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12日_周六。宜装聋作哑,忌推心置腹
“我真是太喜欢这个政治老师了。他列出来的参考书目我全都有读。原来《资本论》跟我们政治经济学里讲的有很大出入,他推荐的西方法学理论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他还鼓励我去直接向跟写这个书的北大法学院的教授套瓷呢。”
老陈已经搬回家住,难得一家人聚齐的周六晚上,陈绍觉得自己居功至伟。一边往嘴里塞着水果,一边跟老陈絮絮叨叨说她的新偶像。
“看来你有新关注对象了,以前回来你不是都一直说你那个同桌吗?”老陈阴险地笑着,往陈绍妈妈那边挤了挤眼睛。不想老婆却又是手握着遥控器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有点尴尬,只好转过来继续检查女儿的思想动向。
“这完全不一样好不好老爸!欺负韩斌嘛,那只是我的一个爱好。你说都同学快两年了,他还就跟刚认识一样,一逗就生气,一捉弄就掉坑里。哎呀你是不知道,每次我惹他生气了,他那个炸毛的样子真的很好笑。尤其是气得噔地站起来的时候,腮帮子抖一抖的,我每次都特别想去戳戳哈哈哈。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现在已经被我搞得有点斯特哥尔摩综合症了,最近我在忙着研究宪法学没理他,他居然还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老陈一脸讳莫如深的笑容:“你之前不是给他安排了一堆什么升旗手领操员之类的肥差吗?”
陈绍撇撇嘴:“这肯定是小舅舅跟你八卦的吧?哪是我安排的,我又不是操控学生会的黑帮教父。我只是在开会推举的时候稍稍地那么建议了一下,把这种机会留给比较抗拒社交的同学,帮助他们早日突破心理障碍,德智体全面发展。更何况,我这位同桌如果只是远观的话,长得还是挺赏心悦目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就是特别适合这种花瓶角色。”
老陈起身收拾了碗筷去厨房,临了撂下一句:“看来这位精神上吸引你的政治老师和颜值上吸引你的同桌少年,之后要为了争夺你的注意力打架喽。”
“非也非也!”陈绍丢了个圣女果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表忠心,“我心目中No. 1的男神还是李白,任何男人都无法取代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厨房里传来了洗碗的哗哗水声。老陈显然没听到她的霸气宣言。陈绍觉得有点无趣,转过来摇沙发上的妈妈。
“我...我没睡着。”妈妈还没来得及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赶紧否认。
又是这一套……如今强敌已除,妈妈却依然这副毫无自律的废柴模样,陈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你如果真要睡,就去床上睡。小田阿姨跟我说你平时也是这样,天天晚上开着电视躺沙发上眯着,三请四请都不肯去洗漱,到了夜里又不睡。”
“我就是想眯会儿,你这一吵我又睡不着了,夜里还得吃安眠药。”妈妈坐起来,一脸烦躁。
“你就不能早点洗漱,困了就直接去床上睡吗?”陈绍忍不住声调高了八度。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些最基本的生活好习惯,到了妈妈这里怎么就无法执行。生活已经不要求她去艰苦奋斗,只是希望她能按时吃饭睡觉,经常出门走走,竟然都做不到。
妈妈此刻已经从困意里清醒过来,正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转台:“这都什么破电视剧!现在的男生一个个长得都女里女气的,只有你们这些小女生喜欢。这头上是什么?这都什么化妆啊,丑死了......”
妈妈的实时吐槽大会又开始了。只要手握遥控器,她就可以一直不停地批评下去。陈绍像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一度她也想利用每周六自己回家的时间,强行把父母拉到一起重新修补关系。可妈妈完全不配合:要么萎靡不振,要么愤世嫉俗。车轱辘话说了三车,没有一句略微新鲜点的。她甚至在想,是不是长期不出去工作让妈妈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交流沟通能力。如今的她说话只是为了直播自己脑子里闪过的碎片想法,完全不是为了与他人互动,更别提什么眼界和智商。而且从什么时候起,妈妈的想法变得这么偏执,狭隘和负面——什么她都看不惯,事事她都要批评。
老陈还在厨房里没完没了地洗碗,迟迟不肯回到客厅。陈绍知道,重新回归家庭的老爸是看着她的面子在忍耐,面对一个已经完全对生活放弃的妻子,演一个尽责的丈夫。
“妈,你为什么不离婚呢?”看着正在絮絮叨叨抱怨广告的妈妈,她实在忍不住再次问出这句话。
怨毒的眼神剜在她的脸上,仿佛她提了一个多么大逆不道的建议。陈绍没有退缩,继续目光灼灼地盯着妈妈。
“我这不是为了你吗?我跟你爸离了婚,你怎么办?”老妈尖锐的声音,又是老三样。
“妈,我已经17岁了,不会有什么大影响了。现在我住校,每周只回来一天。以后读大学了更是完全住在学校里。你们离不离婚,对我没有影响。”陈绍尽量压住脾气,试图平静地劝说。
妈妈的右手几乎已经抬起来了,看来又想要扇她耳光,然而握了握拳,终究还是忍住了,继之以拖着哭腔的控诉:“你个没良心的,过河拆桥!你翅膀硬了,不需要你妈了,就想把你妈撵出去了!你是不是还盼着你爸赶紧给你找个后妈啊?”
“妈!妈!”一听到这无限死循环的逻辑,例行公事似的哭诉,陈绍的怒火也烧了起来,伸手捏住了妈妈的两只手腕。一用力,两根细瘦的手腕仿佛要在她手里断掉一样。松弛的皮肤贴在骨头上,浑然感觉不到肌肉。
“如果离婚,我跟着你过!我看过婚姻法,我爸算过失方,我帮你请律师,让他净身出户!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才四十多岁,你一定要活成一个废物到老吗?”
妈妈挣脱开来,两个手掌捧住头,开始嚎哭:“你懂什么啊!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我头疼,头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吃不下饭,耳鸣,集中不起精神,你还要我去工作!你逼死我算了!”
老陈默默地从厨房走出来,看着沙发上哭得涕泪横流的妻子,只能尴尬地沉默。陈绍把靠在自己肩上的妈妈推开,满胸愤懑难以纾解。为什么她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无法触动这个女人分毫?为什么成人的世界是无穷无尽的“我不能”,为什么在她的母亲眼里,所有问题都是因别人而起她永远都是受害者。为什么她有钱有自由,却选择活成被生活拴住的一条狗?
她想要捶胸顿足,想要长歌当哭。最终,她却只能恨恨地捶了桌子:“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想这么自暴自弃,那就随便你吧!我只是想让你振作点,站起来,活得像个人。你非要趴在地上,我也帮不了你了。”
女儿摔门回了自己的房间,老陈知道这个执拗的孩子,即使哭也一向是躲起来的。家里两个女人各自眼泪流成河,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此刻能做的,也只能是静静地躲进书房,把门关上。
书架上藏了一瓶酒,还有陪伴他半生的书。躲进小楼成一统,是非成败转头空。
滚烫的液体流过喉咙,胃里也延烧起来。
老陈随手翻开最靠外的那本诗集,有一页夹着女儿的书签。
“大鹏一日同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
犹能簸却沧溟水。”
孩子,愿你快点长大,快点离家,愿你遇到珍爱你的人,愿你远离这无边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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