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苏小明的《军港之夜》，婉转亲切，就像妈妈的催眠曲。涛的思绪随着曲子又飞到了南方那个不曾忘怀的军港.......
01
列队，花环，军乐，窄窄的街道两旁，长长的排列着涛的同学和老师。中国式的欢送都是这个样子，无论是大机关还是小单位。那是八十年代的初期，比现在简单很多的仪式，在涛看来已经是很大的阵仗了，因为他从来没离开过镇子，没离开过老家，没离开过父母。
在一个欢送队列看不到的地方，涛抹着泪水听完父母的叮咛，才跟着已经等不及了的公社武装部长一道，去向部队来接兵的首长报到。武装部长是行伍出身，一边走一边给他交待一些注意事项，什么部队是所大学校，很正规也很单纯，什么路上注意安全，到部队好好干。都是这些例行公事的话。
那个接兵首长穿着海军的军装，站得笔挺笔挺的，很威武的样子。看见涛来了，就向着他走过来。涛从来没见到过这么正式的场合，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他耳朵里听到了他听到的最清楚最宏亮又最简洁的一句话：
“欢迎你入伍！”
首长对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拍了拍涛的右肩。涛跟着接兵首长的步子，和与他同时应征的几个小伙一起，迈着头天晚上刚刚学的军人步伐，挺着胸脯，高高的抬着头，十分不自然地走在欢送夹道里。涛的背包扎得挺好，腰带也绑得紧，军装不太合体，因为涛的个头比较小而军服是统一尺寸。
花环在舞动，军乐震天响，涛的心随着军乐在颤动。他在想着他的同学：他们来了吗？肯定来了。因为他们是调皮的男同学，他们都想当兵。她们来了吗？不知道。因为那几个女同学说好要来送他，但他知道女孩子的心事难捉摸，说不准都不会来，或者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走远……
“阿涛威武！往这边看！”
涛听出来了，是在叫他，是男同学阿张的声音，还有阿朝、阿杨、阿富，蹦跳着冲他挥手。涛也冲他们挥手示意。他们都是涛最好的朋友，在班级里很活跃，学习成绩却很一般，和涛一样，聪明的大脑没有多少比例是用在学习上的。他们都是WG开始的时候出生，WG结束的时候上高中的一代人。
欢送夹道快走完了，班上的女同学都来了，没有看到阿芳。涛很失落，阿芳长得可爱，学习成绩好，喜欢和男同学讨论学习上的问题，班上男生都喜欢她。
临上车了，涛回头看见欢送夹道外面的河堤上，一个穿红衣裳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本子在朝他舞动……
涛才十七岁，正在读高中。当年招的是海军，归属南海舰队，驻地在广州市。海军对兵员的文化程度的要求稍高一点，所以接受了涛的入伍申请，经过当地政府审批，在体检合格的前提下，同意接收他这个在校高中生入伍。这个欢送仪式，欢送队伍都是涛的同学和老师，与其说是欢送应征青年入伍，不如说是欢送涛入伍。
涛的出生地叫道湾，他父亲是“耕读为本”的化身，死活不让涛去当兵。听说涛要去应征，他说要么就好好读书，要么就回家跟他学木匠活，当兵不行！
为了去当兵，涛发挥出了他那个年龄能够发挥出来的所有本事。瞒着父亲，先找民兵连长开了证明，又找公社武装部长写了报名申请，用好同学阿张资助他的两元钱去区卫生院接受了体格检查。直到入伍通知送到学校，学校通知涛回家准备换装了，涛才老老实实向父亲交代事情的原委。
第一次离开父母，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涛不知道心往哪里安放。涛还没有和这个世界交过手，不知道该如何出招。他唯一明白的，就是“欢迎你入伍”这几个字是告诉他：从此不再是涛了， 是军人了。但是，军人是什么？军人做什么？军人怎么做？一系列的问号，等待着这个十七岁的小伙去找答案！
火车在飞驰。涛和他的战友们虽然在武汉换乘的是火车，但是是拉煤块的闷罐车，说是军事秘密，别问为什么。武汉的确如地理课老师讲的那样，是九省通衢的地方。到了武汉，一下子变成了新兵的海洋，不再是涛出发的时候的那几个人了。上车前，接兵部队的大首长在集合好的队伍前，简单进行了鼓动性讲话。按照部队的建制，对所有新兵进行了临时建制管理，给了临时编号，部队号，车皮号，车节号，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说，这些都是军事秘密，不准向任何人透露这些编号，但是每个人都必须牢牢记住这些，才能够顺利登车到达目的地。万一走丢了，只有凭这些号码才能找到你要去的部队。
