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年少旧游
李七雪在锦屏楼上,安心等待青水城的消息。
小伙计阿福领进来一个人,说是找他的。
李七雪抬头,见过,正是烟霞居那个神秘不可测的侍卫头领——檀大。
李七雪如今这副尊容,若是换做檀七看到,必然要大吃一惊不敢相认。檀老大微微躬身一揖,算是见过礼了。
李七雪也不起身,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高脚圈椅,示意檀老大坐下。
“主人去青水了?”
“是,有一阵了,你如何得知?”
“我从南路过来的时候,看见那边有兵马调动。”
“说说吧。”
“打探了一些消息,不很确实,说是,前朝那位有个女儿在青水,前朝覆灭,那女子的后人失了踪迹。还有……崔氏多年来一直在找一枚印章,听说是赤色暖玉……我记得,先生送给主人的那块玉佩,也是赤色暖玉雕就,不知先生对这暖玉有否了解?”
檀老大这话出口,李七雪心中疑云大起,自从多年前随师父去了一趟青水,回来后师傅一再嘱咐自己,此生万不可再入琅州,更不能去青水,难道说,与自己那暖玉佩有关?!
那暖玉佩既然关系如此重大,而如今又恰巧戴在阿烟的颈上,阿烟去了青水,若是被那崔宁发现,阿烟岂不是十分危险。
李七雪来不及多想,起身对檀老大说了句,
“你家主人有危险,你速回沧海找龙馗调兵,我去青水。”
“是。”
檀老大应了声是转身出门,路上他才慢慢思量为何要去找龙馗而不是找琅州驻军……
李七雪与他一同出门,直奔青水。
……
青水城崔氏的园子里,崔宁的身体倒了下去……
她抢上前去扶着他,任他倒在自己怀里,她被压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崔宁脸色白中泛着青,嘴唇乌紫,嘴角有一丝暗红血迹凝固着。
她看着这张五官精致的面孔,完全找不出任何熟悉的痕迹。可是崔宁刚刚那一揖,还有那一句“臣告退”,令她多年来平静无波的心狠狠抖了抖,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那样一句,配合着那样的动作,似乎记忆里有那么一个模糊的影子,可是越想就越是想不起来。她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记性不好是好事情,此刻,却非常渴望自己能像别人一样记住很多事,或者至少,能想起来崔宁刚刚那一动作到底是和自己记忆中的哪个影子重合了。
她焦躁不安地回忆着自己过往所有的记忆片段,没有一个与此相关的镜头。
这时,她感觉抱着崔宁的那只手臂有些麻,她调整了一下动作,把崔宁平放在地上,然后慢慢抽出了被压着的宽大袖口。
咕噜噜,袖子里滚出一样东西,正是崔宁给他的装着锦屏楼契约的小筒。
她捡起那小筒,若有所思。崔宁说,这里不但有契约,还有大小东家百余人……小小一个锦屏楼,幕后的东家明摆着就是崔家。如今看起来,锦屏楼是崔家在琅州的一个前哨,怎么会有大小东家百余人?!她卸掉小筒的盖子,里面一卷细纸,打开后,字迹规整圆润,
“知道你记性不好,所以把藏东西的地方画了图留给你。虽然阆苑村你去过,但你不记路我知道,东西都在埋着清平的那个角落。崔氏多年来以文名吸引天下文士,从中择可用者收在自己手里。私兵皆是死忠之士,不止是一代人。至于锦屏楼,自从知道你在经营客栈,我就为你备好了,伙计和掌柜都是崔氏的人,你清了就好,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人。知道你喜欢山水,所以锦屏楼背山面水,应该合你的口味。说起来,我真希望当年额头那道疤还能留着,好教你一看见就能知道是我,我很自私吧。你说记性不好也有好处,就是会很容易忘掉烦恼活在当下,看到如今的你,忘掉了那些该忘掉的人和事,我替你高兴。不过,我又自私地希望你记得我,记得曾经追随你鞍前马后对你唯命是从的那个傻小子,记得年少时打闹你生气将我推下墙头我脑袋上留下的那个寸长的伤疤……别后多年我听到各种关于你的消息,我知道你打小记性不好,没什么坏事能留在你脑中太久,我心中,你永远都是王,永远都是那个豪气干云快意恩仇的女侠,如果,还能有机会相见,我仍然愿意做你忠心的臣子,为你驱使。我留了二十坛清平给你,你可以把它们卖了,反正这世间再没人能酿出清平那样的味道,大梁最贵的酒,都是以你烟霞居为准的。你要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再见了!
信的末尾,画了一团乌漆墨黑的东西,细看之下,竟然是一只憨头憨脑的狗子。
这个狗子她认识!
小时候的她,相对而言颇为淘气,成天和一帮小子厮混,上树捉鸟下河摸鱼都是轻的,要么结伙逃学跑去祸害山上的果子,要么故意刁难书塾的先生让先生下不来台……
她的跟班里,便是有那么一个人,她画过这样一个狗子给他,那人忸怩地被迫接受了,那人总劝自己不要时常逃学不要为难先生……
长大后大家风流云散各奔前程,多年过去,她连那人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但是却记得有那么个人,陪她一起走过她糊里糊涂的年少时光。
“宁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惊醒了她的回忆。
“杀!”
那嘶吼的声音从腹腔里发出这样深沉的一声,
簌簌弩箭之声破空而来,天降箭雨般将日光都遮去了大半……
“是你们自找的!”
她站起身,天色一瞬转暗,似乎不只是那箭雨遮光的缘故,园子的空气冷得像要凝结成冰,那人工湖的水透亮晶莹,鱼儿还有的冒出水面,却像时光暂停般停在了那一刻。
天空有雪花泼洒而下,密集洁白,大片大片的,将那飞射而来的箭雨化为了点点碎晶。
瞬息之后,园子四围的弩兵消失无踪人影不见,独留了她面前远远站着的那个老妇人。
老妇人大约是被冻着了,能清晰听见牙齿格格打架的声音,也能瞧见她锦衣华服遮掩之下战栗的双腿,恐怕再过一会儿,这老妇人就要被冻死了。
“崔宁我要带走。”
她对那老妇人丢下这样一句,然后弯腰,将崔宁扶上自己的后背,大步流星出了湖心亭,迈出园子,扬长而去……
她的身后,老妇人瘫软在地,犹自喃喃自语,
“杀神!杀神……”
第五十六章 口诛笔伐
李七雪赶到青水城的时候,天色将暮,落日的余晖洒在青灰的城门洞上,仿佛给城门的大青砖镀上了一层金光,庄严肃穆。
那庄严的城门洞内,走出一个人,素白衣衫,身形颀长。那人的背上,还有一人,红衣如火,脑袋软趴趴靠在背他的人肩上。
“阿烟!”
