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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在警察叔叔手里面……
甜美俏皮的歌声飘过来,我巡声望过去,花大姐站在邻街门前冲我敬个礼,说,叔叔,再见!
我也停下自行车,向她还了个敬礼。
花大姐四十来岁,是个智障女,三年前流落到我们镇,不知道家在哪儿,是张老太太收留了她。
我们也帮她查了失踪人口信息,但没有结果。好在张老太太很喜欢她,把她看作亲生女儿一样。
花大姐脸孔白净,爱梳两条小辫子,爱花,爱穿花衣服,所以别人都喊她花大姐。别人叫她花大姐,她也很开心。
花大姐喜欢唱这首儿歌,每当看见穿警服的人就唱,我是听得最多的。我每天下班路过他们店门口,花大姐就唱这首歌,每当花大姐向我敬礼说“叔叔再见”的时候,坐在门边的张老太太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夕阳落在她们身上,落在小镇里,金色,宁静,祥和。
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倒回去,在这一刻静止,然而时间是无情的,就像我……
有一天,歌声不见了,花大姐不见了,张老太太也不见了。我去问了张老太太的儿子张勇。张勇说话支支吾吾,说花大姐被人认走了。
我放下心了。一一现在想来,当时我放心,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对于花大姐的事,我给与了关心,做了询问。
三个月后,我被调到另一个镇派出所做民警。有一次我到一个村子里执行任务时,又看见了花大姐。
那天执行完任务,我和几个同事到村支书家里稍坐,品了一会儿支书家里珍藏的好茶。
刚坐下不久,就听支书夫人在外面一声呵斥,说,你又来啦!去去去……
我向外看了一眼,大门口一边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一下子缩了回去。只这一眼我就能判断出,那是一个智障或者精神病人,但我没有想到是花大姐,因为这种人很多,几乎在每个村子里都有,有些很讨人嫌。
我们喝完茶要走,支书又要留下我们吃饭,看几个同事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是刚来的,也只好入乡随俗。
支书夫人亲自下厨,支书又到饭店买了菜,所以这桌饭菜很丰盛。我们在支书家里从上午十点一直呆到到下午四点才离开。
刚出门,就听有一个怯怯的声音喊,警察叔叔。
我们望过去,见大门旁,贴墙站着一个人。我开始没有一下子认出她就是花大姐,她简直不像人样了,那两条漂亮俏皮的小辫子没有了,蓬头垢面,衣着邋遢,身上还散发出一种浓重的馊味。但她已经认出了我,当时我站在几个同事身后,她径直跑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袖子,激动的眼睛里流出泪来,仿佛迷失在千里之外的孩子见到了亲人。
她说,叔叔,带我回家吧,我要我妈妈。
可怜她还不懂得死亡,张老太太已经死了,她永远不会再有这个妈妈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难道这里就是她的家?怎么她的家人这样对她,还不如一个外人对她照顾得尽心。她说的家是指张老太太家,看来傻子也知道谁对她好,谁就是亲人。
支书说,你也认识她?这人,一见警察就喊叔叔,跟小孩子似的!
我说,她家在这村里吗?怎么她家人这样待她?还不如一个外人。
支书说,王老定那货懒得天天连脸都不洗,他自己都那样,又怎么管得好她!
我说,王老定?是她爸爸吗?
支书说,不是,是她男人!
我的头嗡的一声,只觉胸中憋闷,两手发凉。
第二天周末,我回到原镇上,找到了张家面条铺。
张勇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压面条的机器,看见我说,你回来了?
我没有理他。也许是我的脸色不好看,他脸色变了几变,我认为他是心虚。
我说,张勇,你怎么能把花大姐嫁给那种人!
张勇支吾一下,说,我、我有什么办法?找不到好人家。
我愤怒了,说,找不到好人家,你就把她往火坑里推吗?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有没有去看过她?你对得起你妈妈吗?
张勇哽咽了一声,将抹布丢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双手捂住了脸,说,我对不起我妈,谁对得起我呀?我两个孩子上大学,花钱跟泼水似的。如果把她留在家里,给她吃穿就不说了,我和我老婆还得分出一个人来照顾她,我一个人怎能养活一大家子。
我怔住了。我想了起来,张勇并不是花大姐的法定监护人,他们家没有义务照顾花大姐。
我说,你可以把她送到福利院嘛!你把她嫁给别人,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这是贩卖人口,是犯法的!
张勇一下子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说,你说话可要有证据,你去调查,我可没收王老定一分钱,我还陪送了不少彩礼呢!
我被他的话噎住了,我说这话并没有依据,只是随口一说。我很尴尬,但我转脸看张勇老婆时,却见她的眼神闪烁,脸色变了几变,一阵红一阵白。我明白了,花大姐真的被卖了!可是这个证据很难找。
张勇又说,你可怜他,你怎么不管她?你们连她的是哪儿的人都没查出来,现在又来怪我。早知道这样,我们当初就不应该收留她。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张勇的店铺,我确实没有资格责怪张勇。张老太太死后,我们就应该想到花大姐的善后问题。
回到派出所,我私下和领导谈了这件事,我说是不是能把花大姐接回来,送到福利院,或者收容所。领导说,像花大姐这样的人很多,如果没有人举报,不能证明他们是受虐待,我们也不好强行把人带走。
像花大姐这样的情况确实很多,有些是流浪的精神病人,她们流落到农村,被一些光棍收留,就不明不白做了他们老婆。
她们有的不知道家在哪里?直到死也没再见过亲人。有的被亲人找到了,见她有了家,也就算了,不领回去了。毕竟是精神病人,能有人要就不错了。也有些是被拐卖的,直到被家人找到,我们才知道是被拐卖的。这些精神病人的婚姻情况,我们确实没有追究过她们的来源,是有监护人的认可?还是被拐卖的?还是无家可归的?
可是花大姐,我却真真实实的知道她是被卖的。
我又想到了那天花大姐见到我激动的样子,她眼睛里闪着光,仿佛见到我就已经得救了。
那天我看了她的家,她的家里养了几只羊,一院子的羊粪尿。她的男人王老定是一个五十多岁,样子猥琐的人,见到我们身子就往下矬。听说他天冷的时候夜里撒尿都不下床,只是挨着床沿往下撒,撒到地上。
临走的时候,花大姐拉住我的衣袖,仍旧说,叔叔,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我很为难,花大姐把我看得太有能力了。要把她带走,首先我得要向领导汇报,领导同意后还要找执法依据,还要做善后工作,也就是安排他的去处,这些事情是我一个人做不来的。我只好骗她说,我还有任务,等过个几天再来看你。
花大姐相信了,如果把她看作一个孩子,她是一个很单纯很乖的孩子。她的脸上露出笑容,眼睛里满是信任。可是我一走就是一年。
得不到领导的支持,我想我只有找到她的家人,才能解救她。我在一些寻人网站上发布了她的信息,但是没有结果。久了我也就懈怠了,我想我已经尽力了。
一年后,我又到这个村子里执行任务。进了村子,我就有些心虚,怕见到花大姐,如果她问我为什么不来接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还好没有遇见她,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有些愧疚。我在小卖部买了些零食,托店主转交给花大姐。
店主却说,不用交了,花大姐已经死了,一个月前食物中毒……
深夜难眠,我不敢想花大姐一天天的盼着我,一天天失望的样子。可我又忍不住想,我忽然心里一阵恐慌,出了一身冷汗,我觉得我毁掉了花大姐心目中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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