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种子

        香菱是《红楼梦》里地位卑贱身世最堪怜的，但又是通过读书，唯一一个实现了心灵自由之人。想当年，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

      英莲三岁时，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是甄士隐夫妇“惯养娇生”的宝贝，却在五岁时被拐子拐去，并几经转卖，最后成了薛呆子的侍妾，改名香菱。

      大观园诗社兴起后，香菱一直心向往之，奈何总没有机会。幸得呆兄远行，香菱便央求宝钗带其入园。在拜会众人之后，香菱便直奔潇湘馆。黛玉见香菱入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表明欲学诗，黛玉毫不推辞：“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得起你。”并且告诉香菱学诗不是什么难事，凭香菱的“聪敏伶俐”，不用一年的功夫，就可成为诗翁了。

    接下来就是传授作诗要领，提纲挈领，道学诗规律，明作诗要旨。由于此前香菱偷学过一些浅近读本，天天疑惑格调规矩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对得极工，有的又不对。黛玉立即指出“词句是末事，立意要紧”。

      对于学习内容，黛玉明确反对从浅近入学，主张要读名家经典，这有点类似我们今日提倡的学习内容要有足够的挑战度了。她列出了王摩诘，老杜，李青莲做底子，然后读陶渊明，庄旸，谢，阮，庾，鲍。这样学习的顺序也有了，算是课程大纲框架搭起来了。

      师傅领进门之后，香菱开始了苦读，回去之后便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读起来，宝钗催她睡觉，她也不睡。

    慢慢领略诗词滋味后，黛玉老师开始检查作业情况了，并且是“讨论式教学法”，彼以为如此才能令学生长进。

      老师要香菱谈学诗感受，香菱道：诗的好处，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突然想起，现在各个一流大学方兴未艾的写作课，最后是不是写作的成效，就是这个境界？）

      黛玉老师对香菱的自学心得大为赞赏，认为三味已得。

    教学的第二个阶段，就是运用理论知识开始实战训练。香菱回家后开始“茶饭无心，坐卧不安”。宝钗泼冷水，说她“本来呆头呆脑，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好奇怪，宝钗也是懂事懂人的，香菱在黛玉眼里是何等“聪敏伶俐”，在宝钗眼里却是呆子一枚，这是传说中的师生关系的“皮革马利翁效应”吗？

      香菱交了第一篇作业，黛玉好严格，木有表扬，直接点评“意思却有，措辞不雅”，并直言这个学生“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要放开胆子去做”。这样的鼓励于香菱何等有力。

      于是香菱回去后过房不入，只在池边树下，坐在山石上出神，蹲在地下抠土，众人觉得她好怪。回去以后也嘟嘟哝哝到五更。这时只有同样呆的宝玉懂她“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

      第二次提交作业，严师黛玉仍然不满意，认为“过于穿凿”，弃稿不收。这时客串老师宝钗给了一份鼓励“诗从胡说来”。香菱虽然“自己扫了兴，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

      于是又开始竹下闭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以至于探春提醒她“闲闲罢”，她怔怔回答：“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如此专注，宝钗说香菱是“诗魔”了。黛玉此时表明自己既做了老师，就要诲人不倦。

      香菱回去晚间出神，五更方睡，睡梦中得了一首，还反问“难道这一首还不好”？连宝钗都被感动，说她“诚心通了仙了”。

      第二天香菱亮出自己的第三次作业，众人一致好评“新巧有志趣”，并叹服她“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香菱交了三次作业。“三”这个数字在四大名著里面颇有共鸣。比如“三打白骨精”，“三打祝家庄”，皆是表达层层递进，重复却有突破之意。

      回顾香菱学诗，始终有个问题萦绕，《红楼梦》里作诗的基本上都是官宦小姐，聪敏伶俐的丫头侍妾不少，为什么那么多跟着小姐们的丫头没有一个提出学诗，小姐们也没有再教过其它人学诗呢？

      也许这就是宋朝周密在《齐东野语.书种文种》中所言：“山谷云：士大夫子弟，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有才气者出，便当名世矣。”

    也许这就是杨绛所说的读书种子，将读书视为人生享受。读书不是职业所需，只是精神支柱而已。

      也许这是佛家精神唯识第八识有生一切染净诸法之功能的“种子”，因为甄士隐在英莲幼年时播下的与父母习气相投的种子，在大观园这块诗意的土地上，有了合适的空气，雨露，园丁，所以破土而出 ，茁壮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