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斩

作者: 梦村老杨 | 来源:发表于2019-06-08 21:48 被阅读0次

                           五十斩

                                          无言竹诗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

    从我长大的时候起,就有人这么说。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的话——绝对是美女。”

    当你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惊奇。

    第二次,会觉得好笑。

    第三次便会愤怒。

    而我,听了无数次这样的话。

    我已经出离了愤怒。

    最后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没有把话说完。

    他只说了三个字。

    并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愤怒。据说他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

    也不是因为他害怕我。据说他是中原最负盛名的剑客。

    他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用了两剑。

    “你真美……”

    ——他倒下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

    所以,我破例加了一剑。

    24年来,我还没有遇到比我更快的剑。

    从我杀第一个人起,已经有四十七个人因为这句话而丧命。

    我总共杀了四十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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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杀人,除了嗜血的原因外,就是这些人都有该死之处。

    只有一个人例外……

    我记得很清楚,有位算命先生说,我这辈子一共会杀死五十个人。

    这完全是侮辱——因为我已经杀了四十七个。

    所以,他成了这四十八个人中间唯一不是因为这句话而丧命的一个。

    我没有用剑,我第一次用竹子。

    那根要他命的,正是他自己的竹签,一根上上签——

    “鼎颠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无咎。鼎玉铉,大吉,无不利。“

    签上的每个字都是血。

    ——粘稠的、黑色的血,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我庆幸自己没有用剑,否则会脏了她的——我是说我的剑,我一直这么叫她——那种妩媚的剑的凉光。

    每次,看到剑刃的时候,那张俊美的脸都会如期而至。从来没有例外,白皙、细致、精巧而冷漠。

    我爱我的剑,如同爱一个女人。

    虽然,我分明知道,那张脸不是别人。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

    “喂!自恋狂!”

    在我看剑的第二个时辰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轻声喊了一句。

    我回过头来。

    黑色的面纱,一双明晃晃的眼睛盯着我。

    说实话,很久没有人敢这么看我了。

    我开始怀疑她的智商。

    “喂!说你呢!你倒是说话呀!”

    我并没有动,我的嘴角或许会露出一丝杀气,但是她不会有机会知道了。可惜,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一点也不知道礼貌。

    我捏起了一片掉落在手边的竹叶……

    “你是哑巴吗?”

    看来,她真的活腻了……

    一道白光,竹叶射了出去,不出意外的话,她的眉心和后脑将出现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缝,不会流太多的血,也不会太痛,我保证,竹叶会和我的剑一样的温柔……

    但是,忽地,她一闪,竹叶擦着面纱飞了出去!

    好快!

    ——中原这样的人已经老的老,死的死,除去我杀死的飞雪之外,活着的都已经跑光了。

    那么,她也许是从西域来的……据说那里的女子习惯戴面纱的……

    但是我猜错了。

    一样从未见过的武器要了我的命。

    我已经无法呼吸。

    原来那黑色的面纱被我的竹叶削断,已经轻轻的垂了下来,后面是一张白净柔美的脸。

    惊艳。

    清澈得如空气般,那眸子……仿佛月光会凝固,竟在人间凝成了这一块精巧的尤物!

    四周一片静。

    没有风,没有空气,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只有那一汪清澈的眼神,盈盈的,在四下里忽而弥散、忽而升扬、忽而又涩涩地回响……

    咣当!有清脆的声音。

    “你的剑掉了。”

    我慌忙收起目光,白痴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是啊,杀人就杀人,从来没有这样道歉的……

    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美得要命。

    “咯咯咯……”她又笑了起来。“雖然看不出來这儿哪裏有鬼,不過你的身手不錯的說……”

    “鬼?我是人,叫竹寺。”

    “好奇怪的名字,我叫扣儿!”

    我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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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扣儿!

    总以为那是一个江洋大盗,谁知竟是这样一个柔美的女子……

    我听说过她,但是她却不知道我……她的知名度真的比我大么?或许是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还是我杀人不够多?

    这个世界有太多困扰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从哪里来,不知道云光寺为什么会抚养我成人,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暴怒,我为什么这么冷血,为什么没有爱情……

    云光寺的长老说,去问那个算命先生,他会告诉你一切……老衲无能为力。

    然而我却失手杀了他……其实……我并没有打算杀他,那根竹签本来应该钉在他的道冠上……

    为什么……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为什么,也许它们本来就不该去问。

    "我走了!"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扣儿已经走远了。

    她要去哪?——我忽然吃惊于自己的这一闪念。这是第一次我对一个女人如此感兴趣。

    她的斗篷一闪,消失在竹林小径的拐角。

    我不由得挪动了一下——这更让我诧异——我竟是想跟上去的!

    想着的时候,我已经跟到她后面了。

    她走路的样子也那么好看……就像风在水上飘过……

    她也是单身么?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知道了众多问题中的一个答案。

    原来,我也会有爱情的。

    她却走进了我最不想去的地方——算命先生的铺子。

    须臾间,里面传出了家具被砸碎的声音。

    她在里面吼叫着。

    “我要杀了他!”