李七雪惊叫一声扑过去,看清了阿烟背上的是崔宁,随后又看见此刻的崔宁毫无声息,不由满眼惊诧。
“他这是……”
“回阆苑村。”
李七雪听见阿烟低低回了这一句,声音中似带着无限的疲惫。他接过崔宁放在自己背上,
“好,你跟着我。”
他一手往身后托着崔宁,一手牵着阿烟的手腕,直奔阆苑村而去。
……
阆苑村距青水有些距离,他们是在夜半时分到的,崔宁之前住的茅屋静悄悄矗立在月色下。
李七雪将崔宁安置在茅屋的竹榻上,出门来,看见阿烟在院子的一角埋头刨土。
他走近去,看见平整的地面被刨得一片狼藉,月光映照之下,有些晶光在那些泥土之间闪烁。阿烟正在一个个将那些晶光提起来,原来是盛酒的坛子。他没有作声,只是蹲下去,同她一道将那些酒坛子从泥土里提起来放在另一边。
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专心把院子里埋的酒坛子全都起出来,足足有二十来坛。
阿烟一个个拎过那些酒坛,忽然停在了一个酒坛边,她似乎累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得秋深露重,很暴力地三两下扒开那个坛子的泥封,将坛子反过来倒了倒,里面掉出一个油布包,用细绳结着。
她打开绳结的时候十分小心翼翼,似乎稍一用力那油布包就会飞走似的。
油布包打开,是几卷细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字体圆润,是崔宁的笔迹。
月光很亮,李七雪坐在阿烟身边,看她将那些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自始至终不发一语。
李七雪也不说话,只是安静陪着她。今时今日的阿烟,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以往这几年,他见过调皮的她,见过生气的她,见过傻开心的她,也见过令敌人畏惧如鬼神的她,唯独没见过的,便是此时的她。
今日在青水见到的阿烟,便如失了魂魄一般,她所有的行为动作都像是没有意识的机械,不像活生生的人。
李七雪是大夫,还是这世间顶尖的大夫,当然知道这种状况是由于悲伤过度郁结于心隐而未发导致的结果。他只知道崔宁是崔氏如今的家主,并不知道崔宁之死为何会令阿烟如此悲伤。况且,崔宁是中毒而亡,阿烟做事一向磊落,绝不会对崔宁下药,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崔宁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自杀的,至于到底为了什么,大约,就在那几卷细纸内了。
李七雪还在思索崔宁为何而死的时候,他看见阿烟将那些细纸卷紧装进一个小筒,揣进了怀中,然后起身,走向躺着崔宁的那个茅屋。
李七雪也立起身,紧随进屋,阿烟来到竹榻边,替崔宁擦掉了嘴角凝固的血迹,又将他的衣衫一点点弄平整,很认真很仔细的样子。
“我本来应该给你在这里造一座墓,可是,我怕我不能时时守在你身边,不能保护你。所以……我打算,不让你留在这里。你要跟我学,忘掉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以后无论到了哪里,都要顾好自己,不要只想着为别人好,别人不值得你的好。但愿我们从此后,永不再见!”
她说完这句,手指轻绽,竹榻上的崔宁瞬间消失无踪,唯留了满屋的雪花纷纷扬扬翩然起舞。
李七雪听着这话,隐约觉得,阿烟和崔宁似乎是旧识。
……
就在李七雪二人在阆苑村滞留的时候,大梁遍地,却展开了一场极大规模的讨伐战争。讨伐的对象,正是烟霞居的主人,那位在民间风评毁誉参半的女子。而讨伐的主力军,是大梁从朝堂到乡野的各州县文人士子。讨伐的起因,据说是烟霞居主人强买琅州锦屏楼不成遂对青水崔氏年轻有为潇洒俊逸的家主施行魅惑,魅惑不得逞继而暗施毒手毒害了崔氏当家家主。
这讨伐的发源地,来自青水。
崔氏世居青水,崔氏家主遭毒手后贼人劫尸逃逸,老家主一病不起。天下士子皆以崔氏为尊,自然无论如何要替崔氏,替天下士子讨回公道。伤害崔氏便是伤害天下士子。枉纵烟霞居贼人便是悖逆天道,这样的朝廷谁还敢抱有信心?!
任何时候,一件事情由读书人嘴里说出来便是可大可小。老话说得好,得罪谁都别得罪读书人,他们虽然不至于直接上前与你撕扯打架,但绝对会极尽语言之能事将你骂得狗血淋头跪地求饶。黑反为白白反为黑都是翻手覆手之间的事。
这一场讨伐遍及大梁的角角落落,大梁各地的烟霞居都受到了或大或小的波及。轻者有人聚众来烟霞居门前开骂,从早骂到晚不带换人的,重者有那胆大的进一楼前厅吃白食不付帐还说这是为民除害。更有甚者,编造烟霞居的各种不实消息写成碎纸片单单挑在繁华街市往人堆里撒……
……
深宫里,白日朝堂之上被那班文臣吵得七窍生烟的皇帝陛下,独自在书房发呆。他在等,等她回来。他信她,自然对这些不放在心上。可是这次的事情,得罪了满天下的读书人,这不是一个想要开创盛世繁荣的时代应有的现象。不闻不问也不是一个盛世明君该做出的态度,读书人是他治理朝政的臂膀,他必须对他们有个交代。
第五十七章 打草惊蛇
十月一,皇帝陛下等来了他一直在等的人。
入夜的宫城,景流护送着那人到了陛下的书房。
多时不见,那人有些憔悴,眼窝也有些下陷。
“给,这是崔氏这些年收拢的人名单,我看你这朝堂之上也有不少,还有一些官学的先生。这一份是崔氏私兵的名单,都是琅州本地人。崔宁临走的时候说,私兵都是死忠分子,不是一代。另外,这个是崔氏族谱的一页,里面那个女子的身份……你们家对青水那位女子的后人应该也一直没有放松追查吧?”
“你与那崔宁是旧识?”
“崔宁……是我很久以前的……旧属。”
“他莫不是为了你……?”
“崔氏那个死老太婆想害我……崔宁不是崔氏的人,他是我的人!”
“龙馗从滇南送了急报,说是琅州南边有异动,我已安排他亲自去鴸县了。”
“她能搅动天下士子闹事,暂时不会轻易动兵,可我不想等。我要崔氏自己为自己挖墓钻进去自己把土埋上!”
“你带回来这些东西足以定崔氏的罪名了。”
“这个求证调查的时间太慢了。你只需要一纸诏书,崔氏便能自己跳出来。”
“嗯?你是说……敲一敲?”