闷罐车有透气的窗口，但只能够定时打开通风透气，平时是密闭的。看不到江汉平原的一望无际，也看不到岭南粤北的如画风景。
上一个兵栈的事，有点儿令涛不开心。开饭的时候，涛居然没抢到米饭。因为个头比别人小，力气也没别人大，实在钻不进抢饭的大军里面去。要不是阿李把自己抢到的分给了他一半，肯定就是饿肚子了，而且那一半也没有吃饱。通过这件事，涛似乎明白了许多，他心里在想，没有强壮的体魄和大刀阔斧的闯劲，和这个世界交手注定是输家。
涛除了定时到窗口透一透气以外，也就是坐在角落里想想心事了，想得漫无目的，不着边际。他想到了老家和老家的亲人，想到了自己其实是过继给三叔家，做三叔的儿子的，因为一到三叔家就消瘦得可怕，几次这样以后，再也没去三叔家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算不算三叔家的儿子。他想到了他的学校和同学，想到了阿张，是阿张给的两元钱，才让他有了去区里体检的车费，想到和自己一样可爱又调皮捣蛋的那几个小子，会不会考上大学？想到自己会不会还有机会读书。当然，涛还想到了那个拿红本子挥手的女孩，他知道她有一个三个字都是褒义词的男孩名字，等到了部队以后，自己会给她写一封长长的信，告诉她自己的部队生活是什么样子，但不知道她会不会回信，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很快就忘记了自己……
02
新兵训练是紧张有序的，也是近乎残酷的。
队列训练，其实就是练习走路和军人姿态的养成。想要把这一项训练按照《队列条例》要求训合格，就得一个月左右时间，流再多的汗，你也别喊累，别叫苦。涛做到了，没有喊过累，也没有叫过苦。但是，涛没有受到过体罚，也没有受到过嘉奖。为什么有的战友上午被体罚，下午就被嘉奖了？就在涛纳闷的时候，指导员通知他到营部去一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涛跑步来到新兵训练营部办公室。
“报告：新兵一连一排一班涛，前来报到！”
见涛的立正，敬礼，大声报告，动作规范，标准中还有点潇洒。教导员居然忘记了按规矩叫涛“稍息”，直接发问：
“多大了？”
“快十八了。”
“什么文化？”
“高中没有毕业。”
“听说你作文写得好？”
“那是在班上，是他们写得不好，不是我写得好。”
“哈哈哈！好了。现在开始，你就是新兵训练营部文书。”
“是！我可以稍息了吗！首长”
涛不知道，接兵的同志回来以后，早就把他的情况通报得一清二楚，包括他的家庭、学校学习情况。涛更加不知道自己已经进步了，短短的时间变了一个人，没有了交际障碍，没有了害怕心理。具有了自信和勇气，有了军人气魄和男人样子！
新兵训练很快就结束了，这是一个结束新兵训练的誓师会。涛有幸成为了誓师会上唯一的新兵代表发言人。
看着下面雄赳赳气昂昂的整齐队列，涛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和才气。他写的有发言稿却没有念发言稿，直接从《战友之歌》的歌词开始，讲到从五湖四海聚到军营，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从刚到军营训练讲到誓师会以后就是正式军人，讲到军人是什么，军人做什么，军人怎么做，语言精辟，简单明了。结束发言时，还没等他行军礼，台上台下已经是掌声如潮了。
涛不是新兵了，但是他沿袭了当新兵的时候所任的文书职务。
吃过早餐，涛照例到司令部去取本单位的当天报纸以及信件。司令部收发室就在不远处的树林子里，从后门出去只要一分钟就到了。涛从来没有走过后门，他说的理由是，光明正大的一个单位，不搞这些不大气的事情，走正门才正规。单位也没有人提出过反对意见，反正路是你走，愿意走远点的路，你就走去吧。所以，他每天第一件事就是从大门出去，沿着营区大院的林荫道，悠闲地去，悠闲地来，来回两分钟的事情，他用一个小时才完成，还被高度认可。涛也暗自得意：看来做事情真的要把角度找准，把理由给足，把意义讲透。
正军级单位的营区，环境是不用说的。每次用赚来的一小时在这里徜徉，涛觉得这营区大院美得太出人意料了，绿树比老家的大山上还多，鸟叫声比老家大山里的还响。花就更离奇了，品种多得叫不过来名字，比老家大山上的中药材还复杂。今天的感觉不一样，在涛看来，今天树就是这里的树，鸟就是这里的鸟，没什么不同，更没什么可奇怪的。对早上发生的那个说不出口的被忽悠，涛还没有释怀......
