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三月,艾青在叙事诗《吹号者》里序道——
“好像曾经听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摩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
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7.24
他在某一个瞬间,开始嗅到这膨胀而蔓延的干草的苦涩,这使他的身体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知,这感知,是他由于漫长地沉睡在坚硬的沙石土地上,所酸痛的胯骨里传来,一直到叩响了全身每一个沮丧的关节——他那样坐了起来,确切地说,他是被肌肉的叫嚷所唤起,身下的稻草很潮湿,他的背脊的酸胀之中所以又浮游着几丝阴冷,他坐着,天没亮,身边的同伴们都还在熟睡,平静的喘息在屋子里飘着,多人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被屋顶压迫,包裹,揉捏,直到拼凑成一种可贵的平和,填满了这个因黑暗而惶恐的时刻,然而他没有感到任何安详,反而剩下惶恐,这惶恐来自于他的同伴们单薄的衣履,以及挂满蜘蛛丝的木门外渗出的风声,更有门缝以外,幽幽地堇黑着的,模糊的田野,隐隐约约的一些没来得及收去的庄稼影子,斑驳而诡异地浮动,他看得入了神,但他也花了眼,他看着被无数的影所动荡的原野,想象起平日,在队伍漫长的行进间,偶或路过的大片的稻谷和玉米田里,那种绿叶黄叶一览无遗的明艳,那种蓬勃的阳光折射的绚烂样子,他想念那些在齐身的作物间劳累的农夫,他想念他们呼哧呼哧的镰刀的白芒,他想起了故乡的收割季,想起妈妈和姐姐,他禁不住用烧焦的衣袖擦了擦脸,仿佛闻见了牛背上的腥汗,他的眼睛里此刻闪耀着那些时光,但他只能一直窥着破门以外的黑虚,直到眼睛生疼地流出一丝泪水,也许是眼泪的晶莹被他一瞬所见,又也许真的有不起眼的光在乌黑的原野里洒上来,他眼见着远处的丘陵额头上,在一些胡乱招摇的低矮的树木黑影的怖色后边,有一段模糊的光像涟漪一样涤落地泛开了一瞬清影。
他盘腿坐着,号角就搁在身边,他望了望他的号角,没什么灰尘,但是却泛着暗淡的光泽,也许是那些辛辣的火药的烟气锈在了那上面,他这样想着,又把视线投往门缝之外,但是刚刚的那一丝光影,仿佛又稍纵即逝地沉溺了。他拿起号角,把舒缓了的不再酸痛的背挺立起来,把舒缓了的不再酸痛的双脚蹬在空地上,一手支着剥落的墙,缓缓地站起来了——就那样站起来了,在数十个沉睡的同伴凌乱的手脚里,高昂着脖颈站起来了,那脖子向着高高的,充实的黑暗,那样孤独地立着,舒着气。他看了一眼同伴,在鼾声的欢送中打开烂湿的木门,他看见了更广阔的田野——他看见了更广阔的黑的田野,更多的来不及割去而烂掉的谷物,更多的阴惨黑漆的丘陵,他慢慢走进那荒凉的,留着茬子的田地,在无边无垠的,曾经耕种者梦寐的地域里,安静地向前走去,穿过干了的井,穿过胡乱丢着的几把旧锄头,穿过几声烦躁的猫鸣,在黑沉的原野里这样走着,冷风在刮着,草在动荡,树叶在动荡,一切在不停地攒动,他提着号角,号角也随着他的走动而起伏,只是,铜的号角,反射着光——在黑压压的颜色淤积的原野上,这光在起伏,攒动,像涟漪一样涤落地泛着,向着远处慢慢地泅去,对,就是向着那高高的,充实的夜天,那是自豪的闪光,连熔入金属的烟尘的黯淡都无法掩饰,被一个自豪的背负者承载着——他清醒了,不带一点梦的假幻,那样不停地走去,穿过平野,虽然缓慢,但是比奔跑的时候更要坚定与渴望。
不知走过多少滴露的花草,打湿自己的绑腿以后,他在那只矮小的丘陵前站住了,细草与灌木俨然生满,攒聚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地肤,那是田野清晨的气息藏匿的地方,他踏过那些松软的草地,感到他们的茎杆挤压在脚底的细微蠕动,伴随着夹杂了露水与泥味的甘醇,不断从双腿边袭来,这又使他更为清醒了,他顶着不断从丘背那头涌破而出的风,逐渐站在了最高的地方,他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手中的号角,他突然又把脖子仰高了,紧接着一阵风倒灌入他的衣衫,他没有哆嗦,他举起了号角,手指在那熟悉的位置停留,他迟疑着望向远边的天,一线光明已经慢慢抬高起来,他略带惊讶与感动,满怀深情地,把喉咙里按捺的寒气动容地吐出,一刹那的鼻息,温热了这饱经压抑的气流……
