢娶回家做你婆娘嘛?”有人在说醉话。
“我——我没得钱。”傻子摇摇晃晃,倒是还能说话。
“你家不是有头驴呢?当聘礼正合适嘛。”不知道是谁在说。
“驴,驴也可以?”傻子费半天劲转过头朝人群中问。
“可以可以,你们嘛,啥都可以。”
“好嘛。那好嘛。”傻子回过头看向二嬢。二嬢还在那闭眼坐着。小虎坐在二嬢怀里,手里抓着一个鸡腿,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傻子。
傻子醉眼朦胧,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然想起了每次二嬢给黑球洗完澡之后闻到的那股花香。那股花香又莫名而起,冲向傻子的脑海,让他很是享受,也很不好受。
“二嬢,你——你当我家婆娘不当?当不?”傻子楞了一会儿,摇头晃脑地对二嬢说。
众人大笑。
这笑声把二嬢从洪流中拉出来。她一抬头,就看见醉了酒的傻子。傻子一身酒臭,满脸通红,抱着黑球坐在她对面,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没反应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往四周看了一圈,才发现好多人都围在这张小桌前后。
“亲一个咯,亲一个嘛!”不知道哪家娃儿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亲一个!”
“亲一个!”
……
傻子一手抱着黑球,一手撑着桌角,突然探起身来,往二嬢脸上亲了一口,还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就像平日里黑球对他做的一样。
“当我家婆娘咯,二嬢?”傻子眯着眼,笑嘻嘻地对二嬢说。
二嬢这才彻底惊醒。她一把推开就要倒在自己身上的傻子,擦去自己脸上的口水,然后挥手给了傻子一大耳光。
傻子吃了痛,脚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费力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一脸愠色的二嬢。但终究酒还是喝得太多了,他竟然直接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二嬢转头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没有说话,一把抱起小虎独自离开了。
8.
这年的秋天很是清冷。中秋节刚过没多久,山上已尽是秋色,红叶黄花落满土地,流云飞鸟远走天边。就连山上挂着的那条瀑布,看起来都薄了许多。
家家户户的秋收已经忙得差不多,田地里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庄家,赤裸裸的,看上去很是寂寥。
傻子在自家的小阁楼上清点好这年秋天帮人家干活赚来的几袋粮食后,心满意足地爬下楼。这些粮食,足够他和老母亲熬到来年春天了。
他走出院子,在角落拾起几把草,准备去喂驴子。一阵风穿院而过,已有几分凉意。傻子合紧身上那件旧的已经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外套,拿着草往驴鹏走去。
他一边喂着驴,一边想着前段时间那件事。具体的细节他根本记不起来了,只晓得自己喝了好多酒,还被二嬢打了一巴掌。
他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脸,那火辣辣的感觉似乎还在。他晓得二嬢为什么要打他,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会打得这么狠。
黑球在他腿边趴着睡觉。天气的确是冷了,它缩成了一个球。
“不当就不当咯嘛,打我做什么。”傻子心想,“黑球平时也是那么亲我的,我就从来不打它。”
他觉得这一巴掌挨得莫名其妙,很是委屈。
更委屈的是,从那天以后,他发现二嬢竟像是变了个人,总是躲着他。就连马小虎,都再也没来撒尿淋他家的狗了。
他好几次抱着黑球去到二嬢家门口,想跟二嬢说几句话,想看看马小虎是不是又在调皮捣蛋。但是看着那空荡荡的院子和紧闭着的房门,他又只好抱着狗十分不解地往回走。
“花都要死咯。”傻子看着黑球自言自语,“人还不回来。”
每次他这么说,怀里的狗就会抬起头在他手上轻轻地舔两下,然后继续趴下睡觉。
傻子喂完驴,把狗抱进了屋里,看了看躺在沙发上似是沉睡的老母亲,然后关上门离开了家,独自一人顺着水沟往山上走去。他头也不回地往上爬,一口气爬到了山顶上,才停下来坐在草坪上歇息。
山顶上的风更大,更凉。这风迎面吹来,把傻子的眼泪都吹出来了。泪眼朦胧中,傻子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山是模糊的,水是模糊的。森林是模糊的,巨石也是模糊的。
人就更模糊了。因为他根本连个人都看不见。
9.
