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说,黑子死了。
哪个黑子?我问。
爹娘都被枪决的黑子呀,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还很清楚,只是,我记忆中的黑子,永远停留在十六七岁的样子。
黑子的母亲,我叫姐。多年前还记得她的全名,如今只记得一个“霞”字。霞姐是招赘的,带着丈夫在娘家生活,育有二子二女,黑子老大。
黑子比我年长些,具体大多少,母亲也说不清了。黑子的爹娘,在黑子约十六七岁那年,双双被政府枪毙了,在徐州,黑子父亲的出生地,罪名是“拐卖妇女”。
黑子的父亲带着黑子的母亲走南闯北,买卖女性,我们村子里的几家媳妇就是从他们手里买来的,多是云南贵州一带的年轻女子。周边好多村子的,有不少人家也从他们手里买了媳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我老家,买卖女性相当有市场。黑子父母靠着坑蒙拐骗,到底拐卖了多少女性,我不得而知。听二哥说,有的年轻女子被卖到一些年龄大的男人手里,就想着法子逃跑了,买主人财两空。也有一些女子在买主家过了下来,生儿育女,待到后来联系到娘家,她们却不愿再离开了。
还听说,有的女子和黑子的父母等人贩子合谋骗财,先同意跟买家结婚,交易后过了没多久又逃掉了,然后继续骗下一家。
还听说,黑子的父亲很造孽,有姿色好些的女子,他必定自己先占了再转手。
凡此种种,村里人议论纷纷。
黑子的父母一走数月,把四个孩子丢在家里,任他们如何鬼哭狼嚎。村里人常常在夜里听到黑子家那三间南北走向的西墙的一扇窗户靠着村中小路的屋子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有娘生没娘养的!”我的东邻随哥就常常这样叹气地说。
黑子的父母每次回家都给四个儿女买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我所能知道的,是他们给孩子带回了许多小人书,大约是满满一木箱子。
黑子没有上过几年学,瘦高瘦高,黑脸,模样像他父亲。不知道是父母给取名黑子,还是因为生下来就黑,就这么随口一叫。先是,他拿着小人书在村子里显摆,引得一群孩子争着要借,后来我也去借了很多。小时候看到的小人书,都来自于黑子家那个破旧的红色木箱。
我问母亲,黑子怎么死的。母亲说,肝上出的毛病。
“他兄弟前两年回来了,在老宅基地上盖了三间的楼房,说等退休了回老家来住。”母亲接着说,“村里人谁也不认识他,他说,他是扇子呀。一提这名,大家就记起来了,你霞姐的小四,黑子的弟弟呀。”
噢,黑子的弟弟叫扇子。我去他家借小人书时,他还是个淌鼻涕的小孩。
“这是朗宁(音,外婆的意思)门,这哪是什么老家。”母亲说。
他们在这里出生,长大,他们就觉得这才是老家,徐州反倒不是了。我跟母亲说。
黑子的父母,在徐州游街示众之后就立刻被执行枪决了。在游街的队伍里,黑子的父亲排第一,母亲排第三。二哥后来说,刚好那天,村里有人到徐州办事。
可见,罪孽深重。
一个人出生了,也就出生了,没法选择谁做父母。听说,黑子兄弟姐妹四人,后来去徐州跟随爷爷生活,生活费有政府补贴,保证他们长大成人。
也许,那一箱子小人书,是黑子的少年时代唯一的一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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