涛所在的单位很少出早操，所以他坚持每天跑步，不低于一个小时，来回约十公里。五点起床，跑完以后，整理内务，然后正好是早餐时间。和他一起跑步的还有教导员陈、副班长张、司机杨。每天谁先起就谁先出发，在荔枝林会合，再同时往回跑。涛心无杂念所以嗜睡，教导员特批给他一个闹钟，每天五点准时开闹，涛也就对闹钟有了依赖。今天清早也一样，闹钟准时响了。
“涛，开跑了！”
接着就听到司机杨等三人依次都像以往一样，这样喊了一句。
涛赶紧起来，出门去追。跑呀跑，追呀追，老是没追上。涛感觉今天有点奇怪，心想我这么年轻，还追不上你们么！随即加快了步子，奔跑起来。快到荔枝林了，没有追上。到调头地点了，还是没有看到他们三个。涛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荔枝树下，喘着粗气：见鬼了吗？
涛坐在树下纳闷。一会儿站起来望望，一会儿坐下来想想。想着想着，还有点害怕起来。大概就这样在害怕中等待了3000秒，听到来的方向有脚步声，涛断定是他们来了。紧张是放下了，但气愤上来了，他索性倒在树下装睡。
见到涛的这番做派，他们似乎已经明白了后果，都不发声，默默地在树下坐下来。教导员陈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但遇到装睡的人了，同样办法有限。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他知道事情复杂了。寂静了好一会儿，教导员陈开始严肃了：
“谁干的？”
“是我！”司机杨自告奋勇。
“谁叫你干的？”
“他叫我干的”司机杨指了一下副班长张。
“张，立正！自己跟他说，你们是怎么干的？”
副班长说，他指使杨在涛熟睡的时候把闹钟往前赶了一个小时：“闹钟响的时候才四点。我们又假装喊他出发了，还代替你也喊了一声。”
“两个混蛋。涛，起来吧，回去把他车胎给放了！”
涛听得真真切切，觉得再装睡就没什么意义了，也不好收场，现在正好借梯下楼，就站起来说：“走吧，回去早餐！”
走在去司令部的路上，涛一直在思索，在这件事上教导员陈是不是也是同犯？种种迹象表明他是！我怎么就轻易被一伙人给忽悠了呢？真去把他的车胎放了？不可以，出去干啥都得乘坐这个车呀！顿时佩服起教导员陈来。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司令部。管理处徐处长从司令部出来，看见涛来取信件，笑着说：“涛，正要去找你呢，我这里有一个稿子，你帮忙拿去抄一下，还可以改一改，明天要报舰队去的，抓紧点。”
03
“通信营，来一个！”
“来一个，警卫连！”
“女兵排，来一个！”
大操场的露天电影场，拉歌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十分激烈。
部队生活，白天是紧张的有趣味，晚上是有趣味的紧张。每周一三五，都要放电影，每个单位都必须准时到场。电影开映之前，有一个庄重的入场式，看谁的军容更整齐，精神更飒爽，步调更一致。接着就是拉歌仪式。别小看这个拉歌，除了仪式感十足，就是鼓动军心，渲染昂扬斗志。拉歌的阵势，俨然两军对垒。老兵与新兵，男兵与女兵，通信与警卫，一旦对上头，谁也不认输，认怂就是孬种。
涛的单位虽然人不多，但每次都留下了拉歌好印象。今晚不一样，病假一个，探家一个，公差一个，减员比例不小，本来就阵势逊人一筹，看来很难找到对手了。
“第三所，来一个！”
“来一个，第三所！”
机会来了！声音告诉涛他们，是女兵排的寻仇来了。上一回对歌，女兵排没有能够取胜，现在主动挑战了。
“1234567,我们等得好着急！”
不应战就丢丑丢大了。只见教导员悄悄清了一下嗓子，高升喊道：
“第三所，起立！”刷刷刷，起立对齐。
“看我手势，注意节拍。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
可能是调子起高了，伙伴们没有唱出这首歌的味道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手是女兵，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本事。
“女兵排！”
“来一个！”
“123！”
“快快快！”