再见到二嬢的时候,已是冬天。那天,二嬢穿着一件有些略小的黑色大衣,带着马小虎来参加傻子老母亲的葬礼。
说是葬礼,其实根本就没有几个人。除了傻子以及老村长指定安排过来帮忙的几个人之外,就只有匆忙赶来的二嬢和她娃儿了。
村里刚下完一场冬雨,墓地里的泥土被冻得湿哒哒硬邦邦的,一群人废了很大劲才把一切安顿好。
帮忙的众人散去之后,傻子还是跪在墓前一动不动。他没有离开,也没打算离开。他无比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土堆,看着那一方小石碑,看着石碑前袅袅升起的青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母亲走得也很平静。那天一大早,傻子熬好稀粥,还热了点剩菜,准备去喊她起来吃饭,才发现已经叫不醒了。
傻子最初还以为老母亲是生病了,先是跑去二嬢家,想找她帮忙看看。没见到人之后,才又去了村长家里。
老村长一听傻子开口,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打了几个电话,叫了些人过来,当晚就把法事办了。
二嬢是从去城里进货的生意人那知道的这件事,听到之后立刻就赶了回来,才没有错过最后一程。
此刻她站在一旁,看着跪在泥地里的傻子的背影,心里明白,从此往后这个男人恐怕将是这天底下和她一样孤独的人了。而且这种孤独,除了他们自己,恐怕再没有其他人能够懂得。
二嬢轻叹一声,把小虎放下,走到傻子旁边蹲了下来,帮他把肩膀上的泥灰拍去,对他说:“先回去嘛。以后——以后你就来我家吃饭嘛。”
傻子是听见二嬢的声音,才知道二嬢回来了。他回过头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竟然突然如同一个犯了大错的娃儿一样,眼泪夺眶而出,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听起来惨痛无比,在墓地里转了几转,然后一鼓作气似的冲了出去,冲向山谷之中,冲向那片漫无边际的森林里,最终渐渐消散于某个遥远的地方。
二嬢伸手抱住肩膀不停抽搐的傻子,对他说:“没得事,哭出来就好。小虎他爸刚走的时候,我也是半夜偷偷哭了好几回。眼泪哭干了就不会再哭了。”
她拿出纸巾,轻轻抹掉傻子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你——你去哪去了嘛?”傻子哭喊着,像是质问似的问她。
“我这段时间去城里有点事情。今天才赶回来。”
“我找不到你了。哪都找不到!”傻子的眼泪又滚下来。
二嬢没有说话,她默默帮傻子擦拭着新的眼泪。
“不当就不当咯嘛,你不要走嘛。”傻子越哭越伤心。
“好,不走了。小虎明年就要上学了,我是去城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个人嫁——”二嬢突然停下来看着傻子,歇了一会儿之后才继续说,“找个人家帮个忙,好让小虎将来有学上。”
那天,等傻子把眼泪哭干之后,他们才一起往村里走。
他们先去了一趟傻子家,拿了些生活用品,把狗也带了出来,锁了门。然后二嬢抱着小虎,傻子抱着黑球,一起回到了二嬢家里。
10.
第二天清早的时候,村里升起了茫茫的冬雾。晚上似是曾下过些雪,背后的山腰上若隐若现地能看见几片白。
傻子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时,看见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洗好烘干,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的小凳子上。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要不是听见院子里洗刷锅碗的声音,他都不愿起来,只想就这么睡到天昏地暗。
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他就看见二嬢已经在做早饭,小虎则穿得严严实实的,正在院子另一侧蹲着,像是在研究面前的几块碎冰。
二嬢回头看见傻子,指了指火炉上的水壶,说:“刚烧好的。盆在地上。”
傻子应了一声,走过去倒好水,上一旁洗漱去了。
就在傻子认真仔细地刷着牙齿的时候,老村长竟然来了。他穿着一件厚厚的大棉袄,头发梳得无比齐整,双手插在衣兜里,站在院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傻子。
“村——村长。”傻子先看见了他,举起手喊道。
村长点了点头,没有答复他,而是慢悠悠地走进来问二嬢:“昨晚上住在你这的?”
