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偶遇

1

接连好几天，一位年轻的女人都到楼下餐馆单独吃饭。她每次都戴着帽子。有时是鸭舌帽，有时是礼帽，每次款式或颜色都不同。往往点上好几个菜，慢慢的用餐。傍晚时分她就会出现在街边餐厅，而离开时，天色已然完全黑暗。

这是海边小村庄，叶渊一那时衣食无虞而又百无聊赖，习惯在仲夏由内陆到此消暑。小村庄白天安静，到了夜晚，各色人等都出来活动。在他借宿的小旅舍的街上，餐馆，KTV各种娱乐节目要喧嚣到午夜。

叶渊一住在旅馆的二楼。他喜欢睡到中午才起床，然后一边吃一些东西，一边阅读，或者坐在书桌边想写一点什么。但从来到这里，一个字也没有写。常常枯坐窗边，看过往的人。观察日光的移动，忍耐知了的聒噪，自省内心的贫乏。

注意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就想将她写进自己的故事里。他在楼上看着她，联想起一些故事，想落笔写时，却觉得无话可说。她一定是来这里度假的，而且这里也没有认识的朋友。很明显，否则不会这么久都是单独进行晚餐。或许我可以和她聊聊，也许就会发生一些故事。

叶渊一是那种有些女人缘的人。他喜欢顺着女人的意思聊天，常常逗得她们开心。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精通各种娱乐活动。在他内陆家乡的小城，家里有赚钱的工厂，还拥有多套房产。在这个时代，准确的说，他是一个富二代。他从来不愁衣食，不愁工作。

他坐在她旁边时，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表情。叶渊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礼貌的问好。她也微笑着向他问好。她邀请他一起吃饭。但两人间并没有很多话题可聊。他请她喝酒，但是她说从不喝酒。他给她夹菜，她脸上微微一红。他们几乎是默默的吃完了饭。叶渊一马上起身去付了账单，然后邀请她一起散步。

饭后的散步可以说非常愉快。晚风吹来，他们都变得放松，彼此都减少了拘谨。他们并肩走在沙滩上，像一对情侣。叶渊一说起一些有趣的事，她很多次开心笑起来。他发现她笑起来非常好看，有一种特别温婉的美。不笑的时候，她静静听他说话，眼神里满是楚楚动人。

她姓杨，名乐乐。她是邻近城市殷实人家的独生女。她已经考上了市直机关的公务员，过两个月就要上班，因此在这空闲时间到处旅游。她说到她的父亲也是什么省里机关还是市里的公务员，但是叶渊一不记得了。

散步后，叶渊一问她还要不要吃一些东西。“会吃胖的。”她笑着感谢他并向他告辞。

晚上，叶渊一回忆着她的笑容，觉得她真是非常可爱。他想象着第二天再次遇见她的情形，昏昏入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在一起。去海边吹风，在小村庄散步，去周围的小山上看风景。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并各自都增加了好感。杨乐乐每天都戴不同的帽子。每一顶帽子他都觉得十分别致的好看。当她取下帽子的时候，叶渊一就赞美她的秀发。杨乐乐就像她的名字，表现出快乐的天性。

有时他们谈论未来。杨乐乐就会对叶渊一的生活表示出惊讶。她似乎并不羡慕叶渊一闲适的生活，相反，她鼓励他开拓出自己的事业。她描绘出自己未来的生活的图景：在政治上进步，生活上富足无忧。忙碌充实，为民众创造价值。

叶渊一当然知道她未来的生活中，那时候的叶渊一已经消失。他想：她会结婚，养育孩子。在这个国家，她属于上层社会。她会得到想得到的一切。他不免觉得她也很庸俗，很幼稚。他知道他们之间只是短暂的故事。叶渊一跟她谈论起自己认为的价值，谈论起时事的看法。他说他在政府机关里看不到怜悯和智慧，相反，看到的是纸醉金迷和贪得无厌。他讨厌这些。杨乐乐听着这些，却觉得不以为然，她说你看到的无非也是一种片面的景象，任何组织里都存在腐败和官僚主义。企业里也有官僚主义和腐败。关键在于制度。这个国家需要好的制度，好的官员。

他们静静坐着。海风吹来，杨乐乐头发飘动着。他们都无意去争论。叶渊一看着她面庞，忍不住吻了她。她也微微红着脸，依靠在他的身旁。他感受的美丽的景色，舒适的天气，岁月的静好。

“我们到你的旅馆吧。”坐了很久后，叶渊一说，“我的好官员。”

