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号下午,我料想到是一个阴天。不太燥热的天气,没有风,和一般概念里毕业的景致不大相称。这次出行,总的来说,我很期待。葬流年君邀请我帮她拿书。其实她也只不过是高三刚刚结课的毕业级学生。我没有见过她,对于她的样貌尚未进行系统的想象,然而我的心思不全在她身上,这是必然的,我理应也不得不像一个多愁善感的绅士那样留恋于往日记忆的回光返照。因此,要说忙于别的思考,是不合理的。
下午五点的空气有些浑浊,灰尘不依不饶的弥散在闷热街道的上空,我应葬流年君的邀请步行着前往二中。穿过破败街道的十字路口,前面便是澳柯玛大道。要说起和之前有什么不同,那唯独就是多了几片新盖的大楼,翁声闷气地立在那里被阴冷冷的天空打湿着,好像是画布上的一抹黄色块。远远的望到二中校门口两侧的人群,觉出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多。我紧赶慢赶地穿过了柏油马路,走过了黄灯闪映的岔路口,方才到了二中的门口。人群完全没有向里面进的趋势,因为校门还没有对外开放。考场在这条大道的另一头,考生还没有回来。我看着葱绿茂密的松柏和其下面影影绰绰的人影,不觉间放慢脚步,仿佛是听从了学校驻地减速慢行的告示一般徐徐前行,终于站到了靠近入口的一侧。一块褐色的红砖横着摆在东西向的两道电栅栏门中间,提着“沂南县二中卧龙学校西校区”的名号。自然的,如若这时抬头望去,要说看到那有名的“明志致远,成学广才”八个红字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焦急的等了半天,注视着保卫科上的电子屏背景里播放的一张矢量图,我重又想起了学校中的一些故人故事,旧地重游的期待使我感到莫名的迟疑,但同时使我完全不再如同一个局外之人。高大的针松矗立在两座实验楼的外侧,像是翠绿的屏风。我从保卫科的告示上抄下了两年前教我的生物老师的电话,如今他已是高二13班的班主任了。对于他,我又是不能想的了。
出于考虑到很难把之后的场景想的完善,心中大觉可以自然一点,等我意识过来,人群已经拨向了靠马路的一侧,随即可以听到警车开路的声音。一列列大巴车跟在警车后面从马路对面绕行过来,就像是一辆高考专列的一节节车厢,大巴里的学子们显出一种看得到的轻松,很难想象毕业级学生的心情能够像如今这样并不复杂。在这第一印象过去之后,第一辆大巴已转了向从松树的另一侧拐过来。树荫里的看客和家长们纷纷缩向了内侧,大巴车陆续驶到了校内的水泥空地上。我观望着,想到要和葬流年君联系,发现她先给我发了消息。门卫放行了,我从贴近保卫科的地方,大步迈进校园中去。两侧低矮的灌木还是之前的样子,只是如今显得略有些泛黄罢了。穿着整齐一色的校服的学子们络绎走下车来,交头接耳,左右顾盼。由于眼睁睁地看到他们的迷失,仿佛我的心也有些慌乱。掏出手机,葬流年君已经在询问我的位置了,我这时想着怎么和她联系,便打过去了一个电话。没说完一句,她从一号楼的阶梯上看到了我。我远远看过去,心想是她。我任凭她笑着把我带到里面,我们穿过一号教学楼,尚有低年级的学生还在上课。我和葬流年君没有交谈,我很难说清到底是她看起来比较神情恍惚,还是我看起来比较神情恍惚。从一号教学楼一楼的过道里穿出,有一个种植柳树的方形公园,柳丛围着一个很小的圆形池子,中有数米高的假山,假山早已暗淡,俯了一只暗淡的石痩鹤,就像昔日一样。我给她指了指我选择上楼的方向。她的教室在四楼。