二嬢看着满脸笑容的老村长,似是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也好嘛。他家没得人了,来你这倒也是合适得很。”老村长点了点头,说。
二嬢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几分,她说:“村长你吃了饭没有?没吃的话跟我们一起吃点。就是没有啥好的,只有些家常菜。”
“吃过了吃过了。”老村长摆摆手,接着问,“听说你去城里办事了,顺利不顺利嘛?”
二嬢就像知道老村长要这么问似的,立马就回答:“挺好的,挺好的。”
“挺好就好。也是时候该这么做了,小虎都这么大了。”老村长转过头看了看在角落蹲着玩冰块的小虎。
“上回来说的事情,你后来一直没跟我讲。考虑得怎么样了嘛?”老村长看着小虎,问二嬢。
“哪——哪一件事?”二嬢似是没有听懂,小声反问道。
“还能有哪一件,就是那个补助的事情。”老村长转过来看向二嬢,语重心长地提醒她。
“我——”二嬢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竟然结巴起来,“我考虑——考虑好了。不用麻烦村长您,我们自己多想想办法……”
多想想办法,这日子总能过得下去——后半句被二嬢生生咽了回去,没有说出口。
“你们……”老村长眯起眼,环视了一圈这个小院里的大人小孩,“好嘛。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多想想办法。唉,可惜了,可惜……”
老村长叹了一声,就背起双手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还哼起了小调。
二嬢看着老村长的背影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在浓浓的冰雾中,再也看不清了,才回过头来继续忙手里的事情。
而傻子,则被这两人的对话给搞糊涂了,还站在那,只刷到一半的牙似乎都已经忘记了。
这模样,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傻子一样。
11.
“小虎早上喜欢吃荷包蛋,嫩一点,不要弄得太老。”二嬢在帮傻子缝衣服上的一个口子。
“哦。”傻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笔直地坐在沙发里,“嗯。”
“米和面条都在橱柜里面第二层。还剩下些牛肉,我已经腌好了,你们这几天赶紧吃了,别放坏了。炒的时候不要再放盐。”
“好,不放盐。”
“我给你留点钱,免得用的时候没有。”
“不要,不要钱。我妈说要给我一大把钱,都放在——”傻子仰起头似在回忆,“放在米缸下面。嗯,米缸下面。”
二嬢笑笑,摇了摇头。
“那不一样,那是你的钱。我留给你的这些,是给小虎买东西的。万一他要吃个棒棒糖啥嘞。”
“一样一样。我不用钱,都拿给小虎买棒棒糖。”
二嬢没有回答他,悄悄地把钱放进了他的口袋里面,扣上扣子。
“二嬢?”
“嗯?”
“你这次去好久嘛?”
“要不了好久,个把星期就能回来。”
“又是去城里嘛?”
“嗯,去城里。去帮小虎解决上学的事情。”
“好嘛。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去过嘞。城里什么样嘛?”
“比这里好些。不过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就是也不好咯?”
“嗯。也不是很好。”
“那这个世界上没有好的地方了?”
“好的地方都在我们心里头,不是在外面。”
“心里头?好嘛,晓得咯。二嬢,我想问你件事。”
“问嘛。”
“你知不知道太平洋?”
“太平洋?你从哪晓得太平洋的哦?”
“从娃儿们丢掉的书上看到的。学校后面捡到嘞。”
“你认字啊?”
“认不得,是小虎跟我讲嘞。他讲那是太平洋。太平洋是什么嘞?”
“是大海。”
“大海是什么?”
“大海是很远的地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方,是大河要去的地方。”
“望不到头的地方?那估计美得很嘞。”
“嗯,美得很。蓝色的。”
“想去看看。”
“远得很,走不到。”
“那我们骑起我家那头驴子去看嘛,骑驴子就不用走路了。”
“驴子也骑不到。”
“哦,好嘛,那再想办法。对了,二嬢,我是不是有点憨?”
“你一点都不憨。”
“那他们为什么天天讲我脑壳冒憨水?”
“那是他们自己心里有问题。心里有问题的人老是觉得别人有问题。”
“晓得咯。”
“睡嘛,我还要去收拾东西。明天天不亮就要走。”
“好嘛。睡咯。”
“好好睡,这几天估计要累着你,小虎起得早,起来就要吃东西。你要按时给他做。”
“不累。小虎吃荷包蛋,嫩一点,不要弄得太老。面条在橱柜里面,在第二层……”
二嬢把缝好的衣服叠起来,放在沙发旁的小凳子上,帮傻子铺开被褥,就关上灯离开了。
黑暗中,傻子躺在沙发上,盯着眼前这如墨般漆黑的寂静,想了想太平洋,又想了想荷包蛋,然后慢慢睡去。
12.