“正是!散流言谁不会?!我配合你,你放手罚。”
……
十月初五,皇帝陛下诏出,一纸遣了陶瑾陶子玉大人亲往青水崔氏府上,据说是带着朝廷的恩赏去的。
另一纸是关于烟霞居的,说是烟霞居目无法纪不择手段敛财害人性命,只是暂时崔宁尸身尚未找到,故而此案暂时搁置,待寻到崔宁尸身验明毒性,确认无误必定严惩。先罚没烟霞居入秋以来所有店铺经营收入充入各州县官署,以示惩戒。
诏书一出,天下士子欢欣鼓舞拍手叫好,道陛下是难得一见的有道明君。
……
天下人的思想一向不会是铁板一块。有人觉得烟霞居活该,自然有人为其惋惜。
当各种各样的观点还在满大梁激烈碰撞的时候,烟霞居的主人,那位处于本次事件风口浪尖的人,此刻,正窝在上都烟霞居后院的秋千上,轻轻摇晃着,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李七雪端着一碗药粥过来的时候,便看见她这副呆愣的模样。
自从青水城崔宁出事,直到回到阆苑村,再到上都,一路上阿烟愈来愈平静,倒不像起初那样不发一语但是很明显心绪不佳。最近倒是越来越正常了,尤其是前几天去了一回宫中,回来后似乎想开了,能吃能喝能睡就是喜欢发呆,话还是少。
檀七回来了,看见她这副模样檀七的一张脸拧成了苦瓜,他似乎比他的主人更忧愁。
李七雪打发他去前厅给鲁叔帮忙,说是留在后院叫阿烟看见会更烦闷。
“来,喝碗粥暖和暖和,天凉了。”
李七雪循循善诱,他刻意遮去了粥里的药香。
“谢谢啊,最近辛苦你了。”
她客客气气跟他说谢谢,
“往后清平也可以摆在烟霞居卖了,那个酒……我可以试着酿。”
“好啊,这次罚了那么多金子,往后要好好挣回来。”
“好,先把粥喝了,养好身体,才能好好经营烟霞居。”
“陶子玉去青水有多久了?”
“十多天,天冷,兴许走得慢,估计这一两日怎么也到了。”
“你想知道崔宁是什么人吧?崔宁是我幼年时的玩伴,很听我话,叫他往东就不会往西,叫他向前绝不会后退。小时候打闹,他被我推下墙头,头上还留了很长的一道疤。我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他只是看着却不阻止,胡闹之后他也只是安静陪着我。他对于我,大概就是那种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想法的好姐妹。嗯,很好的姐妹。”
李七雪听得似懂非懂,阿烟的话有时候逻辑很混乱,但她每次都说的一本正经。她二十多岁的年纪,说起话来总像经历过世事沧桑的老者。
李七雪对崔宁是有些好奇的,因为崔宁似乎与阿烟认识时间并不长但看上去明显对阿烟十分熟稔。
如今,阿烟说,崔宁是她的好姐妹,那便是向他表明了崔宁的身份,虽然他并不明白男女之间为何会姐妹相称。
……
十月二十三,青水城,崔氏大宅。
陶子玉前脚刚走,崔氏就请来族众长老,商讨要事。
陶子玉来宣读了陛下的诏书,说的是崔氏为大梁,为天下立下了累世功绩,为表朝廷对天下文士重视,特赐崔氏府邸一座建于上都,这样才能常伴天子左右,辅佐天子为大梁臣民谋福祉。
搬去上都,常伴左右,这听起来是无上的恩宠,但,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崔氏原本就没打算辅佐大梁天子,不然辛辛苦苦经营百年图的什么!?
……
陛下要崔氏搬去上都的消息竟然如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散开去。
且不说崔氏阖族如何商议,大梁的大街小巷竟然也开始议论崔氏蒙恩一事。
“听见没,青水崔氏要搬去上都了。”
“听说了,在青水自由自在,搬去天子脚下,不就等于被捆缚住了么。”
“谁说不是呢,听说,崔氏早有谋逆之心,故此陛下才有此一举。”
“你从哪里听到的?这话可不敢乱说,崔氏乃是大梁士子追捧的圣人。”
“圣什么人啊!崔氏诬陷烟霞居的事情听说了吧?”
“烟霞居之事还未明了。”
“要如何明了?你们村那年遭水灾你没领烟霞居的救济?”
“领是领了,一码归一码。”
“喝水不忘挖井人,烟霞居这些年为大梁做的事还少吗?那年蝗灾粮食颗粒不收,各路粮商疯狂抬价,烟霞居高价收购回来散给百姓,你没领?”
“……领是自然要领的。”
“就不明白了,咱一个种田的都能看清的事情,那些知书识礼的读书人怎么就糊里糊涂的。”
“那……你说的那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不好说,如果崔氏不愿意搬去上都,八成有事,且看着吧。”
……
冬月初一,琅州驻军守将八百里加急往上都送了一封奏报,内容极其简单:崔氏反,臣请援!
第五十八章 崔氏授首
崔氏在青水城起事,奉崔宁的母亲崔茹为首,数日之内取了琅州全境。
滇南大将军龙馗得到陛下密令,早已布防鴸县官道。只是,从鴸县要往琅州去就不那么容易了。两州交界处有一大片密林,虽然道路早已畅通,但林中瘴气密布,来往客商皆是熟悉道路之人且又备了防瘴气的解药。若是大量普通士卒前往,一时无法备齐足够的解药,士卒性命堪忧。就算能有安然无事通过那段路的,到了琅州也必然因抵御瘴气而体力耗尽无法作战。
陛下给龙馗的旨意很简单:坚守待命!
北路的翔县,与琅州之间,隔着险绝的山路。奇峰乱石不易攀登,所以,翔县的驻军和琅州本地驻军一样没多少作战能力,因为琅州安宁了百来年。
琅州本地驻军更是在发出那封急报之后没几天就被崔氏的私兵打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更有甚者,看见朝廷的驻军大势已去临阵倒戈投了崔氏。还有各县的游手好闲之徒集结成群投奔崔氏。一时之间,崔氏声势浩大,私兵数量猛增。
翔县驻军得到消息,急急往上都送了奏报,希望陛下选派能征善战之大将,领兵抵抗崔氏叛逆,奏报明里暗里都隐约提到了如今稳居漠北的大将军莫华。
……
崔氏起事之后,大梁士子集体静默无声,像是被霜打过了的茄子。他们之前的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和如今的鸦雀无声装聋作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有人有时间有心情对他们的反复无常去评头论足。因为,近腊月了,要准备年节的事情了。民间俗语说,有钱没钱过个好年,百姓只要有吃有喝有个窝棚安稳睡觉便能满足,他们一贯保持着对生活最朴素的诉求。除了吃饱穿暖之外,他们唯一欣慰的,大概就是经崔氏这么一闹,少有人再去烟霞居寻事了,如此一来,若他年遇上饥馑,好歹还有个愿意为他们奔波的人。
……
那位百姓心中愿意为他们奔走劳碌的人,此刻,却是正在凤鸣关里与那位翔县驻军急急盼望的莫华莫大将军开怀畅饮。
“贤弟,这次来漠北,就不要走了,留下来。别看你去的那些地方那些人一个个光鲜溜滑,可心眼太不老实了,除了坑人互坑就没别的事了。你看看咱这漠北,风沙是大了点,可人实诚,百姓对你那是真心好。”
“好,我也不想走呢。不如就在凤鸣关,随你一起守关得了。”
“好!”
莫华举盏一饮而尽,似十分快意。
烟霞居的主人,也是仰头一口喝了,笑容和蔼,眼神却始终浅浅淡淡。
暮色深沉,梁渠差人伺候莫华去歇息了。
李七雪抱着那位早已入了醉乡的烟霞居主人,翻身上马,一路缓缓驰回漠北城。
深冬的漠北早已是一片冰封世界,月色溶溶,满眼皆是银光。两人一骑,就这样浮动在一片银光之上。
“我是不是一个自带霉运的人啊,为什么身边的人都那么倒霉,本来好好的,一认识我就倒霉透顶……”
“胡说!”