那是一种冗长,悲怮的调子,随着还未暖过的早风,在没有遮掩的天空里散扬,令人想起哀乐,却竟然毫无凄苦,那更像是铮鸣的警钟,敲起了一种仇恨,他的发源者,比我们更要仇恨,那是他对黑夜漫长的仇恨,和着他骨子里的风霜,与花白僵死的青春,一同吹出的调子,在黑夜巨大的胸帷上撕扯,扩散,像来时的锋利一般穿透了原野,在远方的那一片破落的屋舍上空回旋,不断地凝聚起自己的刺响,就那样一阵阵地低吟,不屑地回顾他所穿越的夜茫茫的树林,夜茫茫的田村,此刻,升腾的阳光已经飞上来了,正以一种奇异的速度,为我们的号手的音乐披下了柔嫩的黎明的装束,在东边的深谷,丘陵的那头,一片金茫开始掠上这平原,已经没有嗷嗷待哺般待着光明的玉米与稻谷,但是这荒凉的茬土也将自己的面目对着朝阳,对着号声的席卷,潮湿与死亡,也混杂在席卷的生灵的潮水里,在越来越激烈的,越来越温暖的风中,飘飘洒洒。远处,那几间破屋里有了人声,人声以后就是人潮,人潮的上面很快就有了浓烈的欢笑,伴随着稀松的脚步,伴随着枪械的不经意的碰撞……号手,我们的号手,站在一片原野以外的孤独的号手,朝着一片原野以外的同伴们微小的身影,朝着温暖的风,狂奔而去……
他融入了他的伙伴,融入了逐渐巨大和整齐的脚步,拿稳了枪支,吃过了号后的炊饭,和他们一起走上了田埂,朝这崎岖的路上行进,在他的眼前,他忽然觉得他们的脸一瞬间陌生了,五官被虚化,他看见的仿佛只有脸上的泥灰——那种洗不干净的皮质的乌焦,他想起了他的号角,他往腰间看去,看见了他黯淡的,失去光泽的号角,同伴的脸,号角的肌肤,在那一瞬间交叠起来,他又注意起自己的双手——多么黝黑的双手啊,从泥土的年代磨损至今的双手,拿着冰冷的枪,他突然觉得异样地刺骨,他赶忙抽出一只手,如慈父一般地抚摸他的号角,这时候,他终于感觉出了一丝丝温度,他的心在那一刻总算确确实实,被他所感知,是在他的胸腔里鼓动着的。
一声剧烈的呐喊,打断了他跟着队伍不知多少时间的行走,随即,是一声声枪栓的叩动,紧接着是那更多人们的喊叫,与更密集的枪火与爆炸的覆盖,慌乱里,他被伙伴们拉下了低洼,冒着拼杀声,他从弹片横飞的间隙,看见远处树林的火舌,黑烟,以及照映之下的嘶吼的人群的搏斗,敌人的喊声,也在空中炸开,伙伴们扯着嗓子都吼着,用弹火回应,只有他禁闭喉咙,尽管愤怒已经使他满眼通红,但是他没有张开嘴巴,他的喉咙紧锁着,手握紧了号角。
终于,他第一个冲出了低洼,将腰间的号角扯下,迅捷地含在嘴里,用平生的气力,将那一口含得滚烫的气流,猛烈地吹在号角的身躯里,那号角的流苏,被震动得在纷飞的烟里飘涌,他跨出掩体的后一刻,无数的战士,报以比热烈的冲锋号更激荡的呐喊,迎着炮火,扑上前去……号手,我们的号手,在前仆后继的人潮里,号声如奔,那激昂不断的乐声,此刻渍出了他酸涩的泪水,他在狂奔的人潮中,把脖子仰得无比的高,把号角朝向那天空,那阳光已经得到充实的天空,此刻穿过厚重的狼烟,把那阳光缓缓照在号角上,他的眼睛,死盯着号角,他的号角——在这一瞬间闪着耀眼的光芒,他的嗓子多么酸痛,但任然没有消停,号角的铜皮上,映射着身边不断奔去的战士们——他们的脚步更加疾了,号声也更加轩昂,撕裂了的吼声,红通了的枪炮,土石的爆裂,在一刻里全部炸开,像十万个牛皮鼓的暴破。但就在突然间,他也猛的闭上噎慢泪水的双眼,猛得把他的身子按下,号角从他的嘴里滑出……号声消失了,但是人们没有发觉,因为无数的呐喊已经随着人们的怒火澎湃交织……号手,我们的号手,他倒在了地上,号角跌在地上,一层一层的炮灰盖了上去……
是的,他的生命,就和这冲锋号一样短暂,他中了致命的一枪,死时,他的嘴张得很大,最后一声呐喊还是没有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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