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边界有个庄子,唤作高老庄。
高老庄里有头猪,那么这头猪,自然就是天蓬。
很少有人知道,天蓬变成猪,不是因为堕入畜生道,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只猪。
天蓬还是一只小猪的时候,就被一个人抱出了猪圈。
离开了兄弟姐妹,他没觉得有什么遗憾。不用抢食这件事,对一头猪来说,怎么看都不会太坏。
后来听说闹猪瘟,那个圈里所有的猪都死了,堆在乱石岗上,一把火烧得香气四溢,肥油横流。他被人抱着在不远处看着,滚滚浓烟熏得眼睛发红。
抱着他的那个人说:“所有回不去的,都是好的。”
那人又说:“你小小年纪猪毛就这么扎人,就叫你猪刚鬣吧。”
小猪抬着头用汪汪的泪眼瞪着他,心想:你特么才肛裂,你全家都肛裂。
小猪的整个猪生都是同那个人度过的。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不知道那人的来历,他只知道那人意味着春天冰融的溪水,夏天送风的蒲扇,秋天熟烂了砸在地上的果子,冬天煮的喷香的猪饲料。
小猪有时候也会想起自己的家人。他在脑子里想象他们的样子,结果就是十头一模一样的小猪,名字都唤作猪刚鬣。齐刷刷染了猪瘟倒在地上。
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人会认为回不去的是好的。他暗自比较着,总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起死于瘟病要好太多。但是他还是偶尔会有一些小小的愿望,比如变成人。
那个人能听懂他的愿望,但只是平静地笑着摇头。
小猪知道他能帮自己实现愿望,他只是不想。
于是小猪开始绝食。
绝食是一个很困难的过程,小猪失败了192次,正准备进行第193次尝试。
但是那天没有吃的。
那个人抱着小猪离开了他们一直住着的地方,走了好远好远。从黎明到黄昏。然后有一只手盖住了太阳,撒上了漫天的星辰。
那个人抱着小猪盘腿坐下,指着天上细碎的光亮,说:“这个是井木犴,这个是参水猿,旁边的是毕月乌和娄金狗。东边有个亢金龙,西边有个奎木狼,这两个你记住了,以后有大缘分。”
小猪往他的怀里拱了拱,哼唧哼唧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他也不在意,摸着小猪脑门上挺立着的一撮鬃毛,脸上带着了然的笑容。
他说:“刚鬣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条天河的意义。那时候的你,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语,不饮酒,不眠坐华丽之床,不打扮及观听歌舞,正午过后不食。以八戒律己,可得大道。”
那时候的天蓬没能看懂天河,也没能听懂这些话。但是他闻到了那人身上的味道。是一股离别的味道,是一股生死的味道。
小猪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砸在石头上,生生就成了一个坑。
后来小猪哭累了,就睡着了,睡醒了,那人就不见了。
小猪在旷野里一直趴着,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蓬草。晚上的风贴着他身子一次一次地吹过,像是一把篦子在生硬地梳理着粗硬的猪毛。他仰着短脖子看着天。天河离他越来越近,他好像能听见鱼儿在其中摆尾,而河边的老翁叼着烟杆,又向河里甩了一个不起眼的鱼钩。一颗星是一滴水,水汇成涓流,涓流聚成江河,江河流入汪洋。
而他,就是汪洋。
天庭上,玉帝咂着嘴,感觉盘里的葡萄似乎没有往常洗得干净透亮。
太白金星迈一步向前,躬着身子说:“最近天庭水源吃紧,节约用水仙仙有责,陛下应该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因此宫里的果子少洗了三次。”
玉帝挑挑眉:“水呢?”
太白金星身子躬得更低了,拂尘垂到地上,沾上了几缕云彩。
“回陛下。天河,没流量了。”
天河都流入了一只猪的身体里,那么这只猪就不再能做一只猪。
小猪被接引到了天庭,化作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封作统领天河的元帅。
玉帝说:“元帅应该有个名号,我赐你一个如何?”
他说:“末将有名字,唤作猪刚鬣。”
玉帝皱着眉头吸着冷气,沉吟了许久说:“这名字对身体不好。”
他瞪眼,但是低着头,所以算不得数。大家只听到了他温顺的声音。
“在凡间时,末将天天以蓬草为食,就叫天蓬吧。”
于是仙班里多了一个天蓬元帅,大家多了一个喝酒打牌的好伙伴。
他开始享受精心烹制的美食,他终于能够用手指握住精巧的酒杯,他学会说出漂亮的话讨人喜欢,而不是只靠哼唧和用嘴拱。但是他吃的越多,喝的越多,说的越多,就越怀念当时被那个人抱在怀里喂猪饲料的时候。
天蓬越来越孤独。
天庭很少能有人懂这种感觉,除了嫦娥。
嫦娥是吃了长生不老药,撇下了后羿飞上天的。天上除了色鬼就是酒鬼,一个女人家自然也很孤独。
两个快乐的人在一起可以分享快乐,两个伤心的人在一起可以相互抚慰,但是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除了互相欣赏,还是要各自品尝着各自的孤独。
在某个时候,天蓬拉着嫦娥坐在云崖上,崖底一片空荡,好像一颗心。
嫦娥软软地贴在天蓬的肩上,天蓬僵硬地搂着她。
天蓬把头贴在她的长发上,香气淡淡的,很好闻。他问嫦娥:“你后悔吗?”