女兵排看来是早有预谋，她们只看指挥员的手势，就整齐的起立看齐。一曲《军港之夜》，不仅适合晚上的气氛，唱出的效果也震撼了全场！拉歌的结果可想而知！
电影开映了，放的是《高山下的花环》。涛已经看过这个同名小说三遍了，边看边想着明天的事情。下午得到通知，明天他将跟随司令部副司令员去南海出差，预计20天。听到这个消息，涛激动了大半天。因为不是所有当过海军的人都出过海，很多海军战友到退伍还不知道大海长成什么样子。
军舰，海洋。南海战地考察，是军事机密。涛知道，军人条例有明确规定，不该问的坚决不问。
在海上航行了好几天了，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甲板。首长们忙得不亦乐乎，涛看不懂。第一次上舰艇，第一次见大海，第一次知道大海是真的很宽广。
表面上十分平静的海水，却随意的让几万吨排量的军舰晃动得站不住人，左晃一次不久，又再来一次右晃，让人觉得神都救不了了。涛感觉到，看似深沉的大海，其实是暗藏着汹涌波涛的。身入海上，一切都变得渺小了。也只有面向大海，才会从心底产生抛弃小我的胸怀！
南海是中国的固有领海，具有丰富的海洋油气矿产资源和海岛旅游资源，是中国最重要的海岛和珊瑚礁、红树林、海草床等热带生态系统分布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始，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相继出兵侵占了南沙部分岛礁，引发南海争端。
1974年，越南悍然入侵南海。广州基地扫雷舰10大队奉命反击。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舰艇编队指挥长左崇义坚定、沉着地指挥战斗。果断命令舰队死死咬住敌舰，利用舰小好调头、炮位灵活的优势，狠狠地打击敌人。战斗虽然惨烈，但是最终击沉敌舰一艘，击伤3艘，歼敌百余人，取得胜利。这一战果在国际上引起强烈反响，外国人误断中国海军使用了导弹。
后来左崇义调任海军广州基地副司令员。晋升海军少将军衔。涛这次跟随的首长左崇义副司令，就是这场战斗的指挥长左崇义，是名副其实的战斗英雄。
中午抛锚白砾岛，在那儿增加补给。南海有几百个小岛，白砾岛上的驻守部队是基地二十六支队。首长说，驻岛部队是很辛苦的，他们的生活比较艰苦，一定要上岛去看看。踏上小岛，涛觉得踏实了许多。支队长向首长报告岛上的驻守部队情况，家属情况，营区建设情况，该说的都说得很细，首长听得很仔细。
涛也听得很仔细，但他只是出于对岛屿的好奇，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岛屿。高中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对南沙岛屿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好像一点儿都不是他讲的那个样子。
岛上是有花有草的，虽然是从大陆运来的泥土，虽然成功培育一颗花草，守岛战士要付出很多汗水。小岛是有淡水吃的，虽然是军舰从大陆运来的，虽然运送一次淡水补给需要半个月。小岛上居然还有一所学校，六个学生五个年级，一年级两个学生，二到五年级各一个学生，都是驻岛部队干部的子女。老师只有一个，她是支队长的家属。
刚上岛几分钟，涛就通过语音结识了一个老乡。涛很激动，老乡更激动，他说他有三年听见到过熟悉的乡音了。他还悄悄告诉涛，岛上是秘密军事基地，岛的下面都是被掏空再建的地下武库，鱼雷，鱼雷艇什么的很多。显然他把涛当成“自己人”了，不知道自己已经违反了保密守则。
这次战地考察，随行的有军务处、通信处、后勤处、管理处、秘书处的处长、参谋、秘书们。涛是唯一一个战士，他的任务就是为首长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也就是看到有什么需要做的就做。可是几天来，涛都似乎找不到事情做。每次的海浪与军舰的撞击，涛都很害怕的样子，自己都招呼不了，更谈不上招呼首长。首长看得很清楚，他也知道新战士上舰，十个有九个都是晕得死去活来。
又一个朝阳伸出海平面。首长早早地就站在甲板上眺望海面。见涛上来，亲切地说：
“涛，你是新兵吧！”
“是的！”涛说。
