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辆蓝色的丰田花冠停在了路边。老皮坐车里,从裤兜中掏出盒芙蓉王,本想抽根烟解解闷,打开一看,空了,恨恨地骂道:真晦气。
这是老皮开出租的第十二个年头了。
这辆丰田从他二十多岁开到了现在,老皮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而这位朋友也和老皮一样苍老。
老皮高中毕业就出来打拼,那时候家里没有钱,作为老大只好外出谋生减轻家里的负担。最开始老皮开的是依维柯大巴,全国各地到处跑,换句话说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老皮把挣来的钱都寄回家里,供弟弟读高中。
就这样慢慢的四五年过去了,老皮也是二十多的小伙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家里给他介绍了个女孩,过去不像现在,都是传统的婚姻。二人没见几次,人家看老皮老实,两人就稀里糊涂的结婚了。成家后,老皮也不跑长途了,为了家里能有个照应,打算回家后自己做点买卖。
那时候老皮过去的同学,在广东做模具生产,挣了点小钱,听说许多朋友都去投靠他。老皮有点心动,可一想自己这么多年就会开车,没啥别的本事,打心里觉得有点不靠谱。
后来人家说,没事,你带点钱来合伙入股,咱们一起干。于是,老皮东拼西凑从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借了五十多万,和别人合作开了个大厂,算是走上了创业的道路。
起初前几年还算顺利,挣了点小钱,老皮第一件事就是在乡下盖了个新房。那天,乡亲们都到场祝贺,鞭炮霹雳啪啦响个不停。院子里摆满了酒席,满座亲朋间觥筹交错,时不时有小孩在桌椅间来回穿梭嬉闹,村里的土狗也会直直地蹲在桌下等待客人吃剩的骨头,嘈杂热闹的声音在院子中久久回荡。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经济不景气,厂里到了破产的边缘。同学卷钱跑路,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老皮。老皮查了下账目,全是亏损,前前后后欠了人家十多万。老皮心里苦,感觉一下子从天堂到了地狱,心里如同被无数的蛀虫啃噬。每天一听到催债的电话,脑袋被炸得嗡嗡响。
之后老皮就开起了出租,没想到这一开就是十二年,在车上的时间比在家都要多。
老皮慢慢地从车里下来,走到街边小店里买了包烟,膝盖微微弯曲,用屁股撑着车门,犹如一尊雕塑。现在已经是三九天,但街上丝毫没有受到寒冷的影响。他看着前面的十字路口,来来往往汇聚的车辆好似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摩天大楼上巨大的广告牌频繁滚动着,刺激着人们的消费欲望。狭长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两旁的灯光闪烁不停,犹如条霓虹的长龙匍匐在高楼大厦间。
老皮痴痴地望着一切,觉得偌大的城市容不下自己。
老皮打了个寒战,赶紧溜回了车里。他透过车上阴暗的玻璃膜,发现眼前的事物失去了色彩。不知为何,他感到一点点的安慰,外面的车辆的喇叭声、行人的说话声、小贩的叫卖声……通通被阻挡在出租车的金属壳外。老皮环顾车内,认为自己被紧紧包裹,蜷缩在自己的小小的空间里,心中升起被母亲怀抱着的丝丝温暖。老皮悄悄地闭上了眼,忘记了家里和老婆的争吵,忘记了顾客的投诉,忘记了老板的谩骂……
“师傅,走不?”伴随着一阵猛烈敲打玻璃窗的咚咚声音,车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走!”老皮突然像是从梦中醒来,赶紧立起身。“您去哪?”
“丽高王府。”那人说了一声,就靠到在座位上,没了声响。
“好咧,您坐稳了。”老皮应声回答道,快速发动了汽车。
老皮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市区里有名的高档小区,除此之外也是学区房。因为孩子上学的缘故,老婆一直想在丽高王府买套房。可是凭老皮的经济实力,要买房谈何容易。后来这个渐渐成为老皮的心病,每次和老婆吵架时,老婆都会拿这个说事。
你算什么东西?就一开出租的窝囊废,连孩子的学区房都解决不了,我当初怎么会嫁给你?