后来我得知葬流年君的班级就在当年我毕业班的隔壁。我为这种巧合感到一丝精妙,心情好了许多,要说尚有的迟疑,是此刻总是不知该做些什么。很多时候仿如受到一个问题的困扰,那便是:我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中途有几次葬流年君让我慢一点,她跟不上我的步调,这点让人觉到她的直接,也使人感觉到亲和,加之以这种年纪的活泼,倒是容易想的。上了四楼,我第一眼便是要看看我当年的教室,那是一个类似撩望台的位置,东边和上边都没有教室。我凭栏眺望,心情却并不轻松,只觉得这个舞台已然不属于自己,而如今,自己又以这样的身份前来凭吊,是否是有些自作多情哪?我俯观公园中的两个粉红色的水泥蘑菇,下雨的时候满可充当避雨的避难所,观赏性从早年来就一直不那么大,公园中的石鹿被栀子花的枝干挡住了,看不大清。我斜睨了一眼曾经班级的内部,惊奇地发现标语还是当年我贴的,自得与欣慰此刻浮生在我的脑海中,若不是亲眼得见我是不忍想象自己的标语可以被接下来的学弟学妹使用两年的。这样以来我不禁默默地去回想以前的班级,但是那依然是不能想的了,我只顾挺起身子,走向西边的教室。二号教室对面的墙上的励志语也是我贴的,如今依然在那里。我想到了一路传承而来的青春,想到了以往高考之后的绚丽的晚霞,然而今天没有,天气顽劣地晦暗着。回想早年长风浩荡的高考日,那简直成了生命岁月中的极富魅力的底片。过道上着夏季校服的学生们忙碌地打扫着,一位高挑英俊的少女始终拿着扫把盯着我。葬流年君要把我拉去参加他们的毕业班会,被我谢绝了。
葬流年君的活泼和我的身份礼数不大相称。这一点,恐怕主要影响了我的思绪。我想我过于敏感了,这是我不好的地方。在我的沉默不言和呆滞之中(我想是这样的),葬流年君回到了自己班级。我就在等待她结束班会的时间来到了三班和四班,不熟识的老师主持着班级的清扫工作。我透过窗子看着三班摆放整齐的桌椅一方面想到他们打扫的很快,另一方面却在遥想当年的三班。我想到一件让人哀伤的往事,即当年三班的班主任因为车祸离开人世的事,那正值我们将要高考的时候。听说这位班主任还有一个刚出生的不大的孩子。如今再想,发觉几年之后这一事实仍旧是使人很难接受。很长一段时间,我远远地观望着绿树环抱的操场,看着身穿绿色荧光服的体育生在练习着冲刺,稀疏的几个人站在跑道的中央,像是低年级的学生训练的样子。我是一定要去拉一拉之前的单杠的。即便只是轻轻的。
葬流年君的班级传来了掌声,我站的有些累了,就靠过去。葬流年君提出一个包从教室里走出来,一个黑色的小书包,旁边的网兜里放着一瓶脉动。我时而关注到葬流年君所着的运动鞋,自然,她的上身是没什么看头,所穿的不过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校服。她穿了一双黑色跑鞋,身为女子而喜欢黑色运动鞋,甚至是过于男性化的跑鞋,这又由衷使我敬佩葬流年君的直爽。葬流年君想要同我一起下去走走——这倒是我提出来的。她背着书包,我跟了她后面,下了楼,我们穿过了那条通向水泥蘑菇的紫藤萝花覆盖的长廊,在往年的夏日长廊的顶棚会长满长长的豆荚,其硬度可以充当敲打别人的棒槌,至于由此而想起的往事,我特意提醒自己不必再多想了。葬流年君的书包我一直想替她代拿,但其并没请我帮忙。穿过长廊,左侧是艺术生的画室,画室前是几排乒乓球台。我似乎没有注意到空旷的乒乓球场,两三步跃上了台阶,站在了画室门前。我于画室的感情倒是不深,只是对于艺术而言,习惯了勘探。隔着画室的玻璃门,画室苍白而昏暗,陶瓷的反光使整个画室发出淡淡的光亮。葬流年君跟了进来。