“慢慢就适应了，不用怕。”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还有几天时间，你不用管我，自己多呆在舱里吧。吐的次数多了难受，对年轻人身体有影响。”从此涛就有了理由呆在舰舱的理由。
不出舰舱，果然要舒服很多，居然有精力看书了。舰上图书室有很多书，什么类别的都有。涛找来好几本历史和文学方面的，开始耐心地读书了。他知道，这次回去就是考军校的时间了，教导员给他讲过，有机会就推荐他去考。
老兵和新兵的故事，永远是部队说不完的话题。昨天才从新兵营领回来的新兵唐，个子不高，但是看起来很结实。湖南湘潭人，父亲在村里当村长。操着一口湖南腔调，不愿讲普通话，随时满口大话，手舞足蹈，言谈举止透露出娇生惯养。
早餐的时候，大家都按照就餐规矩进餐，大口吃，不讲话。新兵唐一个人却在那说个不停，一直显摆他在村里是如何一呼百应。没人理他，各自吃着馒头咸菜。新兵唐拿起一个馒头，捏了一下又顿了一下，将涛他们每个人的餐具周围都看了一遍，然后慢吞吞地将馒头的皮剥了下来，放在餐桌边上，还叹了一口气才开始吃。这个过程，把整个餐厅的空气都整凝固了，大家都屏住呼吸，像看把戏一样看着他的举动。
“唐，起立！”
正在这鸦雀无声的时候，班长站起来了。班长是吉林人，朝鲜族，个高块大，心直口快，是个快退伍的老兵。他一发话，涛他们都听出其中分量了。
新兵唐一脸不屑，似乎早就知道班长是为什么要喊他起立。不仅没有起立，还叫喊道：
“就吃这些呀？老子从来就是这样吃馒头！”
“唐，你跟老子听好了，你老子是村长不是军长。就是军长的儿子，在这里浪费粮食也不行！这馒头不是你老子这个村长的，是国家的。今天，你必须马上把这馒头皮捡起来，吃下去！”班长的话，没有给新兵唐留下丝毫回旋余地。
新兵唐还是不动，只是一脸愤怒的表情。他哪里知道班长的火爆脾气！
“你听清楚了：一，吃不吃？ 二，吃不吃？” 还没有喊到三，班长已经移动脚步走到新兵唐的座位边，扯住了他胸前的军服。
新兵唐不得不捡起桌边的馒头皮，一口一口往下咽，脸上露出的是一股杀气。
九点多钟的时候，教导员把他们两个叫到办公室问情况。班长抢先报告说：我早餐的时候剥了馒头皮，小唐捡起来吃掉了，我很感动。新兵唐说，是这么一个情况。教导员说：以后吃馒头不允许剥皮！
涛只是微笑，他知道这是最完美的结局。尽管他明白，在部队里经常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场面，但是对老兵班长和教导员在配合上的默契，他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增添了新兵，涛理所当然地成了老兵。他总觉得现在的新兵名堂很多，老兵也缺一些什么，至少应该多一点收敛，少一些军阀作风。他总认为自己当新兵的时候挺老实，没有惹出过什么事来。
涛似乎忘了他惹出的“集体罢餐”这件大事。
那是在两年前，涛还在新兵营。一次午餐的时候，因为上午队列训练太辛苦，战友谭腿部酸痛，没有按照就餐的规定蹲着吃，被训练排长罚站，还用皮带抽了一下，把谭的饭碗给抽地下洒了。看着这一幕，涛气不打一处来，当着正在一个操场吃饭的全连新兵的面，把饭碗举得搞搞的，然后用力摔在了水泥地上，瓷碗的响声很大很大，嘴里还说“这是军阀作风，不吃了！”
当时对这事有意见的新兵很多，他们都跟着涛把碗摔在了水泥地上。
全体罢餐，这可是大事！涛被当场摘掉了领章和帽徽。好在他事后认错及时，认识深刻，还写了一份洋洋洒洒的检讨书，才没有被遣送回原籍。据说那排长后来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处分，还影响了提拔晋升。
到现在涛还是坚持认为，他当时做得没错，是干的一件大事。还说要干就干大事，别因为鸡毛蒜皮毁了自己！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当新兵的时候没有受到过老兵的欺负，还处处得到老兵的关怀。当老兵了也不能去欺负新兵，要时时做出好的军人姿态给他们看。
04
又是中秋月圆夜。深邃的营区上空，和家乡的上空一样，挂着一轮圆月。幽静的白光，在营区洒下皎洁，把营区装点成一幅漂亮的素描。淡淡的月光倾泻在不远处的榴江上，给静静的江水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微风一吹，水和纱都在飘逸......