李七雪轻轻斥责道,躺在他怀里的人却没有反驳,反而起了微微的鼾声。
原来又是在说梦话。阿烟心里有事的时候会说梦话,这一点李七雪早有发现。早前在丹泽谷时候,包括在夷州的时候也有,但凡心里有事,晚上便会丢出一句半句的梦话。
这次崔氏的事情,阿烟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自从来到漠北,她每日里和那个莫华喝得烂醉,眼见是心绪极差。
其实,李七雪早已私底下交代了檀七,前往丹泽谷找阿回配制驱除瘴气的药,等药配成,不出三天,瘴气必消,到时候龙馗率大军长驱直入,铲除崔氏并非难事。只是要完全消除瘴气,需要的药材量极多,配制费时费力,至少要十来日才可初见大成。估摸着也就最近了。
李七雪前面几十年除了对各种疑难杂症感兴趣,似乎其他任何事都无法撼动他的心思。自从认识了阿烟,看见她一次次不顾安危将自己置身险地,令他内心十分煎熬,他想要替他把一切能做的都做好了,让她安安稳稳待在自己身边,就像今夜这样。让他可以随时感受她的温度,触到她平缓有力的脉搏,听到她均匀细腻的呼吸。
他希望她好好的,永远有孩童般的笑容,偶尔调皮捣蛋一些也是可以的。
即使,为了她,违背了师傅的嘱托,去了琅州,见了崔氏的人,他也义无反顾。
李七雪有一搭没一搭胡思乱想着,一阵北风袭来,怀里的人又往他胸前蹭了蹭,李七雪将裹着那人的斗篷紧了紧。而后双腿轻夹马腹,那马得到指令,不由加快了步伐,四蹄翻飞,奔漠北城而去。
……
冬月二十八,鴸县瘴气消除,龙馗率大军攻入琅州,崔氏未及逃离,被龙馗大军围了青水城。
腊月初四,随龙馗入琅州的几位滇南将领,分别在琅州各处清除了崔氏的所有私兵,包括那些私兵的家族居地。
战争历来惨烈,只是史书记载十分简单,无外乎某年月日,于某地灭某敌,夷其族之类。
崔氏阖族打入囚车押解入上都,交由陛下亲自过问。
百年来的文坛领袖士子师尊帝师之家,终究覆灭。
崔氏的直系均被问斩,剩余的旁支流放漠北凤鸣关。
自此,崔氏这个兴旺逾百年的大家族终告消亡。
……
崔宁的母亲崔茹,听说问斩前说过一句疯话:兄弟相残,是你大梁的宿命!
第五十九章 灭顶之灾
年节前,漠北迎来了今年的最后一批罪囚。
自漠南事件之后,罪囚充边已经成了大梁的习俗。不管多么凶悍的罪囚,只要到了漠北,俱都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经过几年淬炼之后,往往还能挑拣出几个可堪为用之人,远的不说近的比如将军梁渠。故而,漠北大将军莫华对罪囚之事亦十分重视。
此次来的,大部分是青水崔氏的旁支族人,总约百余人,都安排在凤鸣关附近的罪囚村落里了。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的,又不能修筑工事,因此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也就是平常打打杂,等开春了才好安排。
崔氏世居四季温暖如春的青水,哪里见过这样寒冷的天气,冰天雪地的,四野空旷无一丝绿色。
从凉州一路被押解过来的时候,就觉得这是陛下赐给他们的另一种死法而已,他们捱不到漠北。
然后,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最后一口气到了漠北,住进了专为罪囚准备的村落里的土坯房,躺上了弥漫着牲畜粪便燃烧散发出淡淡烟气的土炕,一瞬间仿佛从地狱到了天堂身心舒畅灵魂归来。他们内心里不约而同的想法是:世间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这天夜里,崔氏旁支的一位年长之人,沉沉睡梦中,感觉有人轻轻敲他的肩,他迷迷糊糊往上拉了拉肩头的薄被,一个声音在耳畔说:梁将军要见你。
老者立时惊醒,摸索着穿上棉袍,随着那人出门。夜里寒气侵骨,老者不敢多问,只随着那人一路出了自己家族住的那个院落,来到村头单独的一间小屋,那里平常都是挂着锁的,今夜却亮着暗黄的灯光。
那人前脚进屋,老者跟着躬身进屋,屋子很狭小,里面只摆了一把高脚方椅,上坐一人,素白长衫,眉目清澈。
老者心中悚然,那人只是坐在那里,他便知道那人是谁了。
老者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刚刚带他来之人悄悄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你我之间并无隶属关系,你本不必跪我,但你既然跪了,想必有你的理由。说说关于暖玉印章的事情。”
“崔氏覆灭乃是咎由自取,您能留我族人一息血脉,崔氏永不敢忘。暖玉印章有两枚,近百年前大梁天子一日喜得两位皇子,故而命能工巧匠选了南邦进贡的极上等暖玉,刻了两枚印章,一枚清风,一枚朗月,赐给了两位小皇子。后来,两兄弟同室操戈,朝堂巨变,另一枚印章便也消失了。崔氏之所以寻这印章,便是为了起事准备,毕竟,前朝久远,若以前朝之名起事,百姓未必肯从,若是以朝堂之争中失利的人的名头起事,定会从者如流。”
“你们如何得知那印章还在民间?帝王手段绝非儿戏。”
“这却不知,老朽只是旁系,有些事只有主家之人才知道,不过,倒是听说上上一代老家主离世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是暖玉印章也许还在民间。后来没过几年,上一代家主便开始着人暗中打听此事了。至于具体的消息,恐怕只有崔茹母子知道了。”
“你族内还有何人知道此事?我想再了解了解。”
“此事是家族绝密,老朽也是因为在老家主身边做过事偶然得知的,旁支里绝无人能知道更多。”
“好,多谢!”
……
次日夜,天降大雪,崔氏族人住的那个院落因土坯墙承受不住重压而发生坍塌,崔氏一族系数被压,待到天亮被人发现,找来众人扒开毁坏的墙垣寻到他们时,已经毫无生机。
檀七来报消息的时候,他那位主人正在漠北烟霞居后院的小厅内出神翻一片细纸。那张纸檀七见过不止一次,主人老拿在手上翻,纸片四角都磨毛了。
“知道太多秘密绝不是好事,可惜了。”
“梁渠那边……”
“梁渠是忠于大梁终于百姓的,放心吧。”
“年节不回去了吗?李先生……”
“不回了。关于这个东西,所有相关消息要消失。”
她指着的是戴在自己颈上李七雪送的暖玉佩。
檀七领命离开了,她还在翻手里那片纸。
崔宁的信里没有任何相关讯息,看来崔宁并不知道这件事的详情。可是檀老大之前报来的崔茹临死前的话绝非空穴来风,自从审了崔氏那位旁系老者,更肯定了她的判断。
生活总是如此狗血,令她不堪其扰。
她来到大梁,抱着最朴素的心愿,不过是希望看到百姓安居乐业,自己游手好闲的时候顺便能力所能及地帮帮别人。
她是一个随性懒散的人,喜欢最简单的人和事,但在大梁遇见的人和事,总是充满着说不清的纠缠纷扰……
“天凉,别总是不生火待在这里。”
李七雪从厨下忙完,进来小厅就看见她坐在那里发呆,暖炉内并无火焰,显见火封住了没挑开烧。他转身拿来一件棉袍,给她披上,又去张罗暖炉的事情。
“嗯……那啥,你多大拜的师?”
