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是个王者，直到他把手机交给班主任

本文系刺猬公社x快手『还乡手记』非虚构故事大赛特约作品

『不参与活动评选』

石灿｜刺猬公社

“杀了他！”

“快出来，下路下路，爆塔。”

“不，我要杀了他！”

天雄双眼盯着手机屏幕，一直吼叫着。这一战，他在“王者荣耀”里的段位上升到了“王者”。

在一分钟的时间里，这种意见不统一的语言出现了好几次，这对于一起长期玩王者荣耀这款游戏的队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相互不信任极容易带来崩盘的局面，浪着浪着就浪输了。

王者荣耀这款游戏背后的人群主要为青少年，日活跃用户超过4千万，在活跃度极高的手游世界，交流语言中延续了“喷子”的传统。在用户乐在其中的体验过程里，这个社群已然发育成为了另一个具备实际权力体系和运转法则的虚拟社会，在事件不断重复的过程中还影响着现实生活的进程发展。

怒战

四个习惯于愤怒的人在一个擅长于操纵愤怒的人的号召下，再一次加入了一次集体的怒战。带头人发号施令，他们集结完毕，目标是对方的水晶枢纽。

天雄就是那个善于操纵别人愤怒的人，今年他15岁，在王者荣耀里，他是王者段位，他的队友都是黄金以上段位。他在一所镇级中学上初三，他家所在地是一个村寨，自古被称为“古冶”。

一个周五晚上9点整，他坐在自家木楼的长椅上，打开已经充满电的手机，想要连接4G网络，他开关了好几次移动网络链接钮，都没有搜索到4G网，他有些烦躁了。他在一个名为“征战ing”的QQ讨论组里面发了一个消息——“紧急战书，寨头集合”（寨头通常为为一个农村自然寨的出入口，在西南某省，多是指依山而建村寨的较高处出入口。在较高处才有4G网。）。

十分钟后，散落在古冶各个角落的六个重要角色登场，其中包括天雄他自己。这六个角色在现实中是有着浓厚家族字辈叔侄角色，在王者荣耀的世界里，他们只有上单、打野、中单、ADC、辅助和替补的角色。

“隔壁寨的‘啸天’战队向我们约战，如果赢，他们将给我们没人充一百元Q币；如果输，我们战队区域第一的位置将移位”。天雄的话语刚落，他们便登陆上了王者荣耀的游戏界面，在这个可以有4G网作为保障的角落，今晚他们的任务是打败对方。

天雄创建房间，选择了“王者峡谷”5V5模式，各自战队的人都加入其中。上单是天雄，负责全局掌控；打野是庆趣，负责随时支援各路；中单是天香，主要负责支援下路；ADC（远程射手）是光力，负责整个战队的远程输出；辅助是明勇，负责保护ADC。

“敌军还有5秒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随着手机传来的一声即时消息，天雄指挥的“征战ing”开启了这场平凡不能再平凡的战争，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两天应一次战早已经成为常态。只不过，这次接战的最主要原因，是对方一直在嘲讽自己战队靠女孩子“吃饭”，其他五人都是饭桶。在青春期荷尔蒙激素涌动的年纪，谁受得了这种嘲讽？

离间

王者荣耀这款游戏是英雄联盟的手机版本，王者荣耀的英雄设定除了在名称、口头禅、外形设计、英雄渊源等方面与英雄联盟不一样以外，在英雄技能、操作、角色定位等方面大同小异。而手机的便利性、可操作性、低门槛的特点吸引了更多的电脑游戏用户愿意花费更多时间在手机上。由此应运而生的不止王者荣耀这一款手游，还有其它款爆红移动网络的游戏。

2016年发布的《2016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手游实际收入819.2亿元，历年来首次超过端游和页游。而2016年，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1655.7亿元，相较于2015年，增长率有所放缓，但销售收入增量保持稳定。

移动游戏市场竞争激烈，产品格局变动大，催生的精品也层出不穷，天雄和他的伙伴玩的王者荣耀便是一个精品案例。

王者荣耀是一款集策略、MOBA、即时对战为一体的手游，由腾讯天美工作室打造，游戏设置了5V5王者峡谷（含迷雾模式）、5V5深渊大乱斗、以及3V3、1V1等多样模式一键体验，操作简单，很容易让玩家上手。

天雄最开始选择这款游戏的原因也就在于简单的可操作性，“如果这款游戏太复杂，我玩不来”。在天雄的意识里，好的硬件设备是打赢一场比赛的关键因素，更是玩家体验的必备条件。如果没有好的手机，便不能在关键的时候杀掉对方，便不能在能帮助队友的时候伸出援手，便不能在可以逃出生死线的时候鼎力回天。

天雄目前使用的是一款5.5英寸的智能手机，他觉得这款手机能够给他非常爽的体验，这种体验不仅仅在于游戏画质清晰，也在于能够更顺利地喷别人，别人有可能是队友，也可能是敌人。

各自的英雄角色具有极高的独立性，只有在完美的相互配合过程中，才能将这种独立性的另一面发挥到极致，否则将会全盘奔溃。游戏中的五个角色的设定都有其内在逻辑，这种逻辑的设定给予了身在农村的一群中学生不一样的视觉和精神体验，他们从中找到了放弃其他手游带来的乐趣。

在这次战争中，他便是充分利用了游戏对话社交功能。他的文字在这次战争中占据了相当大的优势，用他的话说：我们首先在气势上赢了他们。这场战斗他们打了35分钟，这是他们战队有史以来，PK最长时间，在战斗的最开始，由天雄主导，“征战ing”战队便开始发送损“啸天”战队的文字，特别是在最后一波进攻开始之前，天雄用了一个反间计，攻破了对方的阵营心理防线。