    我想,她说的那个他就是我。

    我从树上跳下来,推开门。

    她正伏在被击碎桌子上哭泣。

    我径直走过去。我想我这样的人总归是要被杀的,那么这样的死法算是合我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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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扣儿杀人也极特别——这点象我。

    所不同的是,我杀人没有丝毫的痛苦,剑锋削过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一个人的神经发觉痛意。

    而在她手下死去的,据说却是极痛苦,极痛苦。

    我却不怕。

    我想,死在如此一个可人儿的刀下,再痛也不会觉得痛的。何况,我又是如此的冷血。

    此刻,扣儿正抬起头看着我,那目光依旧是触目惊心的妩媚。

    “你杀了他。”她淡淡的说。

    “是。我杀了他。”

    “你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她面露怒色。

    我一惊。难道这算命先生和扣儿有生死之交?族人?抑或是她的救命恩人?情人?

    也许真的是这样——情人!

    据说她的情人多到不可计数……她很花心,谣传几乎是见一个爱一个。不过……这个糟老头子怎么会?!……她的品位未免也太差了些罢……

    这个世界总之有太多我不能明白的问题,所以我不再去想。

    “杀了。那又怎样?”我淡淡的回答。

    “我要杀了你!”她已然是怒了。

    “请便。”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她站了起来,正向我接近,极淡雅的香气……

    她的手在摸刀柄——我这样的杀手闭上眼完全可以感觉得到……

    她几乎就在我的鼻子跟前了……我感觉得到她的鼻息……

    faint……杀人不用靠这么近吧?我暗想。

    她忽然手一扬——

    手指却停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一惊,睁眼看见她竟距我不到半厘米!

    天旋地转,触电一般的感觉。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女子如此接近。

    她用手指轻轻的摸了一下我的嘴唇,继而又收了回去。

    “我不能杀你。”她叹道。

    “哦……”我长舒了一口气。

    “明天。明天我才可以杀你。”

    “哦……”我刚才呼出去的气重新凝在了胸口。

    “有些事情你似乎不太明白……又无法说明!”扣儿说道。

    “哦……”我钝钝的点点头,“其实……我不是故意杀他的……”

    “谁?”

    “你的那个……”

    “哪个?”

    “情人……”

    “哦?”扣儿忽然抬头,“你是说哪一个?”

    “算命先生。”看来,扣儿的情人多并不是盖的,连她自己都糊涂了。

    “他?”她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然后又在突然间面色凝重。

    “他不是我的情人。”她低声道。

    “那么,恩人?”

    “也不是。”扣儿说,“相反,我救过他全家。”

    “那么……?”

    “你绝猜不到。他有我的命!只有他,才可以医好我的病!”

    我问什么病,她却绝计不肯说了。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众多问题中的一个。

    想必扣儿得了天下少见的怪病,而算命先生可以给她治,我却失手断送了她康复的唯一出路……所以她要杀我也是情理之中了……

    好在世界并非想象中的不可理喻,他并非她的情人。

    “那么,在下明天再来领死。告辞……”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襟:“你不能走!”

    此间,我发现扣儿的眼角流露出几分恋恋不舍的爱意……

    我不禁心花怒放:“唔……也好。”

    忽然间,有人搂住我的脸。

    是扣儿。

    并非来不及躲闪,至今还没有我躲不开的暗器。

    实际上我是向前靠拢,在她挪动双手的刹那我已经将她箍住了。

    一股从未体验的热浪将我吞没……她的唇齿竟是如此的烫而滑腻,我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手在我的衣服里摩娑……仿佛一条受惊的鱼,在四处狂乱的游动……我感觉自己就象池水,忽然间浪花四溅,暗流翻滚。

    她的唇在脸颊上游走,指甲在皮肤上舞蹈,冰凉,尖利,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用力,终于有一个瞬间,我感到难忍的痛痒,失声叫了出来。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双手已经被牛筋紧紧地缚在了柱子上,丝毫不能动弹,而胸口也有血迹渗了出来。原来那不是指甲,而是一把锋利的牛角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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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你还是要杀了我……”我惨淡地笑笑。

    “杀你?哦……”她似乎一脸的无辜,“哦……对不起……”

    原来,不止我一个杀手在杀人时会道歉。

    而越是这样的杀手,往往就越冷血。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楚道德与兽性的界限,在他看来,杀人已经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细节……

    “那拜托阁下手快一些好么?”我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吃不消她的这种折磨——哪怕她真的是美女,百分百绝色。

    “嗯……我尽快吧……”她不抬头,专心用刀划着我的衣服……

    “有扣子的……脱了不好么?”

    “不好。”

    我背后一阵凉意。

    动弹不得,我只好闭上眼睛,任凭她由着性子胡来。

    约摸半柱香的光景,我的衣服终于变成了一绺一绺挂在身上的布条。

    “难道这样很好看么……”我大大不解。

    “牛筋不够,只好这样了!”她很专注地把布条一根根扎紧捆好……感觉大不妙。

    那布条象刀子一般勒入身体,露出的皮肉一块一块凸了出来——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凌迟!

