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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住校？赵家余的脑袋嗡的一下，立刻就打起了退堂鼓。回家再和母亲一商量，果然，于惠芬也坚决不同意。小桃从小就没离开过家，哪能自己照顾自己，就算有生活老师，哪有家里人贴心呢？
人家老师说了，条件还不错……赵家余低声地解释，但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不去，不去，我们小桃不去，要去你去！于惠芬抱着小桃，一叠声地反对，反正小桃我一天看不见都不行，这孩子可怜啊，又没娘……一边说着，眼圈就红了。
晚上值夜班，赵家余闷闷地抽烟，看着自动门的警示灯在浓重的夜色里一闪一闪，感到莫名烦躁。就在这时，一辆小货车驶近大门，司机按响喇叭，示意他开门。赵家余走出值班室，按惯例问司机，喂，这里面装什么东西？
没啥，旧电线，都是处理的。司机轻快地回答。
他看了一眼司机，走到后面的车斗，想掀开毡布看看，忽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把他的手按住了，然后听到有人亲切地喊，小赵！
赵家余诧异地回过头看，竟然是保卫科科长，他的老上级。科长，是你啊！
保卫科长就势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非常亲热地说，家余你最近气色不错，呵呵。来来来，小李，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赵哥。货车司机也很快从驾驶室下来，毕恭毕敬地递给赵家余一支烟。
赵家余的手被他握得无法动弹，想挣脱却挣不开，只好憨憨地笑。
听人反映，你在行政科工作得很不错，很好，当初还真是委屈你了……保卫科长打了一阵哈哈后，小声对赵家余说，好好干，保卫科还是需要人的……
科长，这货有没有——赵家余刚说了一半，就被他打断了。
哦，这车里都是报废的物资，本来早就要处理的，刚才我带人加了个班。说着说着科长的脸拉长了，小赵，你不会找我要出门证吧？怎么，你还信不过我吗——是不是不归我管了，就不认人了！
一句话呛得赵家余无法回答。
目送着小货车消失在视线里，赵家余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他垂下胳膊，忽然觉得裤子口袋似乎有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三张皱巴巴的百元人民币。
他禁不住浑身一抖。
过后的几天，赵家余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小货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几乎百分之百地断定那绝不是什么报废物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科长严肃地对他说，你小子啊，真是不争气，你说你对得起谁！可转眼间，连科长自己都往外偷偷摸摸地运东西，这厂子到底怎么了，我究竟该对得起谁？他隔裤兜捏着这三百块钱，想着一连串的麻烦问题，一阵寒意袭上他的心头。
你发什么呆，走，吃饭去！秦四海猛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赵家余吓了一跳，像被窥破了心事，脸上微微泛红。他急忙拿起饭盒，跟秦四海一起往食堂走。正是中午用餐高峰，食堂每个窗口前都排起了长龙。秦四海踮脚看了看，轻轻一扯赵家余的袖子，两人就排到阿梅掌勺的窗口。在不断移动的队伍中，秦四海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自从阿梅和他谈了朋友以来，值班室的人也跟着沾光。阿梅老家沈阳，是个喜怒哀乐完全不加掩饰的东北姑娘，和你关系好，打的菜两个人都吃不掉，看你不顺眼，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她泼辣大骂的样子，着实让人有几分胆寒。果然，一看到是男朋友秦四海他们，阿梅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手下生风，“咵”地一声满满一大勺子蒜苗炒肉丝就卡进赵家余的饭盒里。秦四海微微蹙起嘴巴对着阿梅吧唧一下，作出了一个亲吻的样子。阿梅菱角般的嘴微微颤动，强忍住一丝笑意。等到下一个人打菜，她迅速地回复面无表情冷冰冰的状态，勺子轻轻一抖，只剩下半勺菜扣到那人的碗里。人家不乐意了，嚷嚷着抗议，怎么就这点蒜苗肉丝？