二嬢从城里回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肿得变了模样。人似乎也变了,变得沉默了很多,时常会在院子里盯着那几盆早已被冻得干枯的花草发呆。
傻子问过,二嬢说是回来的时候路上结冰,滑到了,摔的。
他不敢多问,因为二嬢说,再问就要打他,还要把他撵走。
天寒地冻,万物长眠,了无生机,就连伤都好得很慢。
慢慢的,傻子也跟着沉默起来。除了每天例行公事似的带着小虎和黑球去山腰上溜一圈,然后回自己家里照看一下那头看起来跟他一样憨乎乎的驴子,其余时间大部分都窝在二嬢家的沙发里,抱着那本从学校背后垃圾堆里捡来的残书看。
这段时间以来,在小虎的帮忙下,他已经略微能看懂一些字。
他已经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在书上像虫子一样爬来爬去的东西叫做拼音。
他还搞明白了到底什么是太平洋,搞明白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这村子、除了城里之外,还有很多其它地方;搞明白了除了老村长,除了张家娃儿李家媳妇这些人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人,发生着很多其它事。
他还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一个叫墨西哥的地方,知道那里有一个岛,叫芝华塔尼欧。他知道这是个外国名字,跟村里人的叫法的不一样。
在芝华塔尼欧那个地方,有一片蓝色的海湾。那里永远温暖,那里永远美好,那里会把人这一生的痛苦都融化掉。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蜷着身子躲在被窝里,把好不容易知晓来的这一切一件一件地在心里记下来。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无法忘却。
二嬢当然知道傻子的这些改变,她虽然不说话,但是却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的越多,看得越明白,她就越是茫然,越是困惑。
很多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和傻子一样,怎么也想不通。就比如城里那个几年前就离了婚的男人,初次去见他的时候,住在他家里那几天,还对她和娃儿和颜悦色,忙前忙后地招待着。可这次去,却突然像变了个人,对她骂尽了脏话,甚至还动了手。
可每当多想那么几下,她竟然又恍惚觉得自己能想通。她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永远没有办法改变,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它们在人的骨髓里生了根,发了牙,结了果,将如山岳般长久地伴随人的一生。
人嘛,要想真正变好,就要扒皮挫骨,把骨髓换了才行——可是痛得很,没人愿意这么做的。二嬢在心里想。
只是老村长向她提的那个事情,她是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宁死也不能答应。
二嬢把面前泥盆里一株将要死去的花拔了出来,只见根都已经烂了。
13.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风不再冷了,吹过这座村庄,吹绿了山坡,吹红了花朵。
但是二嬢家的院子,却再也不复当年那花香四溢的模样。
因为有些谣言,就像山里头那些随处可见的溪流一样,从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缓缓流出来。它们顺流而下,它们汇聚成河。
“听说傻子把二嬢睡咯,你们晓得不?”
