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夜

逃课的感觉真棒。这种既怡然自得又惊险刺激的感觉，几乎让他上瘾。数学试卷真让人心烦，听说今晚有一个理综测试。管它呢，逃都逃出来了。

 逃课的契机是一节体育课。他倒挂在单杠上，阳光明晃晃的，叫人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眯着就有了困意。他突然就想起下一节课的英语作业，莫名地失落起来:我为什么要上课呢，去他的高考！我就想出去！

 是啊，整整45天没有回家了。囚禁在这铁笼一样的高中里，每天穿着同样的蓝色校服——其实已经洗得发白了，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课程，只能在一周仅有一节的体育课上才能舒缓一口气。他厌倦这样的生活，在老师和周围同学高昂的热情中，他所感觉到的只是麻木，他一直想不清楚，为什么有了那么多年的教学生涯，老师们还是对高考有着始终如一的关注。高考真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操场距离公路很近，没有围墙或者栅栏，但也没人逃出去，周围都是荒郊野岭。他们出去唯一的通路就是不定时经过的一辆破旧的老公共汽车，前往市区需要两个小时。他很随便地就逃出来了。黄色土地一望无际，在他目之所及处都是荒芜。他有些怕了。但是随之驶来的公交车坚定了他的内心。出发吧！他内心狂喜着。

 车晃晃悠悠地走着，慢得让他怀疑能不能到的了市中心。他一直回头看着学校，直到学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终于离开了！他大舒一口气，策划着下一站的行程。离家在外的十二个夜晚，他把这永生难忘的十二天里经历的点滴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下面节选自他的日记:

 第一夜:坐公交中途下车。因为看到了游乐园。新开的。我从来没去过游乐园。小的时候想让爸爸妈妈带着我去，但是印象中的他们好像永远在吵架。后来，想带着心爱的姑娘一起去。做过很多暗示，她大概已经明白我的心思了，但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是黄了。

 没有人来找我。估计是没人查课吧。我这样的小透明，在学校待了三年，同一个班级的人都有好多不认识我。我离开了，他们大概也不会发现吧。

 自己一个人坐摩天轮，到最高层的时候，突然想亲吻一个女孩。摩天轮升起的极慢，好像是专为情侣预留接吻的时间。可是，我的身边没有姑娘。

 哎呀，不说了 太困了，电脑屏幕亮堂堂地闪着光，网吧里依然弥漫着叫人窒息的烟味，但是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有夜晚的啊！睡意爬满人的身体，占据着人的意志，所有坚强的堡垒在这一刻崩塌，果然是夜晚啊，夜晚让所有人脆弱起来，你看那个举着酒瓶的少年，他在流泪啊……我非但不感到害怕。甚至觉得他亲近了起来，那满脸冷峻的少年，他的眼泪可是滚烫的呀……

 第二夜:逃课计划最终还是露馅了。今天早上醒来已经是上午12点了，记不清楚昨晚打了多少局游戏了，只记得自己那时意识模糊，只是机械性地敲打着键盘。我登上了自己的QQ，发现了一条新的留言，来自我心爱的那个姑娘。要知道，她平时对我都是爱搭不理的。心嘭嘭跳着，我打开留言一看，只有一句话:你在哪？我们都在找你，很着急。

 我很想回她，我很想跟她说说话。可是我想我没有颜面面对她。逃吧！往哪里走，我买了一张前往笔友所在地的车票。

 这个笔友，是我小学时候学校组织的活动中结识的。那个时候没有手机，QQ，没有微信，写信是最原始的传递信息的方式，我跟ta一直断断续续的联系。上高中之后进了全寄宿学校，很少有机会能出去。跟她的联系也就这样停止了。我有ta的电话号码，可是我一直不敢打。所以，直到现在，我对ta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ta的性别。

 第三夜:坐了整整13个小时火车到达目的城市。临近六月考试月，空气里全是闷热和躁动。车厢里人头攒动，盒饭味，汗臭味混在一起，我在火车上正襟危坐，但也依然汗流浃背。抵达的时候天已经要黑了，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我不想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去找我的笔友。找了临近火车站一家小旅馆，洗了个澡，便昏昏沉沉的，要睡觉了。

 第四夜:我没有手机。高中不让带手机。我不敢想象我的离开对那座城市的影响。我可以想到遍地都是贴着我照片的寻人启事，我的学校因为我得到了全社会的谴责，我的妈妈会疯掉。可能社会上还有很多种关于我的揣测，我被传销组织拉走了，我被黑市拉去割掉器官啦……

 想想都可怕。我已经不再想回去了。我循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笔友家。已经没有人住了。老屋子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看起来已经没人住了。

 门口有一个生锈的铁皮邮筒，轻轻拉动铁门，有几封泛黄发皱的信件滑落下来。我捡起一看，这些信件中有我寄出的，也有寄给我的。惊慌中我拆开一看，看到了一张病危通知书。男，70岁，肺癌晚期，时间是3年前。

 原来是一位老爷爷。他现在，大概已经病逝了。我想与他的家人取得联系。拨打了那个一直没敢动的电话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听到梦破碎的声音。

 第五夜:这座城市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我曾经想过，去拜访之前的笔友 我猜她是一个跟我同龄的小姑娘或者一个知心大姐姐。但我没想到，是一位生命垂危的老爷爷。

 在生命之烛燃烧殆尽之际，他在病榻上与时间竞赛，写好了寄给我的信，但终究没有寄出去。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遗憾啊。

 第六夜:再次来到网吧，打开留言板，发现上面铺天盖地是我同学的留言，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受重视。

 没有回。一个都没有。想起我的父亲，印象中他总是殴打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总是念着旧情，或者说念着我。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和我父亲离婚。她说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不在乎呀。让我每天活在这样的家里，我更加不好受。

 我丝毫不觉得我母亲有任何忍气吞声的理由，她是公司高管，她优雅大气。比起我那个赌徒和酒鬼父亲，真是好太多倍。她给我的理由居然是:所有人对我都很好，尊敬我，仰慕我，只有在你父亲那里，我可以得到一种受虐的快感。他可以任意批我，而我不觉得厌恶。

 这大概是女人会爱上渣男的原因吧。

 不过，我可不想成为我父亲一样的男人……

 第十二夜:回家了。母亲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好久没见父亲了。他似乎想对我爆粗口。但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屋睡了。眼泪掉下来。

 醒来了。爸妈和老师都围在他的床前。他好像睡了有一个世纪之久。

 只是因为体育课在单杠上走了一会神，从单杠上掉下来，就昏迷了一夜。似乎很离奇，但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劳累过度，身心俱疲了。

 第十三夜。原来仅仅是一夜。

 他起身来，向每个人都笑一笑，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拿起生物习题册开始啃。

 “离高考还有12天，耽误一晚上都不行啊！”班主任厉声批评他。

 “是啊，听老师的就行了，别瞎想！”爸妈开始批评他。

 他突然想起，爸妈好像要在他高考完后就签离婚协议书的。

 他默不作声，18岁，他心爱的姑娘不爱他，爸妈和老师将他捆绑在高考上。

 又想起，几次预约学校心理工作室的心理治疗，电话打不通，申请书也石沉大海。

 “我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怎么那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