嫦娥没有作声,细不可察地点点头,掉下一串晶莹的眼泪。
天蓬有点羡慕。
后悔,至少意味着你曾经是有得选的,只不过你现在对之前的选择不太满意。
他也开始哭,晶莹的泪水滔滔不绝,一滴泪就是一颗星。
自此,云崖下有大川。
天蓬在天河里捞了两把,捞出一条龙,一匹狼,塞在嫦娥手里,嘱咐她拿去卖了钱换后悔药。
人间有汉书记载:高祖元年秋,天有异象,诸星移位,奔流如河。伴有女泣,彻夜不绝。
没有了天河,天蓬也就做不成元帅。玉帝划了个官职叫御门将军,与卷帘大将同级。一个司职开门,一个掌管撩帘子,两人配合默契无间。
嫦娥没买后悔药,一龙一狼换了个广寒宫,那是两人的家。
天蓬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偶尔卷帘晚上会过来喝上点小酒。卷帘真的是过来喝酒,一句话都不说。天蓬自己捧着酒坛子,赖在地上双腿乱蹬,胡言乱语。
他终于实现了过去的愿望,变成了人。但是他每天都在怀念那只小猪的生活。他开始有点相信,所有回不去的,都是好的。
他知道自己不爱嫦娥,也知道嫦娥不爱他。
说到底,只是两个翻来覆去后悔的人,互相报答着知遇之恩。
好在后来天上来了一只猴子,打得天翻地覆。
天蓬盼着猴子搞出点名堂出来。平淡的日子过久了,你就莫名地渴望能出点乱子。
但是后来来了个老头,猴子打不过他,被绑了。
于是天蓬决定自己做点什么。
他说:“把猴子杀了吧。”
他拎着刀走到猴子跟前。如来老头眯着眼正在睡觉,猴子满眼冒火想要咬人。
他看着猴子,眼里的意思是,哥们,都是出门在外,畜生出身,帮兄弟一个忙如何?
猴子歪歪头,意思是,什么忙?
他瞄了瞄手里的刀,看了看猴子的脑袋,朝着不远处的云窟窿努嘴。
猴子闭上了眼睛,表示同意。
于是天蓬手起刀落,刀劈在猴子头上,也不知怎么猴毛就那么硬,生生把刀崩出九道口子。
他顺势跌落凡尘。
由天庭入凡间,要脱筋骨,换皮囊。
天蓬又重新变成了小猪,只是他的毛不像原来那般刚硬,柔顺地贴在他粉嫩的皮肉上。
他依然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抱出了猪圈。
这次抱他的人是个女孩子,叫高翠兰。
高翠兰的身子比那个人软,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像是嫦娥。
高翠兰会每天给他唱歌,每天给他做好吃的饭菜,每天搂着他睡觉,像是嫦娥。
天蓬想,可能天下的女孩子都一个样。
而高翠兰想,为什么我看着小猪的眼睛,映出来的却不是我的样子。
后来高翠兰长大了,天蓬也长大了。
高翠兰长大了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天蓬长大了是膘肥体壮的出栏猪。
姑娘要嫁人,猪要杀了吃肉。
高翠兰嫁了高绿松,天蓬躲到了深山老林。
一晃就过了五百年。
高家庄世代繁荣,当家人已经不知道是高翠兰的多少代曾孙。天蓬长得小山一般大小,通体黢黑,像是猪妖。
他一直住在高老庄旁的林子里,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蓬草。
剩下的时间都在思念。
他思念那个人,思念嫦娥,偶尔思念一下卷帘,也会思念高翠兰。
所以他一直庇护着高翠兰的子孙们。
天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有一天,高老庄来了一头牛。
牛长得顶天立地,通体赤红,像是魔王。
天蓬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但还是和他打了起来。
结果天蓬被揍得起不来,高老庄被点了一把火。
他躺在地上,恍惚间看见走来一只猴子,猴子身后跟着一个大汉。
猴子说:你跟我去取西经。”
天蓬摇头。
猴子说:“我可以把天河还你。”
天蓬摇头。
猴子说:“还你嫦娥。”
天蓬依然摇头。
猴子说:“还你一个高老庄。”
天蓬眼睛亮了起来,又暗了下去。
人也好猪也好,爱也好不爱也好,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都好。
所有回不去的,都是好的。
这是那个人告诉他的。
但是,好想再见那个人一次啊。
天蓬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身后的高老庄欢快地燃烧着,不断传来木头哔剥的脆响,像是冰天冻地的一个夜晚,填进灶里的柴火。灶台上是滚开的热汤,屋子里是踏实温暖的热炕。但是人不在炕上,在锅里。
可能是因为悲伤,可能是因为思念,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像是蓬草。蓬草的嫩叶打碎了搅在一起,和着细细筛过的玉米面。加水,在生锈的大铁锅里煮得咕嘟嘟冒泡。对一头猪来讲,这就是上好的饲料。
他哭着睁开眼。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大汉,大汉身上,背着一个小和尚。
猴子仰起头看着涌动的天河,满意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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