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与哥哥骑着一辆上了年纪的摩托车深入山林,给已逝去多年的祖父母扫墓。
从县城出发,沿着漫长的板石路,来到了安静的乡下,告别了钢筋水泥筑成的建筑迷宫,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深入广袤的绿色森林,在山路上驱车两个小时后,开至祖母坟茔下方的山路上。
由于多年没来,我们都记不清是不是这里,走着走着,车子突然熄火,倒在了路边,想是祖母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声,显灵提醒我们哥俩已经到了。
就是这里了。
哥哥停下摩托车,拿上装着祭祀用品的塑料袋,一把从老家翻出来的杀猪刀,步行上了山。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凸起的杂草丛旁边。这凸起的杂草丛,便是祖母的坟茔了。
上一次我们来这儿是3年前,近两年由于事务繁忙都没来过,如今祖母的坟头草已经长了不止一米高,坟边也长满了杂草,墓碑隐藏在杂草丛中,几乎已经看不见。
我俩轮流用杀猪刀劈开杂草,过了一会儿,终于将祖母坟茔上和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斑驳的石碑完整地露了出来。
墓碑上写着祖母的生卒年,祖母生于一九三一年,卒于二零零九年。
享年七十八岁,去世已经整十年了。
十年前我十二岁,小学还没毕业。
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我和哥哥睡在父亲开在山沟里的打砂场中,守着那一堆昂贵的碎石机器,这些机器是父亲的全部家当。
偏僻的山沟里,一间小小的棚屋,小屋里一张小小的床,床边一个昏暗的灯泡,从棚屋缝隙中散发出去,虚弱地刺破粘稠的黑暗,然后消失在虚无之中,棚屋之外,虫鸣鸟叫,阴风阵阵。
棚屋内,我与哥哥躺在简陋的床上,用一个复读机播放着当时的流行音乐,郑智化、周杰伦和一批当红的网络歌手的歌声交替响起,磁带播完A面放B面,哥哥用一部直板机与某个姑娘发消息,交谈正酣。夜深了,磁带里的歌放完了,我们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山上起了雾,天气阴凉,我听到棚屋外出现了平稳的脚步声,父亲已经来到这山沟,他轻轻推开棚屋的门,我看见他穿着大衣,头发卷曲,用一种平淡的语气跟我们哥俩个说:“快起来吧,你们的奶奶去世了。”
说完他便走了。
我忽然想起,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记得奶奶精神尚好,还会和姑妈抱怨一些生活上的琐事,虽然她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两天也越来越虚弱,但还没看见病危的迹象,想不到今早醒来,居然得知她已经走了。
与哥哥走回家,发现家中已经有许多人,都是邻居和亲戚,一叔叔伯伯从我家楼上搬下几块厚厚的木板,木板上落满了灰,那是多年前奶奶嘱咐父亲早早地准备好了的。一次下雨时,奶奶也曾叮嘱我到楼上看看那几块棺材板,用本来装尿素的编织袋好好盖住,别让漏下来的雨水打湿,她跟我说,那是她死后要用的。
叔叔伯伯们用斧头将木板削出棺材板的形状,然后熟练地组装在一起,最终这些厚木板变成了一口体面的棺材。
体面的棺材,即将装着体面离去的人。
姑妈们在奶奶的房间中为奶奶沐浴更衣,不久后奶奶被抬了出来,放到客厅上早已铺好了的床上。这时的奶奶已经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她戴着壮族头巾,穿着白色的壮族传统服饰,面容安详,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两个拇指由稻草轻轻绑在一起。
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就是我的奶奶。
看到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我的心情突然有些沉重,但我没有哭。
她超脱了现世的苦难,摆脱了她多灾多难的一生,这是好事。
她活着的时候受了很多苦,爷爷早逝,她一人将我四个姑妈和父亲养大,姑妈们相继出嫁,父亲也成了家,然而这个家还远远看不出富裕的迹象,她还没享过什么福就走了。
贫困、丧偶、病痛,多种磨难强行加在她一个柔弱的妇女身上,当她白发苍苍,脸上长满了褶子,身子弯了,疾病也接踵而至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咒骂老天怎么还不把她收了去,咒骂阎王爷,咒骂这世道。
终于,这个平常的夜晚,她悄悄地走了。
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么她的灵魂一定会觉得如释重负吧。
扫墓时,哥哥打开手机,播放着奶奶生前爱听的曲子,将手机放到墓碑上,刘三姐的歌谣从手机的扬声器飘了出来。
哥哥说:“我记得奶奶很爱听。”
我们打扫完周围,清理了杂草,郑重地上了三柱香,然后在分头上插上了刚砍下来的没有去掉树冠的栗木,在栗木上挂了白幡,白幡随风飘动,寄托着我们的哀思。我们没有行跪拜礼,因为没有必要,倒是和奶奶唠了些家常,让她保佑全家平安健康,如果可以,顺便保佑我将来挣大钱发大财。
对着坟墓道了别,我们就走了。
我们还要去见一见那个,短命的,我们哥俩素未谋面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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