她住的旅馆也在同样的村子，其实离他并不远。她坐在床上，叶渊一就坐在房间唯一的椅子上。小小的房间似乎让她紧张起来。他们一起喝了一杯茶。叶渊一也觉得房间很闷。

“我们去市里逛逛吧。”杨乐乐说。他们又打车去了临近的一个沿海的城市。杨乐乐表现出逛街的极大热忱，挽着叶渊一的手臂，一直逛到了晚上。叶渊一想给他可爱的女孩买一些衣服，但是她却不要他付账。

“你真好。”她笑着说，“但是你得帮我拎着这些袋子。”

他们又在城市玩了两天，叶渊一常常在公园的树荫下亲吻她。她给叶渊一说了很多她的学校的趣事，让叶渊一也回忆起他在大学的那些故事。他们说着那些故事，虽然各自故事里没有彼此，但却都能体会那些快乐。他们经常说着说着都大笑起来，说累了，就互相依偎着休息。

两天后，杨乐乐接到家里的电话，需要回去。叶渊一送她到汽车站。她忍不住有些伤感，心想，我们估计不会再见了。叶渊一知道她工作的城市，距离他的家乡有六百公里。他想，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可以再见到她。

她挥手向叶渊一告别，告诉他随时电话联系，转身上了车。她在车上回头看看也离去的叶渊一，眼泪差点滚落下来。

“再见。”叶渊一看着远去的汽车，喃喃的说。

2

叶渊一重新来到海边的村庄，晚上在他们相遇的饭店又吃了顿饭，觉得索然无味。他又到海边走走，看到戴帽子的女人，都忍不住想走过去看看是不是杨乐乐。一次次的确认后，他得到都是否定的答案。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一连抽了好几根香烟，然后打定主意离开这里。

回到家乡的小城后，他又继续起他百无聊赖的生活。他每天读书，写作，思考着人生哲学的问题。他又认识了几个漂亮的女人。其中有一个非常快乐爱玩，他们一起打牌，喝酒，在一起好几个月。有一天，他突然觉得厌烦至极。从此不再联系她。

这时候，父亲有意将工厂的事务交给他。他也就接手了。他的父亲一直认为他是一个纨绔子弟，但他的表现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做起生意来，成熟老到，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他一直是一个聪明人，他的思维、眼光超出了一般的生意人。他将家族的生意稳步向前推进。他的父亲很觉得欣慰，渐渐将工厂的主宰权交给他，自己过起了退休生活。

他的生意做大以后，接触的人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越来越多的和政府机关人员打成一片。他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他出手阔绰，谈吐文雅，很得当地官员的喜欢。他被介绍给一名厅级官员的女儿。她很漂亮，而且很有思想。他们很快结婚，并且生了一个儿子。

叶渊一回来后，也常常给杨乐乐打电话。他计划着一年后去看她。但他很快忙碌起来，后来他们联系很少了。一年的时间一过，他忘记了去看她。再往后的时间，他觉得似乎不敢再去看她。有时睡觉时候，他还会想起杨乐乐。他渐渐觉得她的温婉的笑容已漫漶难辨。

有一天，叶渊一收到了一个商务会议邀请。会议的地点，正是杨乐乐工作的城市。这个城市，他也有几个生意上合作的伙伴，但他还从没有去过。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会议结束后，他开车来到了她单位的附近。他想给她打个电话。犹豫了好几次，他还是没有打。他于是就在车里待着，看看她是不是会从单位大门走出来。到时候他就走过去，把这再当成一次偶遇。

到了下班时间，杨乐乐果然走了出来，和他的同事一起。她还是那么漂亮，脸上充满了笑容。叶渊一想象自己走下去，说，你好。然而这个时候，他却紧张起来，三年了，我就过去说一声你好吗？他看着她上了车离开后才走下车来。

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在一个街边公园的树池上坐下来，回忆起以前相拥相吻得情景。他想，我差不多得到她的全部，不过经过三年，我也差不多失去她的全部。虽然如此，我也不能说毫无所得。三年，我赚了足够的钱，我的产业扩张了好几倍，我有了妻子孩子。我的周围围绕着官员，美女，酒精，一切生活中有趣的事情。我发现了这些事情的价值，并且让他们发扬光大。这些，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叶渊一晚上参加当地政府的接待晚宴。当地政府对于外地过来的商人往往抱着招商的热情。招商引资是政府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工作，因此出席的都是当地市政府的高级官员和经济部门的负责人。叶渊一被介绍给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又把他介绍给一个经济部门的局长，让这位局长专门联系他。