“嗯?怎么想起问这个?拜师和年龄没关系,你现在这个年龄,拜师也并没有什么,如果你介意的话,那就当你从小就拜师了也可以的,我不介意。”
“呃……那你是几岁拜的师,我就算到几岁也可以的。”
“我六岁便拜师了。”
“那我也那样吧。你小时候师傅怎么教你?是住到你家去教你吗?”
“……在丹泽谷的,我父母过世了……”
“……抱歉……”
他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侍弄暖炉的火,听见这句抱歉的时候有一瞬发愣,站起来转身要看她,却感觉她的气息靠近后背,一双手搂上了他的腰间,有个脑袋贴在他后颈……
李七雪将手掌覆上腰间那双略微冰凉的手,心里暖暖的。
“你已经去过我的家乡了,我却还没有去过你的家乡,我们去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好不好?”
“好,等天暖了,我们回谷中找找师傅留下的东西,然后去。”
“你不记得了?”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那时年龄幼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话音落了,身后半晌无声,只有腰间那双手搂得更紧了些……
第六十章 清平长乐
边塞条件艰苦,百姓要想活下去便须极能吃苦。
近年来充边的罪囚,起初是要从事重体力和垦荒的,生活所需全都自给自足,无法坚持的人只有被自然淘汰。
所幸,经过几年的改变,如今,连凤鸣关前都起了连绵的村落,那些昔日的荒芜之地,如今人丁兴旺。
年节的烟霞居热闹非凡,因着今年主人要在漠北过节,掌柜廖辰便异常忙碌,既要准备店里常规需用的东西,又要准备主人喜欢的东西,他跟檀七最近走的很近,虽然二人原本就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如今更是粘得紧了。
“老七,你再说说看,主人还有啥喜欢的东西没?”
“你不是都准备好了么,主人又不是第一次在漠北过年节,你忐忑个啥?”
“往年,她来漠北,不管大事小情,我看她的心情都是放松的。这次来漠北,总觉得她心里有事,就想着,趁年节,让她高兴高兴。”
“自从崔家那个家主去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我跟在她身边这些年,从没听她提过那个崔宁的事情,可是,看她的样子,倒像是跟那崔宁很熟,最近,李先生在研究酿酒,说是要酿一种与解忧完全风格不同的酒,叫什么清平,是那个崔宁留下的方子。没想到堂堂一个大家族的家主,还会这手。”
“我知道,李先生最近也是怪,平素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这次来漠北,竟变得平易近人起来,时常在厨下折腾,我上次让你侧面打听,你没打听出些什么吗?”
“我如何打听,他二人一个不说两个不说,我更不敢问。所以啊,你这次不要弄的太过热闹了,注意分寸。”
“对了,鲁叔送来的信,主人她也没说什么?”
“她就说很好。”
“前几日凉州医馆的人来找李先生,估计是请他回凉州过年节,被他冷冷拒了,李先生对主人,也不知是什么个想法?”
“什么想法?!如此高调送聘礼,又时刻不离左右,还能如何想法?”
“我看那李先生,虽然世人大约觉得不错,在我眼里总觉得他与主人不是那么……”
“如何?主人不该与他一起?”
“有……算了,大概是我想多了,只要主人高兴,她同谁在一起,都好。”
“李先生以前吧,是有些不利索,但我一直跟着主人,看得出他对主人很是用心,滇南事后……虽然,也对他怨恨过,不过,正如你说的,只要主人高兴就好。”
……
腊月三十清早,烟霞居的主人,叫檀七准备了三坛解忧,说是要去凤鸣关。
李七雪并没有问去做什么,只是默默接过檀七递过来装酒坛子的包袱,随同阿烟一起出门。
二人骑马一路过了凤鸣关,又走了百来里路,来到一处高耸的山峰处,两山夹峙,中间有一条宽阔山谷,道路俨然,应该就是大梁往西去的商路了,也有西边的部落小城会通过商路来到大梁。近年边境安定,商路畅通,东西两边的商品源源不断通过这道山谷里的商路来回穿梭着。
寒冬腊月,又是年节时,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北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时不时带起山脚的积雪凌乱飞舞。
“凤二小姐,各位战死疆场的将士们,又是一年了,愿你们来生平安喜乐。”
李七雪看着她将一坛解忧倾倒在雪地上,口中喃喃念叨。
“你说你这个人……我们也没有一起去许过愿什么的,你为什么就一定要遇到我呢?往后好好过你的日子,将那些前尘旧事都忘了吧,我也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再记起。要开心哦!”
她又拿起一坛解忧倒在地上,念念叨叨说了一长串,李七雪仿佛没听见。
还剩一坛解忧,她拎起来,仰头就灌,李七雪上前两步,却被她抬手止住。
一坛子解忧灌完,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丢了酒坛子,从装酒的包袱里摸出一样东西,是李七雪见过的那件乐器。
北风猎猎,乐声沧桑,李七雪曾经听过的那支曲子重又响起。
许是心绪不同,乐声中原本的潇洒快意如今听来苍凉悲壮……
一曲未完,那吹奏之人身子一歪,李七雪眼疾手快,上前扶住,那人才没有一头栽在冰冷的雪地上。
……
年初二,上都来信到了,鲁叔说了几件事。
一是皇帝陛下重新整治了琅州,将琅州改名为长乐州,意谓百姓一世长乐。将青水城改名为清平,寓意盛世清平。
二是锦屏楼清理干净了,烟霞居的牌匾也挂上去了,年节后便即开门营业,掌柜是上都挑出来的人,很可靠。
三是李七雪上次送去的聘礼还在上都,请主人定夺是入库还是还回去。
琅州,不,现在叫做长乐了,总算暂时安定了。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瞻仰过的那位公主的陵寝,也想起那座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巍峨无比的城门……长乐,真是个好名字。
至于青水城更名清平,多多少少还是与她有关。她说过崔宁的事情,也说过崔宁与清平的事情,当然,也说过崔宁是自己十分重要的人。目前看起来,宫里那人,还算中规中矩。
但愿,那人真的不枉自己花费如此大心血,真的能够成为一位心胸开阔的盛世明君……
第六十一章 守一间店
上元节后,檀七领命去了老家,李七雪和阿烟二人绕道柔利县回丹泽谷。
二人一路走走逛逛,没有走官道,而是从漠南直接翻越崇山峻岭前往柔利。
二月初的北地,春寒料峭,冰雪未融,百姓们已经开始准备春耕的事情了,四处可见田里忙着施肥的人影。
别看现在土地还冻得石头一样,地里还是白茫茫一片积雪,但是只要哪天春风吹过,一夜之间便会冰雪消融春回大地,那时再去施肥,已经来不及了,土地消融,就要开始播种了。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新的一年里,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必须要做的准备还是提前要做。
如今的柔利县,也是有一家烟霞居的,门面不大生意一般,掌柜卢庚对这店铺却极是认真。
去年姐夫来了一趟,还带来了一个人,说是烟霞居的主人同意在柔利县开一间烟霞居了,不过,格局要重新造,让他一切听从那人的安排就好。
姐夫管那人叫十八,卢庚一看那人一身黑衣装扮,不敢直呼其名,于是叫那人十八哥。
那人在柔利逗留了两个月,将原来的卢庚客栈格局重新改造了一番,后院尤其认真。
从前院看,没啥变化,可是进到后院就不一样了。后院修了三重,客房不多,只在第一重,第二重是卢庚两口子和仆役还有几个伙计的住处,第三重是一个单独的园子,自然,是留给烟霞居主人的住处。
卢庚看那位十八不简单,便多嘴问了一句,说是主人会不会真的来这里啊,毕竟这里比较偏僻。
十八摆弄着手里的图纸,随意答道:你只管做好你的事情,主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于是,卢庚一直都抱着强烈的希望,想见见那位名震天下的主人。也想把自己在这里的经营成果展示给那人看。
二月初五,柔利县烟霞居,有客来,伙计说,听口音是外地的。
掌柜卢庚收拾停当,利利索索去接待外地来的贵客。
他来到前厅,客人正坐在厅中一张方桌前,他抬眼打量。
二人均是素白长衫,一人挽髻,一人散发,挽髻的腰间系着银丝细腰带,散发的长衫宽袍大袖并无装饰。
这二人的面貌,卢庚极是熟悉,不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来他店里住了几天还强要住后院那重要客房的二位么?!