“肯定的嘛,你们看,傻子现在模样都变了。以前天天冒憨水,哪里这么有气色。”
“不要脸。都不要脸。”
“是嘛,睡人家寡妇,看他平时憨乎乎的,还以为是个好嘞,到头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巴掌拍不响,寡妇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估计是想要男人了,这么多年了,谁憋得住。”
村里的妇人们一起围在水沟边洗衣服,一边嬉笑,一边讨论着她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事情。
…………
每当在外面听到这些,二嬢就会告诉傻子,不要随便听人家乱讲,有老天爷在看着,不要怕。
傻子当然不怕,因为他根本都听不懂这些人在讲些什么。只是见二嬢的脸色越来越差,觉越睡越多,身子也越来越瘦,他心里开始有些堵,有些发慌。
他偷偷去村里的诊所找医生,问那个医生二嬢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可那个医生却笑个不停,跟他说没什么大事,让他们晚上不要那么贪,少做点那些事,二嬢的身体就能恢复过来。
于是他回去之后再也不让二嬢做任何体力活,把洗衣做饭这些家务活全都抢了过来,还带着小虎和黑球去山上挖了不少以前常给老母亲保养身体用的草药,放在炉灶上烘干,每天熬几碗给二嬢喝掉。
可是过去了很久,二嬢的身体也不见好转,反而还越来越差。
傻子不知所措,心想是不是那些妇人们的碎嘴伤到了二嬢的心,让二嬢得了心病。可他又不敢去找那些妇人,除了二嬢和他的老母亲,他长这么大甚至都没跟其它女人说过话——除了她们,也没有其她女人愿意跟他说话。
于是他只好去找老村长,想让老村长支个主意。
“管不了啊。以前你们没住在一起,还能管管这几张嘴。现在嘛,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的嘛。”老村长端坐在自家客厅的皮沙发上,捧着一杯香气扑鼻的春茶喝着。
傻子这是头一次进到老村长家里面,才晓得这栋房子竟然这样高,屋子竟然这样宽敞,地板竟然这样明亮,明亮得都能照出倒影来。
看着这房子,再想想自己家和二嬢家那两栋对比下来狭小乌黑的宅院,傻子有些喘不过气来,连坐都不敢坐,只好一直站着。
他站在客厅正中央,恳求老村长再想想办法。
“办法倒也不是没得,就要看你们愿不愿意。”老村长抬了抬眼,看着正揪着自己裤子的傻子。
“愿意,我都愿意。”傻子想都没想就回答。
“光你愿意不管用,你要回去问她。她愿意才管用。”
“那你说嘛,我去问。”
“不用说,她晓得的。你回去问她就行了。走吧,走吧。”老村长摆了摆手。
傻子从村长家回来,找了二嬢,说了这件事。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说完,二嬢就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二嬢看着一脸愕然的傻子,眼睛都红了,似是要哭,却始终没有眼泪掉下来。
14.
当整个大山都被春色覆盖的时候,二嬢终于是病倒了。那天她去赶集,打算称几根新鲜的排骨回来熬锅汤给小虎和傻子吃,可走着走着,却倒在了马路中央,倒在了乌央乌央的人群中。
是傻子把她背回来的。二嬢好像又瘦了许多,背起来轻飘飘的。
睡了整整一天,她才醒过来。傻子喂她喝了碗米粥之后,把她抱到院子里放在凳子上,想让她晒晒太阳。
阳光照在二嬢的身上,终于让她有了一些暖意。
“去拿梳子来,帮我梳头发嘛。”二嬢对傻子说。
傻子找来梳子,小心翼翼地帮二嬢梳着头发。
“小虎嘞?”二嬢问。
“早上吃了饭,就——就跟娃儿们玩去了。”
“小虎长大了,我管不住他了。你帮我个忙,帮我管一下他。”
“嗯。”傻子回答,“我会管的,管好小虎。”
“我想让小虎去城里上学。想让他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好,去城里上学。”
“就是晓不得有没有机会了。”
“不怕,不怕嘛。你生病了,我带他去。”
“好嘛,那你带他去嘛。如果去了,最好就别回来了。”二嬢抬起苍白的脸,看着一脸认真的傻子,笑了起来。
“不行,不回来——不回来你咋办?”傻子听不明白。
“不要管我了,我就是有些虚,养一养就好了。养好了我就去找你们。”
傻子皱着眉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我话,好不好嘛?”二嬢恳求似的说。
“好嘛。那好嘛。”
二嬢费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看向院子外。院子外是一条公路,弯弯绕绕的,能通到村口。到了村口,就能走上通往城里的大路。顺着这条大路一直走,走出大山,走到尽头就是城里。
到了城里,路就变多了。那些路又大又宽,想去哪都行。
她盯着路看了很久,方才回过头来。
院子里的几颗梨树已经开花。风起时,会吹落无数花瓣,就像下雪一样,一片一片落在潮湿的黑土地上。
“你说,我到底是不是妓女?”二嬢把目光从地上那偏偏雪白之上收回来,突然开口问傻子,嗓音有些干涩。
“什么是妓女?”傻子不知道什么是妓女。
“你不晓得就算了,不晓得更好。”二嬢苦笑着轻声说,“昨天我去赶集的时候,听见她们说——她们说我是妓女。她们说我去城里面卖,卖钱回来养活你和小虎。”
傻子听着,没有说话。
“我当时在买肉,听见之后,本来想拿起桌上剁排骨的刀,把她们都砍死。一个个全都砍死,然后像剁排骨一样跺成一块一块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一软,就突然就没有了力气,然后就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傻子虽然没听太懂,但是好歹明白了二嬢是被人气晕过去的。
“我——我去找她们算账。”傻子狠狠地说。
“算了,不要去。她们也是可怜人,可怜得很。”二嬢缓缓摇着头对傻子说,“大家都是可怜人。”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把傻子拉到自己面前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目光看着傻子的脸。
过了半晌之后,她开口轻轻地对他说:“来,抱我去床上,把门反锁好。”
15.