    望着那依旧柔情四射的双目,谁能想到那竟是磨刀霍霍的屠手。即便是当下的我,也觉得恍如梦中,只道是嫦娥落地,黛玉重生。

    半个时辰后,她拍拍手,莞尔一笑:“先等一下,去去便来……”

    偏房一阵悉悉索索的水声过后,她香艳逼人流光溢彩地站在我的面前,只不过那手里攥着的牛角尖刀寒光刺眼。

    “从哪里开始好呢?”仿佛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脖子……嘿嘿……”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这宿命的一刀。

    “不嘛……”她坏坏地笑着,“腿还挺结实的……”

    话音未落,刺骨的疼痛已经潮水般涌来。看时大腿已经少了拳头大小的肉,鲜红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只觉得异样的惊心触目。

    她还是温柔地笑,低头轻吻我的脖子……

    说不出的感觉——又是痛,又是惊艳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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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刀下去的时候,已经见到白骨了。

    她吮吸着伤处的鲜血:“知道么……我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心弦不由得一颤!

    我心想,她是随口说的罢,一定是了……她这么花心,说喜欢一个人一定仿佛口头禅一般,随口说说而已……一定是这样……她在这个世上还不知有多少个情郎,我在其中无非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不过想必其他那些男子也是听了她随口这么一说,就心思荡漾,苦苦的恋上她了……造化弄人!可叹世上竟会有如此美丽绝伦的女子,更可叹她竟是如此的多情风流……殊不知她随口的一句喜欢,竟害的多少痴情种子落魄情场!

    于是我淡淡的说:“这种话……不要随便说好……喜欢一个人很难的……”

    她停下刀:“我是说真的……真的喜欢……”

    “呵呵,是么?”

    她点点头。

    “真的是么?”

    她又点头。

    脑中满是幸福的眩晕。

    “那就松开我……我答应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她迟疑了一下,把刀移向捆绑我的牛筋——

    落下的,竟是狠狠的一刀!

    腕骨剧痛……

    “还说喜欢我么?”我强忍剧痛。

    她仍然点头。

    “最毒莫过妇人心……哈哈哈哈!”我不禁仰天长笑……

    “真的爱你!这么说好伤人心……”说着,她噗噗的落下泪来。

    这是真话。

    我无语。我想我是白活了,这世间的事情竟是如此不可理喻。我堂堂一个杀手,会甘心死在他人手中;而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竟会口口声声说她喜欢这欲活不能觅死不成的人!

    再想也无解。

    “见你第一眼就是这样了……”她凄然道,“可是我没想到你会是那个人。”

    她扔下一张满是血污的信纸。

    血迹让字很难辨认,但那似曾相识的淡淡腥味……是算命先生的味道,没错。

    我艰难地辨认着仅存的字迹:

    “……竹溪与君一别,三载有余。今悉……若得此子,取……疡无忧也……切莫以怀柔…………得以一死抱君大恩,吾之幸哉,天之命矣……癸巳……夏绝笔。”

    ——我又明白了所有问题中的一个。

    原来那第四十八个死在我手中的算命先生是自寻死路,怪不得竹签会偏下一寸!他是以死来诱我上钩,做这女魔头的药引子的。

    “呵呵!早知如此,何必费他一命呢!说一声,我送你命不就得了……”临死我也不忘讨好她的欢心。

    “不过,总该让我知道你是什么病吧?”

    “……”她面露难色。

    半晌,她呢喃道:“其实……”

    说着,她的眼泪又噗噗落了下来。

    我终于知道扣儿的底细了。原来她身出名门,从小习武,深得名师精要,又冰雪聪明,乖巧美貌。被家人视作掌上明珠。十六岁那年,她却在新婚之夜杀了世交的新婿,族人不忍杀她,将她除名赶走,至此流落江湖,杀人无数。而这些死者,竟都是她的情人,被她折磨至死。

    我终于明白,扣儿的名头不是盖的。我杀人只是快,而她却是残忍。不但是残忍,而且是极残忍——她说,她控制不了杀死情人的冲动……

    我是自愧不如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曾听说世上有螳螂和狼蛛二物有杀死配偶的习性,没想到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女子也有这样的怪癖!

    不过我却不信算命先生的胡诌,难道我与其他那些死于石榴裙下的艳鬼们不同么?

    低头看时,血已满地,狼藉的碎肉与肌腱七零八落。

    原来人痛到极处的时候,已经不会再痛。这魔头和我谈话的当儿,我已经失掉了一条左腿和半个右臂。

    “我现在很难看吧……”

    “不!”她说,“很美……仿佛一个女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没有给她机会。

    我忘了。

    我的手骨已经插入了她的胸膛。

    我的右手已经只剩骨头,那牛筋早已缚不住了。

    我忘了。

    正如她无法改变自己的爱情,正如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冷血,算命先生也一样,无法算出所有的情节。

    扣儿,垂着乌黑的长发,如一朵芙蓉,倒在我无肉的白骨怀中。

    扣儿,我杀死的第四十九个。

    我知道,我必将死去,紧缚的绳索只会阻止一时的失血,只会让这死亡更加漫长而可怖……

    剧痛中,我把刀移向自己。

    我终于知道……

    那第五十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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