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俞年自行车的想法在我心里盘踞了很久。我旁敲侧击地约他出门,但他只是不答应。最后只好放弃。我依然是天天自己骑回家,远远跟在俞年他妈妈的后面。
后来我便渐渐地忘掉这想法,因为眼下有一件要紧事,就是中考来了。
这消息不是由老师先宣布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接到了不认识的电话,电话那边是一个甜甜的女声,和我推销什么“考前冲刺班”。我随手挂掉电话,一想中考确实只有一个多月了。第二天晚上又接了一个,还是甜甜的女声,这次竟然直接问,“你是某初中某班的万木吗?”我吓了一跳,心想她怎么搞到了我的班级和名字,赶快又挂掉了。
现在的推销员居然也这么敬业了。可我又不满,倘若她们再敬业一点,肯定能获知我已经考上靖中,直接把我划在名单之外,这对我和对她岂不都省事。她们却偏偏找麻烦,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有一个甚至是这样:
“你是某初中某班的万木吗?进我们的尖子生提高班,可以保送你上靖炀中学。”
这倒使我产生了兴趣。我想不妨和她聊聊天,瞧她有什么法子保送我上靖中。就说:
“是吗?我觉得我语数外都好,不用补课。”
“那,那,物化怎么样呢?”
“我化学不好。”
她像抓住根稻草,声音里透出狂喜,循循善诱地问:“那么,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我不知道,我挺喜欢化学的,可能是天生不在行吧。弄弄简单的方程式还行,学到铝三角就糊涂啦,全搞不清了。”
“女什么?”
“铝三角,书里的,你不知道么?——我也一直寻思,是不是我在化学上不用功,可是也不对。我搞化学的时间是最多的……要说真的做错了什么,就是有时家作不会写,我会问同桌要了抄。我们老师开始还以为我学得好呢。我有次把没教的一课也抄上去了,她还对着全班表扬了我,哈哈。”
“哦,哈哈哈。……”笑得很勉强。但她顽强地说:“对你这样的偏科生,我们还有专门的补差班……要知道就算有一门课不好,考靖中都是危险的……”
“什么?靖中?我还以为是南大。”
“靖中,靖炀高中。”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说:“我是靖中实验班的。”
对面二话没讲直接挂掉电话。
我在开始复习之余,便乐于和各种各样的推销员周旋。但过几天没了耐心,因为电话实在多得接不过来。作业也突然变多了,早上发的卷子,到放学往往收不齐;我得当晚陪着俞年去送一次,第二天早上再陪他送一次。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每晚去送作业的时候,把明天的作业偷拿个两张,我们俩带回家去提前写。虽然这样免不得要喝咖啡熬夜,但白天还可以清闲一些。
很快就开始模考,而头一个考的是化学。
我一时十分的震恐。当天最后两节都是化学课,老师自己讲了一节,第二节课才发卷子。我一看就知道完了,考的不是初三下而是高中必修一。前几题还可以半蒙半做地写出来,后面就几乎不会,我装着奋笔疾书的样子在草稿上乱画,一边眼角瞥着老师。熬了一会儿,老师起身走到门口站着,脸朝着外。我立马伸手去戳俞年。他一声不吭,压着考卷靠过来了,手臂下露出一排选项。我看了一眼就急急忙忙写上去。刚要瞧第二面时,发现老师已经转身朝内,我脸上一阵发热,也不好意思再抄,依旧低下头在草稿上乱画。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放学铃响了。我脑海里一阵轰隆隆,感觉这次只能考到一半分数。没想到大家都说:“没写完!”于是拖了五分钟课。还是没写完。老师说,就当成作业吧,晚自习下课再交。
我如释重负了,心想着晚上抄一份漂亮的答案交上去,这样虽然对不起自己,但至少不会让老师难过。然后我拉上俞年吃晚饭去。
已经晚了将近十分钟,食堂没有饭了。我们只好上小店排长队。队伍里又不停挤进插队的,越排越长。排到店里面时,几乎没有人了。货架上只剩下两个盒饭,一人拿了一个;然后俞年买了一瓶可乐,我拿了一卷曼妥思。结完账出来,天已经很暗,我们到操场的看台上去慢慢吃。
太阳正好悬在白银山顶上,放着柔和的红光,两个人紧挨地坐在靖炀楼的大影子里。开盒盖的时候,一种熟悉的菜香溢出来,触动了我心底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偏过头,看见俞年的眼镜和手表盘都闪着冰蓝色,同时在他身上看见了课本剧那晚的袁伟业,正在默默地打开饭盒。
我拿起筷子要吃,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抬头看见了一只三脚猫。它竟然又来学校了,还是悬着那条断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脚底躺下。我用筷子夹了一块肉喂给它。
俞年问,“你妈妈后来回来了吗?”