我看着画室中的摆设,心中对于画室门没有上锁产生了转瞬的质疑。从画室出来,通往操场的是高高的阶梯,我有意在单杠方面像葬流年君展露一手,于是便请她回忆,我之前告诉她我练过体操的事,葬流年君却说她记性不好,记不得了,这摆明了是要让我把动作呈给她。我对于母校的单杠是有着深情的。摘下眼镜,我折到第三个杠上做了直挺身和双向回环,接着做了慢速双力臂。我没有看葬流年君的反应,感觉脑袋里面轻轻晃动着,血液似乎有点上火。我嗅了嗅自己的手掌,早年训练时的铁锈味道又重浮现在我的掌心。我从操场弯道的中央看着刚才的教学楼,走到另一侧的高低杠那边去。葬流年君跟着我,我一心想要尝试一下西边高杠的滋味,于是又上了高杠,把眼镜交给了她。这边单杠比较粗。我特地给他展示了一下人体旗帜,并对她放言说当年我就是用这个招式赢得了全校的瞩目的。我不清楚那时候我的神情是怎样的,恐怕是两颊羞红。但这次旗帜我发挥的不错。葬流年君趴在低杠上痴痴的看着我,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我。我望着她的眼睛,只觉有些诧异,葬流年君就像一个热爱幻想的少女般用目光直逼着我,使我感觉到有一丝不自在。她提议要到女生宿舍那边站站。一会儿,她去了女生厕所,而我则站在厕所前的小坡上,看着女生宿舍前的人群。一个戴着眼镜的脸色黝黑的老师在女生宿舍一楼的门口站立着。我看向男生厕所,心里升起了不如拜访一下的决心,于是便走过去,只是味道太冲,我进去探了一下头便出来了。出来后我发现已经在了葬流年君的身后,我叫住她。她让我跟她一起到楼上去取毕业证。我的心思似乎还在想着或许能够遇到一两个熟悉的老师时的场景,眼睛留心观察着那些在校园里紧赶慢赶地踏着方步的身影。回了她的教室,其余几个班级已经清扫干净了。我总感觉我这一路表现的不大近情,唯恐破坏了在她心中的印象。等她上楼,她只一直在和老师同学聊天,完全没有顾上我。我却希望这样,于是就一个人在楼道的外侧踱步。葬流年君陪着我走了一圈操场,除却我感觉我有些紧张了,于是也忍不住笑自己外,倒是很理想,她人也很理想。葬流年君带着行李要回去了,所幸只有一个黑色的书包。我依旧呆呆地注视着她。我的眼神太诚实了,已把我的羞涩袒露无疑。一位身穿土黄色碎花连衣裙的妇女通过走廊穿到我的面前,准确的说是我与葬流年君的中间,人仿佛是葬流年君的母亲。我只得表现出一副惶惑,来避免与之交谈,无论怎么说,我今天的身心已绝对不属于这一层面的了。如此,葬流年君便要回家了。她向我招招手表示她要走了,那样子仿佛就像是以后满有机会可以再见到一样,我努着眼睛向她点点头,也招了手。至于脱口而出的话,不是拜拜就是走吧。
我没有送她,只是呆呆地站了那里,仿佛要撇清她母亲对于我的一些可能错误的认识。我和葬流年君的关系在别人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说到底,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葬流年君走后,我一个人彳亍在楼下,又觉得没有好好的同她把话讲完,便嘲笑自己似的笑了,只觉得一无所获,心里一个劲的想要见以前的老师,否则就还是一无所获。
