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过最好喝的橘子汁,在台北的淡水。旅行手册上习惯把淡水称作老街,实际上,那里更像一个小镇,好像朱家角那样。年轻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各种历史名城,数千年的岁月激荡,各种文明交相辉映,过瘾。年纪大上去,我突然开始喜欢那些简简单单,也许有些故事,但走近才能听到的地方。比如淡水。
从上海飞台北,海上飞行没多久,那个小岛就出现了,原来竟是这么近。台湾跟上海一样,即使数千年前就有人类居住,但始终是古文明看起来很不开化的地方,真正开始发展,也就最近几百年的事。台北就像一个小号的上海,但因为各种夜市,白天西装革履,晚上就特别人间烟火。我很喜欢晚上的台北,夜市,泡汤,白天绷紧一天,晚上都有机会修复。像淡水这样的小镇,则是全天夜市,它存在的功能,就是修复加治愈。
淡水曾经是台湾第一大港,兴盛起来是十六世纪大航海时代的事,到清代嘉庆之后,这里逐渐成为一个日常生活的地方。很多手艺人来了,很多南北货来了,很多小吃,很多杂货。观音、妈祖、注生娘娘,人们一柱接一柱香点上来,一个接一个头磕下去,在无常的浮世里求片刻安稳。淡水,确实是一个能给人片刻安稳的地方。
以前看过一本台湾电影,叫《艋舺》,里面的故事就发生在淡水。阮经天的花背,赵又廷的少年血,两个人颜值的巅峰都贡献给了这个小镇。故事毕竟是故事,个体惊心动魄的血和泪,在苍茫天地间,什么都不是。淡水跟电影里描绘的不同,是个没有一丝热血气的地方,就像它的名字,淡水,淡淡如水。
我很喜欢淡水的农贸市场,很像以前上海老铜川路卖南北货的市集,但那边紧挨着大片生鲜交易市场,杀气实在太重。淡水虽然靠海,农贸市场干货类居多,早已升仙的鱼们,晒成干平铺在一起,比睁大双眼奄奄一息的鱼要少骇人一些,就像人骨和濒死之人的区别。那些咸鱼的嘴,释然地张着,好像在说:“翻不了身啦。”
街边密密挨挨都是吃的。淡水的铁蛋很有名,鸡蛋或者鹌鹑蛋,用酱料煮成乌黑干硬一个,酱汁一直渗透到蛋黄里面,蛋皮劲道,蛋黄酥粉,吃口好极。淡水最有名是“阿婆铁蛋”,然而满大街都是阿婆,阿娘,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本铺。挑最长的队排下去劈手抢两盒,过一个路口,又见有长队在排……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常熟,麦当劳进入小镇前,我们是有过“麦当娜”的,我们的KTV“钱贵”,唱的人比钱柜多。
从铁蛋衍生出去,淡水有很多五花八门的蛋,比如茶叶蛋味咸鸭蛋,铁蛋味茶叶蛋,咸鸭蛋味铁蛋……有一种蛋很特别,茶叶盐焗鹅蛋,似乎只看见一家在卖。一个大铁桶,里面放满粗盐巴和干茶叶沫,底下有火在烘烤,一个个大鹅蛋深埋其中,挖出来趁热破壳,其味不可方物。又有蛋蜜汁,将生鸡蛋和凤梨等本岛水果同榨成汁,也是妙不可言。初到上海时,报社附近有一家当时的网红茶铺卖蛋蜜汁,比淡水的腥气很多,那茶铺像要红极一世的样子,谁知没两年就消失了,名字也在我记忆里烟消云散,唯余“蛋蜜汁”三个字。
各种红糖黑糖,各种炸物,酸梅汤,鱼丸,荔枝冰……平民的味觉天堂,100块人民币吃得翻过来,又翻过去。其中最令我怀念的,是一杯橘子汁。11月中,正是柑橘的季节,路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只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一个铁制的小压榨机,一篮子绿皮的小橘子。我给了她大概价值人民币五六块钱的台币,她麻利地对半破开5个小橘子,橘瓤向下放在压榨机上,把手用力往下一按,一边的小槽就流出了少许鲜亮橘色的汁。5个小橘子,才压满一小杯橘子汁,一滴水也没加。青涩如小橘子的小姑娘,把橘子汁递给我,我漫不经心喝到嘴里,才走出几步,就开始晃神,真是,太,太,太,太,太好喝了。赶紧一饮而尽,回到小姑娘摊头又要了两杯。小姑娘有点羞涩的模样,但是忍不住笑意,给川贝那一杯,多加了一个橘子。
一杯好喝到令人忘情的橘子汁,以后再没有遇见过。翻看照片,这甜美的记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也对,这本身就是味觉层面的记忆,舌头比眼睛不好骗,也比眼睛更不容易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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