他二人去年去卞家赴了宴回来就结账走了,他还正在发愁那二人会继续纠缠。
不曾想啊,隔了一年又来了,这回自己这店铺的牌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烟霞居,料那二人说不出什么了。再说了,自己现在是烟霞居的人,若这二人再胡搅蛮缠,烟霞居可不是好惹的。
“二位,住店啊?!六子,给二位客人登记了没?”
他尽力扮演着一个烟霞居掌柜应有的从容大度。
“卢庚,茨果质量不错,今年争取增加点量,不过质量不能下滑。”
“啥……啥?茨果?二位,茨果我们这儿多的很,您二位可去街上打听,哪家的好收哪家的,我这烟霞居的茨果是要送往大梁各地烟霞居的,不卖。”
“我也不买。”
“不买啊,那就好。”
“金正没跟你说为什么烟霞居要在柔利县设一间吗?”
“我姐夫说,主人看上柔利县的茨果……你怎么知道我姐夫……”
“当然是因为……我觉得你这性格挺有意思,很适合在这里帮我守一间店。我派十八来将后院重新修整过了,现在,我可以住了吧?!”
那挽髻的人笑盈盈说着,卢庚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他原本是站在那二人面前微微躬身回话的,听到最后这句,迅速扫了那人面目一眼,扑通一声双膝跪倒,糊里糊涂就拜了下去。
“起来吧,我们不兴这个。金正没跟你说吗?”
“是。”
卢庚重又爬起来,身子躬得很低。
烟霞居的主人,卢庚自然是知道的。天下间关于她的各种传说卢庚熟的不能再熟了。他怀着崇敬之心渴望成为烟霞居的一员,并不在乎她女子的身份。
“十八哥去年来过了,后院重新修了,我带您去看看。”
“好。”
卢庚头前走着,李七雪和阿烟后面跟着。
卢庚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李七雪是谁,他知道主人身边有个人,看这人气质,加之大夫的身份,自然只有那人了。去年那人高调下聘的事情满大梁都知道了,卢庚是烟霞居的人,岂有不知之理。
“今年的棉被比去年还厚些。”
三人进到后院,卢庚开了主人居所的门,李七雪扫了一眼屋内陈设,探手去摸了摸被褥,冒出这样一句。
卢庚和他的主人同时一惊,
“你去年来过了?”
烟霞居主人替卢庚问了出来,
“嗯,你睡着了我抱你过来的,哪有主人住客房的道理。”
“呃……”
“……”
卢庚无语,内心万马奔腾……
二人在柔利县住了几日,四处逛了逛,听了些柔利县的逸闻轶事,临走的时候,烟霞居的主人趁着李七雪去收拾马匹,对卢庚道,
“柔利地方虽小,但这里对烟霞居来说很重要,你多操心。”
卢庚不是很明白主人说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下。
第六十二章 销毁线索
李七雪二人离开柔利县,一路向南行,春色渐浓,风景渐盛。
二月二十八,到了南瑞。
李七雪去了南瑞的医馆,阿烟则留在烟霞居。
此刻,南瑞烟霞居后院的小厅内,烟霞居的少掌柜鲁归南,正在和他的主人商议事情。
“我本来是打算去上都的,但是他一直跟着,没什么好的理由拒绝他。那件事查不清楚,我就不放心他去上都,甚至不放心他在大梁这样明目张胆四处行走。”
“暖玉乃是百年前之事,朝廷近年来不声不响,会不会崔氏只是信口雌黄扰乱视听。”
“崔氏经营百年,不可小觑,况且,他师父既然说过那话,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那……您如何打算?”
“我不想把烟霞居扯进来,如果……万一有关系的话。”
“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善终。”
“我知道,所以才要第一时间拿到证据,销毁掉。绝对不可以让上都那位知道,我不想跟他翻脸。我虽然不怕他翻脸,可是我有这么一大家子人要顾及。”
“李先生那边……”
“一样,不知道最好。”
“如果……万一李先生确实是……他会不会想要争……”
“不会!”
“叫十八辛苦辛苦,把云州往北的路仔细查一遍。还有,南瑞往丹泽谷的路,也都仔细查一遍。现在起所有的行事,都要更低调。辛苦你!”
“这是我们应该的,您放心。”
“我明天跟他回丹泽谷,檀六跟着我吧,你这里暂时没人,过几天檀七就到了,让他在南瑞给你打下手。”
“好。”
……
李七雪从医馆回来,夜色已深,他直奔后院,阿烟的屋子亮着灯光,里面却悄无声息,应该是已经睡了。
他轻轻推开房门,来到她的床榻边,帮她把蹬掉的被子重新拉好盖严实。
李七雪看着安静入睡的她,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情愫。
从崔宁出事,到去了漠北,阿烟一直都情绪很不稳定,时好时坏。
后来她说,想去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看看,那一瞬,他内心是感动的,这个女子第一次让他觉得可以靠近了。
二人认识这些年来,阿烟对他总是浅浅淡淡,关心是有的,却不像是他要的那种关心。喜欢应该也是有的,但似乎还不够。
如今,她说,要看看他幼年生活的地方,那么,是不是,她终于愿意接纳自己了。
他抬手拂熄了桌上的灯光,转身走向床榻对面自己的矮榻,那里,被褥已经铺好。
大约是几年前开始,每一间烟霞居的主人屋内,都有一张这样的矮榻,和主人的床榻相对而设。
……
次日,檀六备好了马车,跟随他的主人和李七雪,去往丹泽谷。
……
丹泽谷内,阿回忙得脚不着地奔波不停。
自从烟霞居出现在了大梁,自从师傅见到了小师弟,阿回觉得,自己这管家的担子就越来越沉重,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好不容易,这回,师傅终于要回来了,他盼着自己能休息几天。
马车在灵囿歇了,檀六跟着李七雪二人前往曲水流觞。
阿回急急跑来迎接师傅,不料还是太慢,师傅已经到了曲水流觞他才赶上。
“师兄,近来可好!”