我从毕业级的二号教学楼绕到前面的有假山的水池,又绕到了办公室,一睹了昔日那些摇曳着翠竹。其茂密像是翻卷的绿涛,犹使人生畏。我走进观察那些竹节,有的居然比罐头瓶还要粗。我转到东面的洗手台,发现那里居然安装了一面镜子,我笑着洗完了手,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和周遭环境融入的十分融洽。从二号教学楼穿越办公室和柳树所围绕的小水池,我转到一号教学楼的左侧,又从刚才大巴车停放学生们熙熙攘攘下车的地方穿行过去,来到了学校最东北角的实验楼,从刚才的大门口一望便可以得见的转角,我迈着步子缓缓走进去,往池子那边走去。这汪池水比先前放有假山的圆形水池要大且不规整得多,池塘面对入口的正面煞风景地摆了一个蓝色的警告牌,写着“水深危险,且勿靠近”的老生常谈。水池在东边校外的家属院的阴影之下显出古朴、凄凉的格调,我把一只腿担在湖沿上,盯着湖中心的两只用石头雕成的鹤的眼睛,其中有一个的嘴已经不成了样子,像一个残缺的手指。我走进毗邻的、花草茂密但方圆不过几平方的小公园,从一条中间的石子路慢慢的走到靠着西边摆放的假山旁。在我的右脚边,有三个水泥做的褐色木桩,而我的眼睛正盯着我身体左侧三只用水泥雕成的小象,其身形恰如一个200多斤的壮汉,三只小象红红的眼睛望着高高的山茶树上的棕红色叶片。我悠然地行进,道路的某处已经被爬山虎覆盖,这种藤科类植物从假山上蔓延下来,缠绕了一只位于假山中心地带匍匐着的小熊猫。即将从公园里踏出,我想到了以往三月份挂在此刻我面前桃树上的不成熟的酸桃子。它们味道很甘甜。走出公园,其实就已经绕过了一号教学楼,我转回到这楼后面的柳树的园圃包围着的圆形水池前,静静地观望一只墨色的大鲤鱼。一簇簇青春的脸从我所在的阴影中穿行过去,我微微弯着身躯,目光和蔼地搜寻着,站了一会儿,从花池的另一侧,一个方脸的青年教师信步向我靠过来。我认出了他,这份意外使我欣喜若狂,因为那走来的人正是发哥。那位当初教我生物的老师,他绕到我的近旁,却还没有认出我,他斜睨了我一眼,打算擦身而过(在这里我是戴着口罩的)。或许他发现我在等他,终止了向前的疾行,我慢悠悠地摘下口罩,他转瞬露出了微笑,快速地喊了两遍我的名字。
这次会面注定是短暂的,那时徐晓明徐主任在一号楼上盯着正在交谈的我们,我的这位发哥不得不回去工作,空余满腔交谈的热情,我俩却只好轻松地做了别,仿佛以后满有机会再聊一样。与其说是师生,不如说是校友,短暂交流中发哥对我的如今给予了肯定。使我感到的是,他对我的期望似乎并没有折损。但是我自己却颇感心中有愧。见过面,整个下午都在呆立着的我,于是乎心中终于消抹了疑虑。我想到了我之前就在想着的一句话,出自赫尔曼·黑塞的《美丽的青春》。我的舌尖在口中微微跳动,嗓子试图压出一个重音,尝试着把这句话读出来,我尤其感到这话语的轻柔:现在,旧地重临,也许还会踏遍旧时的每一个足迹……
我花了半天和校门口保卫科的大爷攀谈了起来,当前的时间已不容许我再遇见什么人,心想到了这里也该作罢,就正式思考在什么时候便回去的好。七点过了一刻,阴云遮蔽的夜幕漆黑地现出来,极远处的商业街的灯火拉伸着跳动着也现出来,很难再见到有什么出入的人了。我踩了一块圆球状的石头垫脚,瞅见了一个尚未离校的毕业级的少女。她蹲坐在学校外空地的边沿,独自地面对着停着的一辆出租车,看样子她似乎是在思虑着要不要乘坐。我想如果她家远的话,车费想必会有些贵,旁的考生都有父母来接,而她却一个人,这不免令人感到哀凉的神伤。不久我的头脑不再那么发热,冷淡之中,我想要尽早沉默无言地脱身。我暼了最后一眼。作为结束,夜悄悄的降临了。天色朦胧地盖住了的那位孤独的少女。
2020/7/11 于沂南 赵其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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