“没有。也没告诉我一声,莫名其妙地走掉了。”
三脚猫抬起脸来看我。我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它嘴里,问它:“你知道妈妈去哪了吗?”
它喵了一声,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猫是有灵性的,可惜我们人不懂。
我扒了几口饭,又想起考试的事:“俞年你记得借我抄化学呀。”
俞年嗯了一声,咽下满嘴的东西说:“但是你的化学打算就这样吗?以后学了理科怎么办。”
“我不知道。可能慢慢地可以补好吧……或者可以不选化学吗?”
“可以的,但是实验班好像必须要选。普通班的话,才有地理,生物……”
“什么意思,为什么我想上电脑专业,就一定要化学学得好?”
“还有信奥竞赛呢,你去试试,说不定就降分录取了。”
猫又抬头冲着我喵喵叫。我说:“不行了,还有一块肉了,再给你我就没有荤的了。”我把肉拌进饭里吞下去。这时白银山也像个吃肉的人,一口吞下了红红的太阳。
我说:“但是到现在都没有信奥的消息。你还记得我讲的四条大腿吧?”
“唱歌,画画,电脑,作文。”
“是啊,我当时还以为我有几把刷子呢。结果呢,你看,电脑吧不知道比赛在哪里。唱歌吧唱个冰雪女王,给人笑。画画吧画个黑板报,常常跟人竞争倒数第一。作文吧人家校刊瞧不上,当成垃圾扔掉了。
“我为了这些东西东跑西跑,把同学都得罪了个遍,自己累死了,也没一个人说我好。本来带着好多幻想来的靖中,可什么也没干成,白白地过了一年。而且,过完这个暑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你做同桌……”
说着说着我的鼻头就酸起来了,我真的害怕进高一,更害怕俞年走。我好想再回到开学,把初三再重过一遍。
俞年轻轻地蹭了蹭我的腿。看到他吃完了,我就放两颗曼妥思在他手心里,又倒两颗在自己手心里,两个人都翘起脚,对着月亮大嚼起来。嚼了几下,他问我:
“你知道边吃曼妥思边喝可乐会怎样?”
我笑:“明知道我化学差,还问我。”
他把可乐瓶口伸过来,往我嘴里塞,我扭不过,就灌了一大口。一时间我嘴里炸开了,脑袋也炸昏了。只感觉含着的可乐成了沸水,生出好多泡沫,憋也憋不住,噗地一下从嘴角喷出来了。猫被吓跑了,还喷在了俞年的手上。他甩着手说:“你好恶心。”就在我的校服上擦擦手。然后他端起可乐瓶,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他的腮帮子也鼓了起来,没憋住,同样噗地一下从嘴角喷出来了。
我们嘴角都流着可乐,用手擦着下巴,看着对方傻笑起来。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见了化学老师,她叫住我说:“万木,这次化学感觉考得怎样?”
我想了想说:“还是一样。”
“你还打算选理的吧?”
“是的。”
“以前的书多看看……加油吧。”
她走了,俞年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盯着他认真地说:
“你放心,我一定学好化学,以后进了电脑系,你做我的程序员,我做你的美术设计,我们一起编游戏……”
我说不下去了,头随着声音一起低了下去。我明白这希望是渺茫的,哪怕是再做同桌都很渺茫了。但是我却这么愿意骗自己。
当晚全班人埋着头苦做数学,俞年翘着腿在读书,我拿了他的化学考卷虔诚地抄袭。有些题我看了好多遍,感觉自己真不会做,就空在那里。抄完一算,一百二十分写了七十九分,胸口像被扎了一刀。
还有一个月,中考真的要来了。
这一段日子过得格外的苦,我也格外地珍惜我的同桌。为了应付体育测试,他吃完饭就带我去跑一千米,拿着手表在终点给我计时。我半死不活地跑完了,往他脚下一躺,叫他:“俞年,扶我起来。”这时他就蹲下来,轻轻地报给我成绩。副课全停了,只剩体育课,我和他打羽毛球,从上场子起一直打到最后一分钟。每一个球都是瞄着他头顶打去的,为了让他好接。
但即便这样,我都怕时间过得太快。
我还没有准备好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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