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回了老家,睹物思情,情绪万千。楼房,田野,乡音,狗吠,仿佛一切回到少年。
那个时候,一只细尾薄翅的蓝斑蜻蜓,一本图文并茂的奇幻小说,一部栩栩如生的架空游戏,都能构筑一段漫漫长长的悠悠夏日。那个时候,可以用一整天研究蜻蜓的构造,可以用一星期幻想小说里的魔法,可以用整个暑假收集游戏里所有的道具。那个时候,时间是电风扇呼啦啦吹出的声响,是窗外安静飞着鸟群的天空,是厨房奶奶做红烧排骨传来的香味。那个时候,时间显得那么无足轻重,那么理所应当,仿佛每个人,每条街,每一刻,都是永远。
如今看望奶奶,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手术,她的身体像是反复修补过的老电视,将就,脆弱,再经不起敲敲打打。年少时那个健朗、善谈的她,神情惘然地坐在竹椅上,青筋突起的手耷拉着蒲扇,一言不发地望着地面。昏花的双眼让她识不清我的容貌,只有那衰退的双耳还能勉强听辨我的声音。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大声告诉她我是谁。她听到我的名字,就用力抓我的手,干瘦的脸上焕发出快乐的神采。
我看到时间从奶奶身上一点点撤离,渐渐显露出一身孑然伛偻的背影。时间让一个人渐渐丰盈,然后再让那个人慢慢枯萎。懂事以后,我便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永远。可我还没想过,“没有永远”这四个字,放在人身上,就是衰老,然后死亡。
于是时间不再无足轻重,不再那么理所当然,它成为我时刻要惦记的东西:时间开始被“规划”了,时间开始被设定“截止日期”了,时间开始,时间到。跟不上时间的加速,我踉跄着无所适从,一路跌跌撞撞,重新探索生活的节奏,直到它开始一成不变,才幡然醒悟,原来过去的就是青春。不停考试的高中,不停奋斗的大学,不停思考的研究生,时间不曾停止,我的脚步也是,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急得忽略了身边一掠而过的蜻蜓,忽略了头顶那片宽阔的天空,忽略了厨房里传来的母亲炒菜的香气;然而我走得越急,时间就越走得更急,总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窗外就已经响起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我急着考试,急着读书,急着出国,急着工作,生怕慢了一步,时间就把我丢下兀自前行。因为我知道,一旦时间从我身上离开,我就会和奶奶一样,渐渐老去。
我真的畏惧衰老吗?作为自然人,我自然畏惧,但这是在生理上;我更畏惧的,是心灵的衰老。我对蜻蜓的身体构造和飞行原理已经毫无兴趣,因为这些知识在生活中没有实用性;我对奇幻小说中光怪陆离的魔法也不再痴迷,因为我知道它们是编造的,现实里拿出来说会被人耻笑;我对游戏里的道具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它们无法在现实中兑换成金钱。年少时的我牵引着世界,而如今我被现实牵着鼻子,却反过来故作骄态,标榜自己成熟老练,深谙世事。殊不知,心灵困顿之人如我,只看到上面那一层,但心灵依然睁大眼睛端详着世界的人,却透过它创造了更多价值。他们根据蜻蜓的结构发明了直升机,他们凭靠魔法的玄妙创造了瞩目的魔术,他们甚至通过网络游戏直接将虚拟道具变为“印钞机”。相较于我,他们似乎始终保持着某种“觉醒”的姿态,并没有在这混乱的现世昏沉沉地阖上人类与生俱来的,智慧而“幼稚”的眼睛。他们不用实用、名望或者金钱衡量生命,他们用自己的思考衡量这个世界。或许这种觉醒的姿态并非后天获得,而是先天保持下来,即人人生而觉醒,只是在不断成长中,被所谓“文明”套上了越来越沉重的思想枷锁,心中那个“赤子”才因此逐渐睡去,只剩一具走肉随波逐流,在滚滚红尘中漂浮不定。
保持觉醒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一般人都选择缄默与从俗。于我而言,年少时那种能用一大块时间忘乎所以地沉浸进去,无所谓功利、无所谓荣辱的事已经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是麻乱的琐事,抽不尽的烦恼和沉甸甸的忧虑。我的视野从浩瀚烂漫的宇宙聚焦到沧海一粟的自我,所有无关自我的事物都被排挤到我的注意之外。偶尔,只是偶尔,还能在浏览网页、阅读书报时瞥到一眼心动的内容,忽感灵光乍泄,忽然心潮澎湃,不禁为之手舞足蹈,为之魂牵梦萦,于是茶饭不思、日夜不寐地通过一切渠道收集一切关于它的信息,用尽一切手段研究一切关于它的原理;然而这些冲动终究只保持三分钟的热度,回归现实,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它与自己的生活多么不相干,激情旋即退潮。有时为证明曾为某件事痴狂不已,为某件事钻研不息,还要故意将它作为标签悬挂在自己的名头上,向世人宣告我生活丰富、视野宽阔,并非一无是处之人。这一切的本质,似乎都是在挣扎着呐喊:我依然年轻。如此老态,实不忍细想。
或许年少时的幼稚和散漫正是如今我们所苦苦追求的“诗意”,而“成熟”这个词眼却像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圈,一有松懈的念头,就将生活囚禁得越来越紧张。
人无再少年?或许还有弥补的办法。年少时体验到的那种永远的感觉,可能就是彼时当下的那一眼,那一页,那一个彻底忘掉自己的瞬间。如果生活中多了些这样如同定格般的瞬间,或许我们还能留住心目中那个幼稚的,灵光的,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野心的,一个名叫“永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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