自从老皮破产后,他和老婆关系越来越差。孩子小时候,夫妻两人还会克制,互相忍着自己的脾气。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了,过去的怒火仿佛一个炸药桶被点燃了,吵得家里没有安宁。夫妻俩人的感情生活愈发糟糕,很容易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指责、抱怨、谩骂都成为了家庭的日常,甚至都到了摔东西的地步。
每次吵架老婆嘴巴如同机关枪突突一样,老皮不善言辞,每次都没骂得狗血喷头。他感觉心里被块石头压着,想反驳也说不出,到嘴里的话也会悄悄憋回去。后来老皮都会关着房门躲到书房里,任凭老婆在外面破口大骂。
老皮透过后视镜,看着这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头发梳成三七分,即使在光线较暗的出租车内也可以清晰地看见头发因为发蜡的缘故结成一撮撮地贴在头上,露出了饱满圆润的额头。从外面的灯光偶尔照在他的脸上,油光泛滥,比起脚下的皮鞋有过之而无不及。西服绷在他身上,勒出了道道痕迹,白花花的肚皮调皮地露了出来。从他上车的那一瞬间,老皮就感到浓浓的酒气马不停蹄地钻进他的鼻子,闷得脑袋也如同喝醉了一般,晕晕的。
老皮静静地看着他,感觉有些滑稽可笑。
“额……”后座的中年人突然坐起,从喉咙中挤出呕吐的声音说,“师傅,要吐。”然后又倒了下去。
“你等下,我找找有没有塑料袋。”老皮立马回应道,像是面对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心中多了一丝紧张。
“你快点,我怕憋不住了。”中年人迷迷糊糊说,两只身在胸前不停摇摆。
老皮赶紧在车内翻找,座椅夹缝、门上凹槽、头顶的夹板……老皮到处都找遍了,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恨不得把车里翻个底朝天,别说塑料袋,连平时喝水的塑料瓶都没有。
中年人又坐了起来,大声地说“好了吗?”脸上多了一丝不耐烦。
“您再等等,我仔细找找。”老皮有点不死心,手忙脚乱地又在车里翻找一遍。
老皮莫名其妙烦躁热起来,犹如许多小针扎在皮肤上,瘙痒难受。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汇聚成一股股在脸上横冲直撞地往下流,老皮感到背上被汗水浸透,里面的内衣粘在皮肤上。车里的暖气还再往外吹,呼呼声像是年人的低语。没一会,老皮发觉全身都湿透了,像个溺水的人,喘不上气。
“忍不住了!他妈的!”中年人犹如突然清醒,像头暴怒的狗熊。这时他完全没有醉酒的状态,满脸憋得通红,隐隐约约看得见皮肤下的青筋,一脸愤怒。
老皮急坏了,慌张地向四周看,外面的车贴得严丝合缝,喇叭声尖锐刺耳,漫无目的地向远处传播,和拥堵的车流一般,没有尽头。
“您再等等,我们马上到了。”老皮心里小心翼翼地回答,怕惹到中年人生气。
“额……”中年人忽然呕了出来,不可名状的呕吐物像瀑布一样从他口里倾泻下来,到地上化成滩泥状,车内的气温越来越高,伴随着一阵比泔水还难受的酸臭味。老皮身体上受不了,这气味使他觉得晕眩、恶心,仿佛不是吐在车上,是吐在了自己身上。
老皮胸腔中充满了怒气,大骂道:“他妈的!”
可是这句话老皮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嘴角轻轻颤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狠狠砸向了方向盘。
他恨不得对着他臭骂一遍,把积压在心中的怨恨统统发泄出来。
但老皮什么也没有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把车窗迅速摇下来,外面的冷风呼啸地往车里灌,老皮头上的白丝像是风中的小草摇摇晃晃。透过后视镜,老皮发现中年人犹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尽管那些呕吐物还在自己的身上,但他醉醺醺地又躺了回去。老皮望着窗外的繁华,又瞥了一眼呕吐物,突然又一阵冷风刮来,冷冽的空气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老皮打了个寒战。
出租车继续往前开,沉在车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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