军人与中秋，有一种没人明说的交集。涛和他的战友们一样，都换上了便装，准时来到楼顶。楼顶很宽敞，也很开阔。顺着榴江望出去，似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家乡的炊烟。每年的中秋，涛他们都是在这个地方举行茶话会，共赏月光之美，也共叙思乡之情。
教导员是组织这种活动的强手，每年都组织得很出色，参加过的人都感到，能受到文化熏陶和思想鼓舞。司令部政治处还口头表彰过教导员。根据前几年的经验，又有前几天侧面试探教导员的结果，涛断定今年的晚会最有可能的就是诵诗词、说思乡。如果是这样，涛今晚打算诵读北宋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部队真的是所大学校。每逢这样的场合，战友们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也不想把第一的机会给谁留下。为什么有过当兵经历的人会不一样，来武的不输，来文的也不差？就是因为这样的活动很多，培养和锻炼了他们。
军人换上便装，女的同样文静漂亮，男的同样英俊潇洒。涛正在观察这些同伴的表现的时候，茶话会开场了。只见教导员拿起话筒直接就进入了主题：“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声情并茂地朗诵完苏轼这首《水调歌头》，教导员接着说，这首词表达的是苏轼对胞弟苏辙的怀念之情。在月的阴晴圆缺当中，渗透浓厚的哲学意味。一钩新月，可联想到初生的萌芽事物；一轮满月，可联想到美好的团圆生活；月亮的皎洁，让人联想到光明磊落的人格。苏轼抬头遥望中秋明月时，其思想情感犹如长上了翅膀，天上人间自由翱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显示出博大的精神境界，是苏轼在中秋之夜，对一切经受着离别之苦的人表示的美好祝愿。
“我也想家乡，同志们的心情我是清楚的。但是，我们的责任是保卫国家，所以，我们要有博大的胸怀，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精神境界激励自己：当一个好兵！” 还说：
“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共赏月光之美，共叙思乡之情。主题就是诵诗词、说思乡。可以朗诵诗词，可以创作诗歌。没诗词就说思乡，可长可短，一句思乡的话也可以。大家说好不好？”
“好！”回答的声音高度一致，但每个人心里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
一切都在涛的预料之中，一切又都在涛的预料之外。涛在试探教导员对这次活动的安排的时候，透露过自己的想法，可万万没有想到，教导员抢先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节目给使用了。在大家踊跃上台表演的时候，涛却还得重新布局。他在思考：表演什么节目，才能既扣住主题又不比战友们逊色呢？
场面是有序的，尽管有人在吃水果，有人在喝啤酒，表演的人一个接一个，争相上台表达心里的话儿。
