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了。
我的一位伯父就是在这个季节,这个樱花飞舞,柳絮飘扬的季节离开的。
窗外的阳光如此明媚,病床上,颓废了半辈子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并不正常的血色咳了一声,问道:“我真的,真的,要,咳,,,咳,,,死了吗?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慢,渐渐地停止了。没有人哭泣,每个人只能感觉到深深的疲倦,过了一阵子,医生走了进来,然后,这具尚有些余温的遗体离开了我的视线,在那幽深的走廊中消失了。
人只有当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每个人知道这个道理的时间都不一样,有的人明白时失去了一份感情,有的人明白时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我的这位伯父,一个浑浑噩噩过了半生的人,年少时与人赌博,用自己的一条腿为赌注,结果毫无意义的付出了二十多年残疾的代价,后来理想破灭,每天酗酒,和我的伯母终日争吵,他是如此的自暴自弃以至于没有人同情他,他的儿子也好,妻子也罢,没有在他的葬礼上流下一滴眼泪。头七那天,天上下起蒙蒙细雨,柳枝轻拂,仿佛是为离人送行,我的母亲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我并不是很懂,直到我知道这个被妻子与儿子所厌恶的中年人身上那可贵的品质。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依旧是一个街边见不到路灯的时代,四处可见砖瓦房,只有城市的主干道修了水泥路,当时去一趟农村不亚于出个省了。路上坑坑洼洼,只有摩托三轮这种载人工具,三轮拖着一个车厢,车厢内部很简陋,面对面放着两条长凳子,想进到农村里面只能靠自行车,人们总是把自行车挂在车厢外面,我家离农村大概是四五十里路,、这四五十里路就这一种交通工具,路程的颠簸让人感到眩晕与疲倦,我的母亲带着肚子里的我在动荡的车厢中回到家里,刚刚买了房子的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而我已经在这世上快八个月了,父亲急的团团转,心情如同烦躁的夏雨前夕。这个时候,那个中年人,走路一瘸一拐的中年人,只有三十多岁却显的很老的中年人,出现在我家门口,郑重的把家里盖房子的钱交到父亲手上,又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连口水都没喝,后来父亲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如此颓废的人竟然是从四五十里外的地方连夜走过来的,回去之后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星期才能下床走路,却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父母告诉我,这样的事,其实还有很多。
我的伯父,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缺点甚至可以掩盖他所有优点的人,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想的,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尽管世人给他的卑微让他缩在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他却仍然用自己卑微的勇气与作为一个 人 的尊严履行着一个最简单的承诺。伯父去世后第二年,我们一行人来到了那个矮矮的小土堆前,芳草离离,渐染了他的坟冢,我闭上眼,听见风呼呼的刮过,残阳将一米高的墓碑拉出一个斜长的影子,我走到柳树前,用力的折下一支树干,轻轻地插在那方小小的土堆上,然后在这座墓碑前,一如当年的他那般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世上能流传千古的人终是少数,大部分人像是鸿毛或柳絮一般在明媚的春光里随着和煦的春风飘远了,但他们却留下了一些让人无法忘怀的记忆,当后人追思之时,这些宝贵的信仰就融在了那一片片樱花上,融在那一缕缕柳絮中,融在最温暖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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