过了段时间,山里下起了一场雨。雨下得很大,把整个村子都下得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了。
傻子把小虎和黑球锁在屋里面,冒着雨跟村里人来到大河边上后,才看见二嬢的尸体。
二嬢躺在岸边的泥沙上,被人用一块厚厚的白布盖住了赤裸的身体。
傻子不顾别人阻拦,冲过去把二嬢抱了起来。他看着她那不知道是被雨水还是河水泡得失去了血色的惨白脸庞,心里阵阵剧痛,痛得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他很想哭,却根本哭不出来。
“二嬢,”傻子轻声呼唤,“你讲句话嘛。”
二嬢闭着眼,没有讲话。
“二嬢,你一点都不好。”傻子对二嬢说,“我也不好,小虎也不好,黑球也不好。哪个都不好。”
“二嬢,小虎又不听话咯,我一个人管不住他,你快来帮忙嘛。”
“二嬢,你又要去哪嘛?”
“饭都做好了,等你半天了。”
“下这么大的雨,你跑出来做什么嘛?”
……
老村长撑着把大伞,独自站在远处的堤坝上,看着岸边的这一男一女,两个眉头皱得快黏在一起。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支烟吸完之后,环视了一遍这条曲折无比的大河,还有这笼罩在茫茫春雨里面的山,然后悄悄的离开了。
河边的众人看着眼前的情景,都陷入了沉默。男人们觉得无比惋惜,好好的一个女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妇人们则觉得很不应该,日子咋样过不是过,再难过也用不着去寻死嘛。
只是这些话都烂在这些人的肚子里,没有人说出来,也没有人会说出来。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岸边的傻子和二嬢,静静地站在那,静静地站成了一座座无言的山。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竟然听见了傻子的笑声。
是的,傻子抱着再也醒不过来的二嬢,痴痴地憨笑起来。这笑声携着雨声闯进岸边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虽然很小,却让他们觉得如同遭了雷击一般,更加动不得身了。
急雨打在这些人的伞上,轰隆隆的,宛若一场天地共同合奏的急鼓。
远处,傻子就这么一直抱着二嬢,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条大河。
大河流淌,大河弯弯。大河不知从何处来,大河也不知要去向何处。
16.
傻子没有听老村长的,而是把二嬢送到镇上去做了火化。因为二嬢有个晚上曾经跟他说过,如果自己死了,不愿意埋在这个地方。
过了一久,老村长托人送来一笔钱,说是上面给二嬢家的补助,本来是早就应该发的,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一直耽搁到现在。
傻子接了钱,没有多说什么。
他去了趟老母亲的墓地,把坟堆堆上的那些杂草一一除掉,还重新砌了一遍四周的石墙。他给老母亲烧了几炷香,在墓碑前沉默地跪了一天。去之前,他心里本来有很多话想对老母亲说,但是到头来却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后来,他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把自己和二嬢家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
老母亲在米缸底下压着的那些钱,他也取了出来,和其它的放在一起,仔仔细细地数了好几遍。他问过人,还不够,还差很多才能让小虎去城里面上学。
于是他狠了狠心,把驴子牵到集市上卖掉了。原本他是打算将它送给张家那对老夫妇,帮二老分担些农活,免得他们那么辛苦。
驴子似乎也有些舍不得傻子,被对面村过来赶集的几个人用绳子牵着拽走的时候,不停的回头看傻子,还发出像哭一样的嚎叫声。
驴子卖掉之后,钱也还是不太够。不过傻子倒不觉得是什么大的问题。
多想想办法就是。只要肯多想想办法,再难都能过下去。他记得二嬢跟他说过的这句话。
事情都处理好之后,在一个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的凌晨,傻子背起鼓鼓的行囊,把还在睡觉的小虎抱在怀里,一步一步朝村外走去。
黑球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舌头吐得老长。
行囊里有为小虎去城里上学准备的钱,还有二嬢的骨灰,以及那本捡来的残破不堪的旧书。
他们从二嬢家门前默然出发,踏上了那条漫长而曲折的路,走到了村口,走出村里最后一盏路灯洒下的微弱光芒,走向大山深处那份深沉的黑暗中。
黑暗悄无声息地吞没了他们,再也看不到任何踪影。
他们,与这黑暗融为了一体,就仿佛他们原本就属于其中。
他们始终属于其中。
(全文完)
-题外话-
1.