战友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广东人，前不久考上了大连海军政治学院。他上台表演了一首自创的七言律诗，表达了思乡也思战友的情感，获得了大家雷鸣般的掌声。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广州美女宋，巾帼不让须眉，诵读了白居易的《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上海美女陈，带着上海的温柔，诵读了李商隐的《嫦娥》。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东北老兵朴把辛弃疾的《一剪梅•中秋元月》诵读得恰到好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湖北战友李诵读完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说他想他家那头很乖的牛牛。
涛没有想到，这些战友是如此深藏不露，个个都能来上一句两句关于中秋的词或诗。诵读诗词中，有的说想爸爸，有的说想妈妈，有的说想爷爷奶奶。
唯一没有诵读诗词的美女梁，也用高歌一曲《十五的月亮》来笼络战友的心。
就要轮到涛了，他知道描写中秋的词还有，比如晏殊的《中秋月》，王建的《十五夜望月》等等。涛清楚，继续诵读也能过关，但是很难取得靠前的位次了。他想标新立异，另辟蹊径。想着想着，竟然没有注意到，话筒已经闲置了，他是最后一个了。见他没有反应，战友的举动是高度整齐一致的：
“涛涛涛，来一个！”
“来一个，涛涛涛！”
“12345，我们等得好辛苦！”
听见喊话，涛才回过神来。他说：“同志们都把好诗好词霸占了，我实在口本又舌慢，还是免了表演吧？”
“不用谦虚，知道你上了中山大学，一定是早就胸有成竹了。快点上吧！”
在战友们的催促中，涛走上台去。诵读了黄公绍的《青玉案.年年社日停针线》：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诵读完以后，涛说不想家，只想在部队好好的干。教导员说好，大家都说好。
“教导员同志，我对涛的表演有意见！”
那个才华横溢的战友黄说：“涛诵读的这首词是好词，也是描写思乡思亲的词，用春燕的成双反衬夫妻的分离的忧伤。但是，这是写社日思亲的，与中秋主题不相干。要求他重来！”
教导员说同意战友黄的意见。其他人也跟着高喊：
“阿涛，重来！阿涛，重来！”
和涛最要好的战友李还说，不重来的话，就仔细给大家说说家乡那个拿红色笔记本的小姑娘的故事也行。
“抱歉，抱歉！”
“抱歉十次，还是要重来！”
“只要与中秋有关就行吗？”
“对头！对头！” 战友黄说：“只要与中秋有关。我们让涛自己作一首词，大家同意不同意？”
战友黄也是和涛最要好的，他和涛经常在一起探讨交流学习上的问题，对涛的底气了如指掌。
涛在大家还没有重新发起攻势之前，争取了主动：“承蒙大家看得起，我就围绕中秋，按黄公绍的《青玉案.年年社日停针线》韵律填写一首，叫《青玉案.年年中秋停训练》，献丑了！” 说完就开始朗诵起来：
“年年中秋停训练。怎忍见、无鸿雁。今日玩月心却乱，孤身独在，九州之南，空坐榴江岸。戎装素裹谁洗浣。点点行行泪痕满。袍泽铁营且闹欢，花有人戴，酒有人劝，醉也有人管。”
“教导员，你看怎么样？” 战友黄说。
“交给你来点评吧” 教导员说。
战友黄思考了一下，说：“我看行！不是一般的行，是很行！” 接着郑重其事的说了这首词的成功之处，还说每逢佳节的时候，没有鸿雁传书的滋味真难受。还说每当洗军装的时候，真的想妈妈，还说今晚这样的场景呢，真的是花有人戴，酒有人劝，醉也有人管。还说“空坐”二字太单调，要重新填......
