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无情,可以一夜之间摧残百花,而他,从盛极一时的君王到颓丧的俘虏,亦不过刹那光景。春去春会回,花谢花再开,可他这一去,万里关山,荒沙冷月,又哪有归期?
于是,他只能一遍遍回味那一场场真切而模糊的汴京遗梦。
他就是宋徽宗赵佶。
让我们先看他的一首词作。
眼儿媚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眼儿媚:双调四十八字,上片三平韵,下片二平韵。
词意:
回忆汴京曾经的繁华,万里江山都属于帝王之家。那儿有奢华的琼楼玉宇,弦管笙琶声乐不断,响彻天涯。
如今人去楼空,花城早已萧瑟冷落,惟有思念的一帘幽梦游弋在北国的漫天黄沙。乡关在何方?听,远处传来《梅花落》的呜咽,这凄凉刺骨的曲调竟然不合时宜,钻入耳膜,兀自在那萦绕飘洒。
“靖康之难”后,经过千里跋涉,宋徽宗赵佶父子先被押解到了韩州(今辽宁省昌图县),最后囚禁于今天黑龙江省依兰县北的旧古城-五国城。
这首词,应该作于北行途中。小词追昔伤今,言词简练但韵味悠长,将亡国之痛、思国之愁以及无限的慨恨抒发的真实可感,衬托出词人千转百回的内心哀伤。
曾经贵为天子,万民朝拜,如今丢城弃甲,成了阶下囚,宋徽宗的身心受尽了凌辱折磨。然而,木枷铁链束缚了他的身体手脚,却锁不住他悔恨痛苦之余喷涌而出的诗词歌赋;潮湿阴冷的牢笼关不住他思念故国山河、怀恋昔日繁华的幽幽梦想。
梦醒时分,突然飘来羌笛凄恻幽怨的《梅花落》乐声,联想到自己身处荒漠雪地,身陷囹圄,国破家亡,这个曾经的大宋皇帝,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伤,在百感交集中提笔写下了这首“以真胜”的血泪之作。
谈及中国文化艺术史,避不开宋徽宗。如果说李煜是千古帝皇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位,那么,赵佶毫无疑问是四百多位天子中最全能的一个。因此,有必要在此多说几句。
元丰五年,即1082年,初夏的一天,赵佶降临人世。
据说,他的父亲,也就是宋神宗赵顼不久前在秘书省看到了南唐后主李煜的一帧画像。
那不经意间的一眼,勾连起了赵佶的前世今生,使他不仅继承了后主的文采风流,也让赵氏祖宗强加于后主的种种屈辱,以百倍之重,报应到了他身上。
养尊处优,逐渐培养出了赵佶轻佻浪荡的性格;良好的文化氛围,激发了他蕴藏在骨子里的艺术素养。就这样,慢慢长大的赵佶不但成了采花大盗、风月浪子,也成了无所不能的艺术大家。
他擅长书法,自创一体“瘦金书”,劲逸挺拔的笔势飘逸潇洒,其中那帖《《秾芳依翠萼诗帖》大字楷书,即是瘦金书的代表作之一。他精通绘画,成立宫廷画院,是“院体画”的积极鼓动和推行者,培养了张择端、李唐、李迪等杰出的画家。其山水花鸟人物,皆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据传他画鸟喜以生漆点睛,成豆型突出于画幅至上,致使鸟眼炯炯有神,黝黑发亮。比如留存于辽宁博物馆的那幅传世名画《瑞鹤图》,构思布局之精妙,形神之逼真,有着魔术般的诱惑力--晴空上下盘旋飞舞着20只丹顶鹤,有二只驻立于殿脊的兽形鸱吻之上,一只稳立,一只则立足未稳。众鹤呼应生动,却如云似雾,姿态百变。在薄晕霞光的石青色天际中,画面呈现出一派神秘吉祥的气氛,生机盎然。
除了书画,他还工于诗词歌赋,通宵音律,那些饱醮泪水、哀怨低回的诗词,虽时隔千年,仍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可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艺术天分极高的人,因为当时太后的坚持,被推倒了政治舞台的中央。
与两百年前的李煜一样,赵佶天生缺乏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帝王的能力和胆魄,少了铮铮铁骨,细胞中跃动的尽是风花雪月的浪漫情事,血液里流淌的都是琴棋书画的艺术才华。
历史如此巧合,斗转星移,二个世纪后,那些如烟往事竟然神秘地让这位倒霉的皇帝碰上了。
究竟是他误了国,还是国误了他?如果不是帝王,宋朝的历史是否会改写?他的运命是否完全不一样?