你一个大男人还这么斤斤计较。阿梅不耐烦地说，蒜苗吃多了有啥好的？吃多了老放屁你知不知道！——得得得，再给你点！
秦四海扑哧一笑，口里含着的半口饭都喷出来了。
吃完午饭，赵家余要回家，被秦四海拦住了，他央求赵家余跟他一起，在食堂灶间外等阿梅。过了一会，阿梅打开门四下张望没人，举着两个塑料袋跑出来。给，你们一人一袋，俺们大师傅亲手做的发糕，贼好吃了。一看到自己的相好，阿梅的眼睛就笑成了月牙。四海，你过来一下，我给你试试这条围巾。她又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条已经完工的毛线活，一条驼灰色的围巾。
这是啥毛线啊，毛茸茸的，跟刺猬一样，秦四海虽然心里美滋滋的，但还是故意挑剔。
土鳖，这叫马海毛，今年最时兴了。阿梅将围巾在他的脖子上打了个圈，然后歪着头端详。要是你穿件白色滑雪衫，配这个最好。
我的姑奶奶，这大夏天的你要捂死我啊。秦四海夸张地叫起来，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赵家余对眼前的幸福场景有点吃不消，他知趣地走开，点上一根烟，一个接一个地吐出标准烟圈。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有针扎一般的痛。当他目光无意中落在阿梅饱满的胸口，和刚做完月子的玉兰有的一比，忽然想起秦四海说她胸大的那句话，赶紧惴惴不安地收回视线。
得了得了，我们走了。秦四海把围巾塞进裤子口袋，冲女友摆摆手，拉着赵家余转身就走。
阿梅追上几步，着急地问，你今天几点下班，我待会去车间送绿豆汤，下午我不上班——对了，咱们晚上去看电影好吗？听说今晚要放《唐伯虎点秋香》呢……
哎呀你真啰嗦——行行行，你要看就去买票吧，废话那么多。秦四海越发摆出一幅颐指气使的样子。
德行，我呸！阿梅笑着啐了他一口，一甩小辫转身回去了。
你们两个看上去真般配。赵家余由衷地感叹。秦四海嘿嘿一乐，不瞒哥哥，我们快了，打算到国庆就办事。
现在是午休时间，进出的人很少。秦四海和赵家余一人端了一把凳子，靠在值班室门前的大树下，翘着脚吹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盛夏的阳光被挡在树荫外，习习微风吹在身上，麻酥酥的，让人有点想入非非。
你是不小了，该结婚了，成天这么混着也不像话。
赵哥我告诉你，阿梅是——满族！秦四海支起身子，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你说我不是赚大了吗！
小子，你这还是民族通婚啊。赵家余也忍不住微笑。
是啊，我都计划好了，结婚第一年我们先玩上一年，第二年再要孩子。生他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秦四海完全沉浸在美好幻想中，面带游离的笑容自说自话。孩子都算满族，这样上大学我们就先加十分，十分很重要啊，上清华就靠它了……
对对对，一个上清华，一个上北大，赵家余也顺水推舟地附和，并且进一步引申下去。然后两个娃娃一个到美国，一个到英国，再给你们生一堆孩子，你和阿梅就出国去给他们带孩子去吧。
那不行，我不会外语啊。秦四海想了想，有点犯难地直摇头，再说了，西餐我一吃就拉肚子，不行不行不行！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赵家余哈哈大笑。
“澎——”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厂区的北边传来，地皮也跟着震颤了一下，玻璃窗发出哗啦啦的裂响。地震了吗？两个人都闭上嘴巴停止说笑，从椅子上爬起来。紧张地竖起耳朵。只见一朵暗黄色的蘑菇云缓缓上升，浓烟混合着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开始在院子上空弥漫。紧接着，警报器凄厉地拉响了，人们纷纷从各个角落涌出来。厂区院子里如同蓦然刮起了一阵飓风。将所有人都推着，脚步杂沓地朝外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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