小师弟笑语嫣然,阿回心下一惊。这位小师弟,若是冷着脸还好,若是笑眯眯的,准有事。
“师傅好,小师弟好!”
他躬身回礼,对着檀六也是一揖。
“阿回,你这半年辛苦了,谷内事务处理得很好。”
“谢师傅夸奖,弟子不敢当。”
“师兄,师傅夸你就接受呗,他难得夸奖人是不是!”
“是。”
“师兄,师傅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赶快带他去水浸云影看看,别叫病患说我们丹泽谷怠慢人。”
“累了吧?你先去休息,我去看看就回来。”
“好,你去吧。”
李七雪跟着阿回去了水浸云影。
檀六看看自家主人,他的主人同他一样也看着他,等那二人拐出去看不到背影了,他主人开口了,
“你在扶雪小筑的园子守着,我去藏书阁看看,记住,阿回好哄,李七雪万一回来,你给我示警就好,别想着哄。”
“是。”
她转身奔向扶雪小筑里李七雪居所旁边那幢建筑,那里藏着丹泽谷几乎所有的医书,至于是否有老谷主留下来的什么线索,她也不确定,只能试试看了。
之前在丹泽谷学医的时候,她也没少来这里,所以医书的摆放她还是有印象的。
简单的都摆在低处容易拿到的地方,高处的都是有难度的,还有很多是没有经过校注的,高处另有一部分是李七雪自己写的医案,还有老谷主留下来的一些零星医案没有整理的。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竹简多为以前留下来的医书或者收集到的民间医案,不必查了。要查的,无非就是老谷主留下来的手记,不管是医案还是笔记,都是要一一查看的,也许线索就在某一处也说不定。
她翻书的速度毋庸置疑,这是多年阅读练就的,一目十行毫无问题。
一册一册又一册,她发现老谷主的东西并没有按时间顺序整齐摆放,看来李七雪也许还没有来得及看师傅留下来的笔记。
时间无序,她只能一本一本去看,突然,就在翻完一本三十年前的笔记准备放回去时,她的目光落在旁边一本颜色黯黄的册子上,那册子在她还没翻到的另一摞,与这些并无本质不同,但就是一眼瞧见了就移不开目光,算了,看就看吧,大不了看完这本接着再看这一摞。
她拿起那本册子,里面还是四处行医的事情,多是些奇奇怪怪的疾病,故而记在这里,想必是准备将来研究用的。
“琅州极南群山之中红米村,时疫行,百姓亡者十之八九,余为之煮……童子五六岁,母亡,其父临去前将一暖玉印交余代为保管……师傅在世时所惦念之人……”
这一处的笔迹弯弯扭扭,似乎书写之人无力握笔手指颤抖所致。
她看着这些字的时候,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擂鼓一般。
她看着其余那些册子整整齐齐码在哪里,有一瞬间,她想过将这藏书阁毁了,就什么痕迹也没了,永绝后患了。
可是,毁了怎么解释这个事情,李七雪同他一样有个毛病,有些事不说,心里清楚。
那么,就只能不着痕迹将看到的这个毁掉了,她开始怨恨那个老谷主,好端端的写什么笔记啊,这种事情是能留下文字的吗?!
她正想着,还没决定好要怎么做,外面传来两声青蛙叫,
“呱,呱!”
是檀六,李七雪回来了!
她手掌覆上那本册子,只一瞬,册子消失无踪,藏书阁里的空气略略凉了一丝。
当李七雪从曲水流觞的花径上走来,跨进扶雪小筑的月亮门,看见的,是檀六轻轻推着秋千,而阿烟,正窝在秋千里打盹,眼看着已经睡得迷迷糊糊……
第六十三章 浮生得闲
回到丹泽谷的第二日,檀六便告辞离开了。
李七雪每日忙着泡在水浸云影,与那些病患打交道。
阿回看他忙,时常把饭食端到水浸云影来。李七雪发现,近几日的饭食与以往有不同,还道是阿回新近看自己辛苦特意嘱咐厨下精心安排的。这一日饭后,他对阿回道,
“今天这个糕不错,但是我记得我们厨下没有这样会做糕的,是新进了厨娘?”
“呃……也不是,师傅不在,弟子不敢随意做主,这个……”
“你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这个鱼糜糕,是取了……取了扶雪小筑的鱼……两条大一些的……”
“嗯?!”
“是小师弟……看师傅辛苦,亲自下厨……她说,池子里的鱼太大了不好玩,不如……”
“这糕是阿烟做的?!”
“呃……”
阿回呆住,师傅的关注点怎的如此新奇,难道不应该是关注那两条颜色极其难得却被蒸了糕的鱼么?!
难怪,小师弟逼着他拿网子战战兢兢捉那两条鱼的时候,就说了,这鱼做出糕来,师傅绝对喜欢,不会挨骂的。
那可是师傅最喜欢的两条彩鱼,如今,大部分进了师傅的肚子,还有一些,小师弟分给了自己和阿庶师弟,他觉得还是都给阿庶师弟算了,毕竟阿庶成天在昨叶何草也不经常会见到师傅也不至于说漏了嘴遭遇什么不测。
阿回觉得很奇怪,以前小师弟在谷中的时候,事事都是师傅赶前赶后伺候着,像是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那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他起初不知道小师弟的身份,还觉得这不定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呢,医书不好好看就喜欢看一些闲话笔记什么的。每日里不是坐在池边喂鱼就是窝在秋千里打盹,极是懒散。
后来,知道了小师弟的身份,阿回又无法将这两个人重合起来。他看到的小师弟,堪称顽劣,如何能是世人口中那个以一敌万叱咤风云的女子。
更离奇的是,小师弟这次回来,喜欢上了下厨,每日里早午晚餐都要自己做一样,叫自己端给师傅却又不让说。今日若不是师傅问到那鱼的事情,阿回断然不会供出小师弟的。
“性命攸关,你原谅师兄吧……”
阿回一路往曲水流觞走来,一路心里默念。
他从花径上行来,远远看见小师弟正在池边看鱼,阿回急急忙忙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跟前,
“小师弟,师傅说那个鱼糜糕很好吃。但是,若是做的太勤了,鱼恐怕有些不够。”
“你说了是我做的?”
“呃……师傅问到了……”
“明天要做一味汤,绝对好喝的,等下我把需要的材料名单给你。”
“好。小师弟身为一家之主,没想到还会下厨。真是难得。”
“小瞧我了吧,下厨算什么,我只是不喜欢下厨而已。我见识过很多说自己特别会做饭的,但是那饭菜做得简直了。也见识过不少说自己爱干净的,但那个卫生状况令人难以言喻。所以啊,不要光听他人说,要亲自去看。相处过才能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小师弟在烟霞居,也会这样亲力亲为……”
“不,我已经很久没有下过厨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饭菜到底如何,只是兴之所至胡乱折腾罢了。”
阿回额头汗涔涔,他心里在想,胡乱折腾就能让一向嘴刁的师傅赞不绝口,那这折腾的本事还真难得。
……
李七雪忙完了病患,傍晚的时候回到扶雪小筑,阿烟在园子里看着一卷医书,李七雪匆匆扫了一眼,是藏书阁里放在某高处角落的一卷尚未校注的药典。
“喜欢么,这些花花草草?”