对面辅助李涛和天雄读一个中学，在学校的时候，天雄经常带李涛打排位，而这是埋藏在他们之间很久的秘密，双方一直没提，特别是李涛。天雄在最关键的时刻提出来，对面的核心位置——ADC怒了，一直冲在团战的最前面送人头，在最后一波团战中第一个死亡，而这也就意味着整个团队没了最主要伤害输出。

“Victory！”他们拿下了那场比赛。

割裂

天雄15岁，家人在他刚刚上初一时给他定的下一步人生目标是到州府去读书，从目前一落千丈的成绩来看，他家里很可能会给他安排和她姐姐一样的道路——选择一所还不错的职业技术学校就读，而他更倾向于往电竞职业选手方面靠近。

但是这条路实在太难走，对于一个没有任何中层社会资源的农村家庭来说，让一个学习成绩不是很理想的孩子踏入一所职业学校，已经是功德无量了，至于电竞职业选手方向简直是天方夜谭。

天雄为了反对家里人给他“安排”的命运，他列举了一系列他家人并不知道的电子竞技界名人，带着愤怒和不甘的语气，在家人面前吼出那些人的成名史。

电子竞技界的名人多有社会反差性极强的成名史：性格内向、自卑、喜欢逃课去网吧玩游戏、喜欢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社会曾一度认为喜欢在网吧玩游戏的孩子“有病”，以至于出现了电击网瘾治疗法等极端物理治疗方法，这种“病”和治疗方式最后被视为“虚构”。

当这些“异类”成为电子竞技职业选手后，通过签约、直播、开网店等方式一夜暴富，盆钵满金。在经济能力得到提升的前提下，社会地位也在提升，电子竞技的实质内涵也得到社会逐渐认同。官方也一度承认电子竞技是利用电子设备作为运动器械进行的、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对抗运动，和棋艺等非电子游戏比赛类似。在2003年11月18日，国家体育总局正式批准,将电子竞技列为第99个正式体育竞赛项。2011年，国家体育总局将电子竞技改批为第78个正式体育竞赛项。

只不过，在农村传统的价值观里面，农村孩子惟有读书高，如果读书不行，只有打工挣钱或者务农，否则别无他路；不论你在网络上是如何地呼风唤雨，你都只是这个世界中的理想过客，意淫以后终将还要回到现实。

自从天雄拿到智能手机以后，便很少与家里人说话，在最多的家务接触也只是帮助父亲牵马吃草。有一次他在牵马吃草的过程中玩手机摔破了下巴，他父亲气急败坏，下令禁止他使用手机，而那一次，并没有让他意识到该如何处理手机、家人和自己生活状态的关系，反而是激怒于父亲收手机的初衷，从保护他到控制他的转变实在有些极端。

他逐渐走向一个他家人无法理解的黑洞。他家人对他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成为他最熟悉的陌生人。除了吃饭、干农活、去学校拿生活费以外，其他的时间太难的和家人有话语接触，他说他知道那样不好，自己想要打破僵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拉不下脸。

他总觉得他和家人之间有一道墙，或者说是“水沟”。

断腿

城市和乡村是有割裂的，这种割裂不仅仅是社会资源的不平等，也不仅仅是生活环境的不一样，更在于人与人心理之间的落差和矛盾。

天雄在他就读初中的镇上有几个亲戚，其中有一个亲戚家有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男孩子，被他称之为表弟。他第一次接触王者荣耀就是因为表弟的鼎力推荐，而他的第一部智能手机也是通过表弟获得。

天雄第一次玩王者荣耀的时候就被这款游戏深深吸引了，这款游戏和英雄联盟的运行模式极为相似。在此之前，他每两周至少有一次去网吧玩英雄联盟的机会，在网吧玩英雄联盟的时候，他已经爱上了那一款在线推塔游戏，让他惋惜的是，英雄联盟不能带在身上随时随地地玩。当王者荣耀出现的时候，正好弥合了他的这一渴求。

他还记得，他初一的时候班上很多同学的重心都放在学习上，初二的时候开始有同学往学校外面跑，初三的时候不怎么往外面跑了，因为学校查的厉害，“有一次学校的老师在追几个翻墙的学生，一个学生跳的太急，差点摔断了腿。”看他走路有些撇脚，我问：“那个人是不是你？”他笑了笑，“嘿嘿，嘿嘿。”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玩电子游戏呢？我在一份资料中得到了一个结论：我们喜欢一种自我满足的感觉，叫做成就感，网游能够在短时间内给予游戏者成就感，在网游的背后，是人对权力操纵的渴望与实践。

就王者荣耀而言，游戏玩家会对你所选择的英雄进行即时操作，走上路？进草丛？放大招？回城、回血？还是送人头？都由你个人来选择。

对于天雄来说，他的目的是想要和城里面的孩子聊上天，只不过他选择的方式是网络游戏，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以书会友，或是以文会友。天雄说，他有时候挺不好意思和比人攀比的，因为他家里面还拿着政府给的扶贫卡，“贫穷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他也曾想过好好读书，想过考一个好的高中，然后再考一个好的大学，“现在的情况就这样，你能让我怎么办？”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第四天，被几个男孩子给暴打了一顿，鼻青脸肿，在他的话来说，那是一场“网约斗”，而他的兄弟们在最关键的时候都其他而去了。

打他的那帮人是隔壁镇的小混混，他们有一个嗜好——玩王者荣耀，在天雄的队伍战胜“啸天”战队后，天雄的战队再次应了这帮小混混的约战。在游戏里，天雄赢了比赛，但是在现实中却被“打爆了”。

可就在他父亲到学校认领他的时候，他把手机交递给了他的班主任。

（作者注：该文由作者根据多为英雄联盟玩家口述整理，文中出现人物名、地点名均为化名。）

他曾经是个王者，直到他把手机交给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