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要说的不是故事。
今年春天,因为野孩子乐队,我一个人去了兰州。
刚出火车站,我便搭车到了高滩,之前查过地图,我知道这是兰州市最东边的地方。
兰州是一座依黄河而建的城市,头尾小中间大,像是一条吞下了大象却没能消化掉的蟒蛇。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也做过同样的傻事,很矫情的为了纪念小索,我打算沿黄河一路向西,一直走到西固城。
『星期天的下午我来到了西固城,一个漂亮的姑娘从马路上走过来。我知道我没钱,只看了一眼,她说我是个不太正经的流浪汉~』
哼着歌,当我走到大概是大象心脏部位的地方时,看见了一个小公园,不少大爷大妈在里面打牌、唱戏、跳舞,旁边还有一大群人挤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我好热闹,于是左突右闪挤了进去。
原来是在下象棋。
这倒没什么,只不过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对弈双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对面那位是一个老者,一看便知道是知识分子。他头上的银丝白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左手杵了根拐杖,右手执红棋,不怎么说话,只是看着棋局。而我旁边这位,是个蓬头垢面又不时大喊大叫的流浪汉,尤其他那双拿着黑棋的手,黑得像是刚挖了煤似的。
两者相较,我不由得佩服起老者来,果然大西北的人心胸就是要开阔些,连流浪汉也不嫌弃,不管对方什么身份照样可以与之下棋。
我对下棋没有太大兴趣,正好肚子也饿了,于是默默退出人群,到旁边面馆要了碗牛肉面。吃完忍不住给一个兰州的朋友发了条短信,『你们的拉面太便宜了,吃一大碗才6块钱...』很快她回了我,『啥?涨价了?』
擦干净嘴巴走出面馆,看见人群还聚在那里,而刚才下棋的老者却独自站在外面,拿着手绢包住嘴巴咳了几声,然后抬头看了一眼人群,又把手绢揣回包里,接着独自离去。
难道老头儿下棋输给了那个流浪汉?呵呵,有意思,于是我又挤进人群。
果然,流浪汉仍执黑棋,只不过他的对手变成了一个青年男子。
这下我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家伙。我发现虽然他很脏,周围人也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避免和他有直接接触,但他有一个地方很吸引人,那就是牙齿。倒不是他的牙齿白,只不过他很爱笑,且笑起来很有感染力,没法不吸引人。
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棋盘并不是摆在桌上的,而是由一辆破烂的小手推车在支撑着棋局的进行。小车的正前方竖了一块木板,上面贴了一副不知道谁写的对联,『楚汉争霸赛,奥妙在其中』,横批『乐在其中』。木板上还写着许多字,但是过于杂乱让人看不大明白,只有中间四个大字还算好认,『悬目,拿定』。旁边还歪歪斜斜的写着『江苏南京石桥人氏』。木板的最下角,则书有『天下第一棋』。
不会是从南京一路下棋一路走到了兰州吧?真是棋疯子!
此时青年男子的局势已处于下风,不时有人帮着指点。不过流浪汉自有妙招,他并未说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之类的话,而是乱七八糟地高声说着、唱着,以乱制乱,扰得对方更加心绪不宁。
流浪汉下棋很快,常常是对方刚一落子,他便做出了反应。并且他执棋时非常有特点,会把棋子举得老高,用戏曲的唱腔咿呀嘿呦地叫着自己的杀招『呀呀呀呀呀呀~将~将~将~军!』,之后“啪”的一下把棋子落下,掷地有声。
任谁都受不了他这样的骚扰。青年男子已是慌了阵脚,拿起棋子半天不知道该放哪。最后他颤颤惊惊的把炮后移,刚撤回楚河放下便发现形势不对,急忙又把棋子放回去。可流浪汉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悔棋两元!悔棋两元!』。
青年男子急了,甩开他的手,『把你的脏手丢开!不就是两块吗?我又不是不给,算上这局的两块,老子给你五块!老子还不想下了!』说完,男子拿出五块钱,丢在棋盘上,不待找钱就急忙趁势抽身离去。
流浪汉笑嘻嘻地一边拾钱一边说,『嘿嘿,还有没有人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推推你,谁也没应声。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才站出来,『要不,我来试试吧。』
人群又开始热闹起来,流浪汉也笑着重申了一遍规则,一局两元,悔棋两元。
棋局新开,两人各有各的布局套路,你来我往节奏颇快。
人群越聚越多,虽然对弈者还是他们俩,只不过现在的局面,是流浪汉一个人对抗着整个围观的人群。
杀局过半,双方的势力均有不小损伤。中年男人每走一步,都会和周围人仔细讨论。流浪汉的嘴上也没了旁门左道般的战术骚扰,他沉默着,盯着棋局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没有出声喝止讨论的人群,或许他也在利用对方商量的时间进行思考,认真地思考。现在局势很紧张,一步错,步步错。
一个不小心,他的车被偷吃了,看起来形势很不利。人群欢呼起来,仿佛获得了一场久违的胜利。刚才指点的旁观者也愈加得意,向众人解释着自己的战术思路,引来一片叫好声。中年男人信心大增,挑衅地笑起来,看流浪汉会怎么办。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把马往前跳了一步。
飞象。
冲车。
挪炮。
又是一阵激烈的厮杀。只不过明眼人已经看出,流浪汉用了险招,此刻局势开始在逆转,流浪汉步步紧逼,中年男人由攻转守,快要招架不住。该使的招数都使过了,能想的办法也想了,没有人再进行徒劳地讨论,人群变得很安静,只听见喘气的声音。
大家一会儿看看棋,一会儿又看看流浪汉。
联军快被击溃了。
有人掏出香烟,取出一支没有自己抽,而是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流浪汉。流浪汉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棋局,看也不看来者便接过了香烟。仿佛这是应得的。那人又拿出打火机要给他点上,他却摇了摇头,仍旧看着棋盘。
四周像是凝固了一般,我居然开始数起自己的心跳来,咚...咚...咚...咚...
不知道过了多久,中年男人还找不到生路迟迟不肯动棋,流浪汉却渐渐急躁起来,不断催促着对方。看来紧张带来的压力让他受不了了,想快快从这里挣脱出去。其实中年男人也不好受,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流过了颧骨。不是不想落子,根本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子。
流浪汉挠了挠头发,终于按捺不住,说,『如果这局你能逼到平局,我给你钱!』
说完,挤出了人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不知所措,看着他离开,众人面面相觑,又看着剩下的残局发呆。
一个人突然问道,『你们说,他真是要饭的,还是故意弄的这身装扮呀?』没有人知道答案,只不过他的问题缓和了气氛,大家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估计是真的吧,身上那么臭』『他棋下得还不错』『这还叫“还不错”?』……
我也挤出了人群,来到他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等下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
只见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小口袋,打开,里面满是烟头,然后伸手从里面找出了打火机,把刚才别人敬给他的烟点上,系好口袋又放进兜里。
他左手持烟,就这么静静地伫立着,凝视着对面的人群,凝视着那群还在讨论他的成就的人群。
像是一个离开江湖的人正听人们说着自己的传说。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去向何处,只有两面退色的红旗在棋盘上方迎风舞动。
可是我很清楚地看到他拿着烟的那只手,分明在颤抖。
或许,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伟大的一次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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