“嗯嗯,只是大多都没见过,画得真好看。”
“这些草多生在极难攀登之地,是师祖当年游历之时写的笔记,这些年我忙于俗务,还不曾整理。”
“对了,你的师傅不是也曾游历四方么,应该也有写下笔记吧?”
“有的,都在藏书阁。不过,我也还没整理,上次毓县那场疫病,便是我从师傅的笔记里看到的治疗方法。师傅曾写道,有个红米村,发生过类似的疫病,他便是用了那样的方法,我试了之后,果然可行的。”
“哦……看来你师傅的笔记还真是……有用啊……”
“傻丫头,我的师傅不是你的师祖么?!”
“呃……我们换个话题吧……”
“你这几天辛苦了。其实,你不必下厨,想吃什么叫阿回安排人去做。”
“我是特意为你做的,不是因为我嘴馋。”
“阿烟,我知道。”
他将她拢进怀中,她很习惯地靠着她的胸膛,慢悠悠说,
“你看,你跟着我到处跑,吃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你本来在这丹泽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自从认识我之后,四处颠簸还遭人非议,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有时候我想,当初就不该来这里和你谈合作的事情。认识我是一件很倒霉的事情,原本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一瞬间就一团乱麻。如果当初没有认识我,大概,你媳妇都娶了几房了,孩子也生了一窝了。平平淡淡做你的富贵闲人,受人敬仰被人爱戴,一辈子都不会与危险之事扯上关系……”
“阿烟,大概我活着,就是为了等到你的出现。如果那时候你不来谷中见面,我不知还要再白活多少年。”
他将她搂得紧了些,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
第六十四章 所谓尴尬
檀六回到丹泽谷的时候,已是一个月后。
檀六熟门熟路无需人引领,径自来到扶雪小筑,看见他家主人正在园子里的秋千上窝着,眉头有些皱。
李七雪今日去了昨叶何草的药园子,听说新近有几味药到了生长的紧要关头,阿庶请了师傅去看看。
阿回忙着安排厨下给小师弟准备养伤的药粥。
所以檀六来的时候,园子里只有他家主人独自一人。
“怎样了?”
“我和老大去细细查了那附近的所有村寨,听说那个红米村在三十多年前确实因为时疫,村民死亡殆尽。就连有医者去过的事情,都无人知晓。恐怕老谷主去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
“无生还者……你们问的人……”
“问过的人都处理过了,那些人不会记得有人去过。”
“那就好。这些年中有没有人去打听这件事?”
“红米村在极南的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周边的村寨都没见过外人。如果有,那必然也是跟我们一样极擅伪装,村民并未察觉。但依我的经验,应当不会。如果宫里在查,早都该对丹泽谷有所行动了……”
“嗯,大概是我想多了。找到什么没?”
“村子里只有些倒塌的茅草屋。按说,那些人就算染了时疫故去了,也应该有骸骨什么的,但是干干净净,就像是人们舍弃屋舍离开了一样。坟茔也不见有。”
“时疫是传染的,留着骸骨也许还会继续传染,病毒会在空气中扩散,或许是老谷主用什么办法将那些骸骨处理了也未可知。”
“那……您还打算去吗?”
“当然。”
“您不怕他知道您毁了老谷主的笔记……”
“呃……恐怕他已经知道了……”
“啊……”
“不说就假装不知道咯!”
“还是您厉害,属下佩服。”
“佩什么服,还不赶紧先扶我去那边榻上歇会儿,窝这儿窝得我腰疼。”
“您这又是怎么了?”
檀六抬手一边搀着他家主人一瘸一拐往矮榻那边走,一边问,
“昨天去厨房,脚趾头不小心磕到木案的拐角了……我总觉得骨头折了,可是李七雪看了说没折,我怀疑他在忽悠我。”
“嘶……那是够疼的,李先生医术精湛断然不会诊错。您就安分歇几天,或许李先生觉得您去厨下有些添乱……”
“瞎说什么呢!无福消受的王宝钏,改天等我脚好了给你们也尝尝我的厨艺。”
“行!您打算什么时候去那里,要不要回上都去看看。”
“不必了。老大呢?”
“老大回老家安排北边的事情了,他说他要是来这里,李先生一定会起疑。”
可惜了,檀老大应该是一方主帅,却跟着我吃苦受累的。”
“瞧您说的,我们兄弟的命都是您的,没有您就没有我们兄弟。别说跟着您没有吃苦受累,就是赴汤蹈火也绝无二话。”
“谢谢!”
檀六没有答话,只是十分认真地对着他家主人深深一揖。
李七雪从扶雪小筑的月亮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檀六那深深的一揖。
阿烟的侍卫里,檀六是难得脾气正常人又机敏的一位,不像檀七的憨直,不像檀九的阴沉,更不像檀四那般绵里藏针。檀六更接近檀大的脾性,假以时日,必然是阿烟身边得力的助力。
对于烟霞居的侍卫,李七雪乐意看见他们的优秀,因为他总希望阿烟身边能有可以依仗的力量,在自己顾及不到的地方。
檀六抬头的时候恰好看到李七雪到来,躬身施礼之后便去厨下找阿回了。
“今日好一点没有?还痛不?”
“疼!别动!我脚趾头肯定折了,或者至少骨裂了!你干嘛老不信我呢?”
“我不动,就换点药,不疼的。骨头没事,你不是说过我是天下顶尖的医者么,怎么会连有没有骨折都诊错。”
“你只是靠看病的经验,可我自己真真切切得过骨裂,这个疼痛感是一样的,所以我更相信自己。”
“好吧,那你说骨裂怎么处置?”
“外用内服促进骨骼生长的药呗,还有消肿止痛的药。骨头恢复期间减少伤处的活动,营养跟上,让骨头尽快恢复。”
“不错,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那是!也不看看谁教的……诶,不对,我这是自学成才型,跟你这便宜师傅没半毛钱关系好吧。”
“好,那我们现在就先补补营养,药也已经换好了,安心静养,不要不听话到处乱跑。”
李七雪说着话的时候,阿回端着盘子从曲水流觞一路行来,檀六空着手跟在后面。
药粥是李七雪精心调配的,嘱咐阿回亲自在厨下盯着熬就。
李七雪端起碗,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并没有就着勺子来喝,而是从李七雪手中接过盛着药粥的碗,另一只手夺过勺子,呼噜呼噜将碗凑到嘴边就开始扒拉。
三下五除二,一碗粥秒光。
她放下碗勺,打出一个响嗝,擦了嘴,慢条斯理说,
“以前吧,有一次在一个饭馆吃饭,旁边坐了一个彪形大汉,我点的饭还没上来,他已经在吃了,我的饭上来后我吃完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吃……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和别人一起在一张桌上吃饭了,尤其是男子,我怕人家尴尬!”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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