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 ,长春的冷
长——春——
绵——长——如——春——
一跌进长春,就尝到了它的厉害。长春,说好的长春呢?不是该温暖如春似昆明么,为何这么快就开始表演你的冷啊?冷,真是出奇的冷呢,最低温零下十六度,据说还没有达到最冷。
这种冷,一下子把我带回到小时候,我穿着爸爸的蓝花袄子,那是他娶我妈时唯一的新衣。我的手上长满了冻疮,无名指和小指头红肿溃烂,奇痒难耐。瘦弱的我坐在没有玻璃的教室里,冷得发抖,可老师说我会成长为社会主义的栋梁,祖国的未来将由我们去创造。那时候,我的心里是多么骄傲,那么豪情万丈。老师的话,让年少的我,忘记了从破窗户里长灌而入的冷。
以后的很多年,虽然经历了各式各样的冷,冷落、冷淡、冷眼、冷面,身体的心灵的,太多,太多,但终究身体的冷,好像比心里的冷记得还要长久一些。原谅我这么没心没肺。
长春的冷,让我回来的一周内,至少有意无意地跟别人提起了不少于十次。不管说什么,我总是不自主地扯到那里去,说起它的冷来,比如“那个长春的冷啊,简直不适合生存!”“我去东北的时候,穿得像个棉球!”“你们不晓得,长春还下冻雨,到处结了冰晶,冷得出奇。”“长春太冷了,我们穿得手脚都不方便做事,每天出去,何校都会快乐地说熊又出没啦!”……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让我在离开它之后,对它又爱又怨地提起这么多回,这样的我,有些搞笑,很像阿勒泰的女作家李娟笔下去了一次台湾的妈妈,她亦如我,与别人说什么都会三言两语拐弯抹角地扯到台湾去,搞笑得很。看来,在这件事情上,我与那老太婆并无二致。
为了去长春,我特地买了一件有獭兔毛的衣服。但即使穿上这衣服,只要一走出门,就像腿放在冰水里,冷到噬骨。满地雪白,不停地流眼泪。不是因为伤心痛哭,而是因为雪地看久了,眼睛刺痛。即使这样,我的心却是火热的,因为此行的由头是来东北师大招贤纳士。好像有满地珍珠,我们要挑最大最亮的,我以为自己有伯乐的慧眼而满心欢喜。
由于当地前几天下过一场很大的雨,恰遇急降的温,雨于是被凝固成了百年不遇的冰晶。热腾腾的铁锅炖,烂漫的花事,欢腾的红鱼和层层叠叠的或黄或紫的秋,都掩到冰晶后面去了。目力能及的地方,是望不到边的晶莹寂寥,无尽头的晶莹寂寥。
从抵达到离开,冰晶固执地挂在枝头、树梢,附在花瓣,菜叶,贴在房檐,屋顶……他们说,要附着很久很久,或许是一个冬天。一个冬天也好,让它保持着一个模样,从此呆在我的记忆里,发酵,湮酽,沉淀……
无论是人或事,离得太近,其实都无法看到全貌,最多感受一点儿心跳,对长春,我也一样。直到离开它的时候,我才透过飞机弦窗,好好地看了它一眼。
这一眼万年,这一眼,山高水长。
从飞机弦窗望出去,视野很广阔。大地平了,没有棱角了。离得远了,再高的山,也看不出高了;再远的路,也看不出长了。纤陌纵横如毛细血管的道路,匍匐隐忍,悄无声息地嵌在大地深处,没日没夜没头没脑地地缠绕、回旋、生长,清醒着,也糊涂着向前、向前……我试图用手指比划着寻找它的尽头,可是片刻之后,有点儿绝望,因为它根本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百转千回的,不管不顾的,就那么有些任性,有些执着地生长,生长,长长的,长长的……
我突然产生一种无力感,很虚无。这无尽头的时空深处,我在哪里?云端之上,大地之外,飞机如一叶扁舟,浩淼的宇宙间,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鸟,气流稍微强点儿就筛糠般战栗不已。人在这天地间,飘摇,辗转,流浪,似微尘弹指,一瞬呼吸。
天地之大,有哪一件事,抵得过这无尽头的路百转千回永不停歇地生长?这大地,这长天,这万米高空,时光不老,生生世世……人呢?或孤寂或热闹的人生,万般种种,来了又去了,生了又灭,那些看起来怎么也过不去的坎,走不过的路,在这无任何着落的长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在这缠缠绕绕永不停息的长路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陷入沉默,心中有丝丝缕缕说不出的惆怅,已经有很久很久我都不会这样无病呻吟了。因为,我知道,这些无谓的惆怅会如利剑伤到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人生,不是不需要思考,只是思考太多,就变成了空想。想不透的太多了,觉得茫然,虚空,还不如不想,踏踏实实去做事算了,所以很快我就释然了。不是想通了,而是不去想了。
向太原的方向飞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大地仍然白茫茫一片,偶有泛青、泛黄或泛黑的树林、湖泊,影影绰绰。
大地如铺展开去的油画布,让冬这把刷子,三下五除二,涂抹得只剩下如此单调的颜色。大地如此害羞,一马平川,没有波澜,没有坎坷,仿佛生来如此。静卧,铺展,安谧。
其实就在不久,我们还踩在呼哧呼哧的雪地里,干燥的积雪被风撕碎,被雨冻僵,异常硬朗坚固。我们还紧着帽子,裹着棉衣,彳亍而行。这样的雪地,如要寻找温柔、坚定、松软的行途,很难。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踩实了才行。不像某些路,可以连滚带爬,东北的雪地来不得半点虚假,必须先探虚实,然后深耕。北方人的朴实和醇厚,是否与此有关呢?我深以为然。
这样的大地上,适合生长故事。长出温暖的故事,像《额尔古纳河右岸》里,半夜或黎明,撬开冰盖叉鱼;也像《林海雪原》里,带着棉毛大耳朵的帽子,眯缝着眼流着哈喇子唠嗑;如《黑土地》,广袤温情;当然它更适合生长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你来我往地喝二锅头。
这一片广袤的黑土地,静悄悄地被白雪覆盖着。
就这么思绪飞扬时,脚下的地面开始变得沟壑纵横起来。一道道或长或短,或斜或直的大地的皱纹渐次清晰。飞机时而抖动一番,我是一个特别恐高的人,一点点的颠簸都会特别紧张。山地上空的气流可能比平原更快,短暂的休息之后,为了不错过真正欣赏高远之处的美景,我向漂亮空姐要了一杯咖啡醒神。
端着手机录了一分钟视频,我想把这段旅程留存下来,下次放给我妈看。
飞机即将落地,再次举起手机自拍臭美。跟雨荷姐姐背挎肩扛行走在雪地里的场景,在温暖的会展中心里招贤纳士的场景,在呼气成冰的严寒里摆各种pose拍照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姐姐内敛,但在看到雪地里熊大熊二的雕像时,亦兴奋地脸都笑开了花,要远远近近地跟它合影。她和我,分别捧起雪花,挥洒过头顶,似仙似梦。天地之间,只剩下欢笑!冷也不觉得了。
我以为,冷也是有区别的。仅仅用身体感知得到的冷,是一种最容易抵抗和治愈的冷。身体的冷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心里的冷。比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个人对一件事或整个生活的冷,群体对社会的冷,都是。这样的冷,是要命的。
活着的期间,我们可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冷,偶尔愚钝一些,把衣服穿厚一些,把皮肉练结实一点儿,或许,冷便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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