这位局长是一位中年的秃头的男人，典型的官员形象。叶渊一对他喜欢不起来，但想起杨乐乐正好在这个单位工作，于是跟他这位局长聊了起来。这位黄局长抱着很大的热忱，向叶渊一介绍起本市的经济状况，邀请叶渊一进行考察。叶渊一应承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形单影只，不符合外出考察的形象。于是联系了几个生意朋友一同前往。这些商人对于这类活动司空见惯，而政商交流本就是他们主要工作。叶渊一一行次日来到了他们的办公楼。他注意到他们的考勤牌上，杨乐乐的照片和姓名赫然在列：杨乐乐  综合科科长。

他们首先来到黄局长的办公室，落座，奉茶，受到热情接待。黄局长向他们介绍：局机关安排会议先向他介绍本市政策情况，会议之后安排实地考察。寒暄之后，黄局长带着他到会议室，会议室科室的负责人已经准备好专门的汇报。杨乐乐就坐在汇报席上。叶渊一注意到杨乐乐吃惊的看着他。他不露声色的跟参会人员握手，最后缓缓走到汇报席边握住了杨乐乐的手，看着她惊讶的眼睛，说，你好！

3

在汇报期间，叶渊一认真的看着漂亮的汇报人。三年过去了，她没有变老，反而增加了成熟知性的魅力。他们握手的时候，叶渊一明显感受到她手心的汗。他看到了她的惊讶的表情，觉得有几分歉意。其实那一刻他自己十分紧张，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心跳明显加快。叶渊一胡思乱想着，根本不知道会议报告了些什么。

杨乐乐的汇报完毕后，自行退出了会议室。叶渊一才回过神，若无其事也跟着出去。她走向走廊的一边，叶渊一也跟在后面。走廊的尽头是洗手间，在拐角处，他们都停了下来。杨乐乐看着他，小声说，我差点晕过去。叶渊一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还想着你。她马上抽出手，看看周围没人，说，我回头去找你。然后匆忙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实地考察杨乐乐没有参加，叶渊一就是魂不守舍的应付了。晚宴又安排在高档酒店，杨乐乐又出现了。酒席上，黄局长和局里的工作人员多次敬酒，又几次提醒杨乐乐给叶渊一敬酒。他们表现的符合礼貌，似乎从不认识。几位商人朋友夸赞杨乐乐的美丽，叶渊一不得不表达同样的意见，却觉得低级无趣。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他想起自己曾经厌恶官场做派，然而为了钱，可不得不随波逐流。可谁不是这样呢？这样黄局长表现出的热情周到，让他的形象也变得可爱多了。一天的相处，他们现在是朋友了。酒再多喝一些，就是兄弟了。

酒局上的闲聊，虽然零散，但是叶渊一也了解到：杨乐乐已经结婚了。人们关注漂亮的女人，总有一些话会落在她们身上。夸赞漂亮的话题之后往往就是结婚与否，是否介绍对象，家庭条件如何等等。而这些话题往往又引起酒盅的碰撞。黄局长说，我们的杨科长不仅漂亮，还开豪车，住豪宅。杨乐乐自然马上表现出大方和谦虚，不得不玩笑的说这是领导的谬赞。

叶渊一很遗憾杨乐乐的结婚，觉得怅然若失。转念一想，又嘲笑自己遗憾。她结婚、幸福，这些不是很好吗？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他又有些后悔，这样场合的偶遇完全是自己的刻意，但却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这些情绪上来之后，他失去了一些控制酒量的分寸。他喝醉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叶渊一有些头疼。他看看手机，并没有杨乐乐的电话和信息。吃饭时候又接到几个生意上的电话，有些事情他还不得不处理。他又在这个城市待了两天，谈成了一些生意。他始终没有接到杨乐乐的电话。第三天早上，家里的事务催着他得动身回去。他不得不打给了她，告诉杨乐乐自己今天就要离开。她答应来送叶渊一。

叶渊一在酒店焦急等着她，头脑里却一片空白。他等了一个多小时，杨乐乐还没有来。他突然意识到，她不会来了。他一下子反倒觉得浑身轻松，庆幸她没有来。他有些懊悔这次安排的偶遇，除了让自己觉得尴尬，没有带来一点用处。他急于摆脱这种尴尬。于是给她发信息，说自己等不及了，因为有急事，马上得动身。杨乐乐向他道歉说，有些事情耽误了，这次不送他了，以后她会去找他，祝他一路顺风。

叶渊一觉得自己得到了解放，从容的收拾东西，退房。他走到汽车边，四下又看了看，杨乐乐确实没有来，心里放下心了。他摇了摇头，喃喃的说，再见，然后钻进汽车，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