然而,历史终究无法更改,人生哪有彩排?
那么就让我们简单回顾下赵洁台上的表演吧。
赵佶十九岁登基。
即位后,他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园林,增设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他昏庸怠政,任用奸佞小人蔡京、童贯、高俅之流,为非作歹,败坏纲纪,陷害忠良;他纵情声色,后宫佳丽三千尚不能满足,还常常流连在烟花巷陌和青楼行院,猎艳逐奇,放浪形骸;他迷信道教,自号教主道君,荒唐到连自己的生辰也轻易改掉;因为自己生肖属狗,竟然嚣张地下令禁止开封全城屠狗......
他的穷奢极欲荒淫奢侈以及统治阶层的剧烈压迫势必激起广大劳苦百姓的强烈反抗。梁山好汉智劫生辰纲的剧情上演了,方腊在歙县七贤村举起了义旗,而此时的辽、金大军正磨刀霍霍,随时虎视着肥沃富饶的中原大地。
终于,赵佶紧张了,无奈之下,他下令取消了花石纲,下了《罪己诏》,勉强承认自己的过错。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太迟了。腐朽没落的宋王朝,根子上烂了,气数已尽。于是,几年后发生了“靖康之难”。
显赫的权杖、璀璨的王冠、华贵的玉玺,被缴没摘下了,他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颐气指使的君王,而成了别人的玩物和俘虏。
北行途中,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赵富金被金人掳掠为妻,自己钟爱的朱皇后、妃子王婉蓉等被强行索去,受尽凌辱。他仅存的一点尊严,被一路践踏碾压,疲惫的身体裹卷在遮天蔽日的漫漫黄沙中拖沓蹒跚。
他的心在滴血,灵魂在呼号:烂漫的杏花,开得再盛也形同虚设;翱翔的双燕,不解人语,怎懂得人间的离愁别恨?最难耐的是,此刻竟还有羌笛吹奏《梅花落》曲调,那凄厉哀恸的旋律,经朔风一吹,便落满关山。
宋徽宗摸了下很久未修整的胡茬,用手指捻了几根使劲地抜了下,生痛的感觉。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离富丽堂皇的汴京越来越远了。
他陷入了深入骨髓的绝望。
后来就被囚禁到了五国城。
几年后,相濡以沫的妻子郑皇后撒手人寰。天天哭泣、夜夜流泪的赵佶渐渐双目失明。
再后来,他的一个儿子和驸马不堪金人折磨,居然为了过上稍好一点的生活出卖了他,在确认纯属诬告后,两人随即被处死了。这件事对徽宗的心灵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创伤,他悲痛欲绝,一颗心彻底碎了。
1135年,仍是初夏的一天早晨,当儿子钦宗外出捡牛粪回到半地下的土屋时,只见父亲嘴里含着未吃完的半个土豆,一摸,浑身已经僵硬。
而就在隔夜,在昏黄的油灯下,他还吟成了一阕新词《燕山亭》: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
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
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他原想捧着梦,勉强支撑没有灵魂的躯壳再苟延残喘,可近来连梦也不做了。
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一年太上皇,九年囚俘,宋徽宗赵佶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也受尽了人间的百般屈辱,这次他终于魂归道山,得到了永恒的解脱。
从此,所有的荣辱沉浮以及萦绕不息的那场汴京遗梦,成了缥缈的云烟,渐渐消散在荒寂寥廓的漠北大地上。
显然,赵佶不是一个好皇帝,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艺术天才。
我同情南唐后主李煜,但不会同情赵佶。对后者,我只会宽恕。宽恕的理由是,他毕竟受了九年的非人折磨和惩罚,还有他最后时日里给我们留下的如诉如泣的感人篇章。
此刻,外面晴空万里,夏阳正好,我心中却掠过一丝寒意。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土屋中闪烁明灭;耳际隐约听到,一扇斑驳的破门在凌冽的北风拍打下正吱嘎作响......
我不自禁地起身走到窗前,瞭望遥远的北方,只见一群大雁悠然地扑闪着翅膀掠过天际,我的心一沉,脱口吟诵起赵佶的那首七绝《在北题壁》: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生而为人,谁都会犯错,有些错或能弥补,有些错一旦犯下,再难回头,因为时光老人绝不会给你重来一次的借口。
另:我把宋徽宗作为分界线,之后出场的词作者在朝代上归属于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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