约两年前于南方折戟,于是便逐渐从闹世中隐去。一为埋头爬坑,二为静心思过。
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面,先是失去不少,随后慢慢地又得到不少。所以综合起来看,得失之间依然平衡。
一如往常。
原计划继续隐遁,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藏身于世界深处的感觉。忙碌完之后,或在某栋高楼大厦的天台上,或在某堆被人遗忘的废墟旁,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看上那么一眼,然后转身离去。不露声色,不留痕迹。
实话说,这是一种会上瘾的体验。仿佛掀开一座巨大的旧仓库中那块布满灰尘的宽大塑料布一样,总能从里面找到些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但是,这个计划和大部分的计划一样,都没能赶上变化。
这个变化是认识了一个人,听了他的那么几首歌。
这人叫尧十三。
这几首歌叫《瞎子》、《寡妇王二嬢》,或者《他妈的》、《他爸的》,以及《他妹的》。
2.
这个故事就是根据《寡妇王二嬢》改编的。
网易第一次给我推送这首歌的时候,我震惊了。倒不是因为方言本身,也不是因为尧十三这种独特的唱法。
原因有二,其一是这是我第一次在当下的汉语民谣中听出了如此深厚的人文关怀。
很多当下流行的汉语民谣歌手,要么喜欢唱些随风而逝怎么抓都抓不住的爱情,要么喜欢讲些被埋葬在大地之下的理想或者青春。但是这首歌,让我看到了一种很深的情怀,这种情怀是落在黑暗深处的,落在那些人迹罕至、被人遗忘的地方的。这也是促使我写这个故事的最根本原因。
其二就是这个故事本身打动了我。
我始终倾向于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往往会来自于物质最匮乏的人身上。这个物质包含两个方面,身体内部的和身体外部的。而人性中最不好的那一部分,也往往是在物质最匮乏的环境下滋生并且成长出来的。这个物质也包含两个方面,精神的和非精神的——我习惯把精神也看做一种无形的物质。这是我写这个故事时所想讲的。
听完这首歌之后,我就开始酝酿着怎么把它用自己的方式讲一遍。
记得以前在大学某堂课上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当人类不能将情感诉诸于常规语言的时候,就会驱使他要么去写,要么去歌,要么去舞。
我选的是第一种,最不费劲的一种。
构思了很久,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笔,可当笔真的开始动起来之后,却又写得无比顺畅。
写的过程中,每写完一个情节,我就会停下来放这首歌,冥想上半个小时。
最终听了它一百多遍,花了五天时间,总算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了。
虽然已经两年多没动笔,但看到最终的成文之后,总体还算满意。
当然,我在最终这个改出来的故事里面夹杂了很多自己个人的私货。这些要么是过去某天突然从我脑子里蹦出来的句子,要么是一个我一直都想写进某个故事里的画面。
还好的是,即便我加了很多个人的东西,也还是让故事保持了原汁原味,甚至都没有动摇到原著歌曲的分段式叙事结构。
3.
在网易上看到有网友评论,说尧十三如果放在古代,肯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代名妓,善歌舞,能诗词,会书画。
我想说的是,如果当真如此,那把我放到古代,就肯定是那个访遍天下青楼,摘遍所有头牌的男人。
哈哈,点到为止,话不多说,下回见。
4.
祝朋友们好。
无论曾经走了多远,都愿你我终将归来。
愿归来时,你我都还是那个少年。
罗邦
2019年3月7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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