大家闹得正欢的时候，教导员代表组委会宣布了结果：最佳主持奖得主是他自己，最佳创作奖得主是涛，最佳点评奖得主是战友黄，最佳插曲奖得主是战友李，其他所有人都是最佳参与奖得主……
05
榴江不是江，而是南海的一个海湾。珠江从虎门入南海，海水由珠江入海口倒灌，在石榴岗外形成了这个海湾。榴江的水是淡水，但是，榴江有潮汛，随着南海的涨落而涨落。这里有南海舰队广州基地的一个码头，常有小型舰艇停靠。榴江的南岸是一万米跑道的大操场，基地司令部机关部队的训练和出操，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涛沿着跑道走了一圈，又沿着榴江岸边徘徊了半个小时。他约好的战友李，晚饭后到大操场散步，忘了说具体时间，只好坐在江边的那颗老椰子树下面等，他知道他一定会来。看着在慢慢上涨的榴江水，涛的心里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入伍四个年头了，经历的故事好多好多，比万米跑道还要长，像这榴江的水，有涨也有落。
南海考察回来以后，没能赶上报考军校的时间。教导员按照承诺，积极争取基地领导支持，把涛送到了中上大学哲学专业学习。四年时间很快，过了这个春节，只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据说最近政策有特大的调整，地方院校毕业生不能直接在部队提干了，这意味着涛的梦想被打了折扣，能不能在部队提干成了未知数。一想到自己兼职在基地干部教导队给学员们讲课的场景，涛很是想不通：自己的学生都能提干，怎么就不能提老师呢？
上午的场景更是令涛心里横竖不是滋味。当涛走进教导队大教室的时候，班长立即喊学员们起立报数，然后小跑到讲台前，行军礼，大声报告到：“报告教员，干部教导队全体学员集合完毕，请指示！”
涛照例还礼，指示到：“坐下，上课！”
这样地场景，对于一个热血青年来说，是多么的自豪和神气呀！但是真正触动涛的事情，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班长跟涛说，他毕业回去就是干部了，全班学员都一样。还跟涛说，我们的教员是肯定要提干的，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都是穿的干部服而不是海魂衫。听了这个话，涛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提干啊！
战友李到底还是来了。还带来了啤酒喝烤鸭。他说，因为首长找他谈话耽误了，边喝边聊吧。
战友李是最了解涛的人，他们俩深厚地战友情谊，源自武汉。“涛，你还记得在武汉那个兵栈的事情吗？”战友李主动和默默然的涛说话了。
“记得呀，要不是你，可能我在路上早就饿死了。你比我厉害，把我救活了，让我开心地在部队混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是生死关头了，你说怎么办吧！”
“嘿嘿。还赖上我了啊？”
“不是赖上你。是信任你。快说，我现在是不是就乖乖的等着明年退伍回家？”
“谁让你回家了？如果让你回家，就不会让你出海锻炼，就不会让你上大学。不是还有希望吗？你不是是中山大学的优秀学生吗，你不是是干部教导队的哲学教员吗？你不是很能写文章吗？你不是很能讲辩证法吗？”
“……”
“我还是转志愿兵吧，你为什么就不愿意转志愿兵呢？”
“你转志愿兵是因为你有业务专长，我除了认字，没有专长啊！再说，转了志愿兵就至少要在部队干到三十多岁，虽然是干部待遇，但是永远是士兵。等转业到地方的时候，提干就更难了。”
“你死脑子啊，走一步看一步嘛。”
“不行，一步走错会步步被动。你马上要去大首长身边了，你当然不怕没办法咯！”
“……”
“吴营长，出来吧！你都听到了！”
在和涛争论不休的时候，战友李喊出了一句令涛感到很突然的话来。
原来，晚餐的时候，涛约战友李外出，被坐在旁边一桌的吴营长看到了。涛是他的文书，他通过涛的脸色和表情断定，涛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情。事后他把战友李叫到餐厅外面的水塔下面，把事情了解的一清二楚了，然后和战友李达成一致：让战友李先和涛谈一谈，看能不能缓解涛的情绪。
吴营长是重庆人，一口川腔说道：
“给老子的，熄灯号都响了，你几个还在这里耍。还有没有纪律哟！”不等涛说话，他接着又说：
“你这点儿心事本来就不是个事嘛。你比一比看一看，你那一年的兵，有哪个比你在部队更享福嘛！你不是在当兵，你是在读书，知道不？几年下来，你有了本事，谁个能把你的本事夺过去嘛！提干更好，万一提不了，你会比哪个差一些呢？”
说话间，吴营长向涛要了一罐啤酒说“来嘛，三个老几干一个。”
干了啤酒以后，吴营长接着对涛说：“给老子的，老吴告诉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提干，二个是转志愿兵。提干的希望还在，但很渺茫。转志愿兵希望很大，全凭你自愿。万一你不愿意转，又提不了，我会去争取部队首长支持，推荐你回地方去转成干部。你真的是幸运儿了哈！我说完了，你好好想想。今晚给你俩开小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说完就离开了。
涛和战友李只好乖乖地跟在后面。
最终，涛选择离开了军港。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 睡梦中露出幸福的微笑......待到朝霞映红了海面, 看我们的战舰又要起锚。”
每每听到《军港之夜》，涛都会不由自主地驻立，倾听，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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