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酒后情迷
莫江龙告诫自己要克制，可最后还是酒后乱性。
酒醒之后他就后悔了。柳心月嘤嘤哭着，说她还没有交过男朋友。
莫江龙听这样说就更加懊恼，他是一个本分自律的人，原本也没有沾花惹草的习性，可他闹不清楚，喝完酒之后，怎么就管不住自己了呢。更令莫江龙心烦意乱的是，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高中毕业后就确定了恋爱关系，等他毕业分到A基地安定下来，女朋友也辞掉北京城里白领的高薪工作，死心塌地千里迢迢毅然决然奔赴滨海来会他，虽说尚未结婚，但两人半年多前就已经租房子住在一起，和事实夫妻的距离就差扯一张结婚证。
从与柳心月赤裸相拥的被窝里抽出身来，莫江龙看到手机里的第一条信息就是女朋友发来的，不是责备，而是担心，问他昨晚为什么没回去，忧虑着他加班太过劳累，嘱咐他劳逸结合，注意身体。寥寥数语，着实让莫江龙羞忿惭愧，被女友体贴惦念的他，竟是从别的女人玉体横陈的被窝里刚刚出来，若他是旁观者，也会毫不犹豫地唾弃自己。莫江龙是失落而怅惘的，他对不起女友，甚至对不起曾经的自己。一声沉重叹息后，他耷拉下脑袋，尤其柳心月提及她没谈过男朋友，让莫江龙更是心中骤然一紧，身体就像被武林高手点了致命的穴位一样失去控制，瘫坐在床沿边。他此时心里最是清楚，他拿走了柳心月最为宝贵的东西，就算柳心月此时提出补偿要求都在情理之中，他惶恐，他怕，他担心——如果柳心月提出要跟他结婚，要跟他过一辈子，那么，他也不得不认真地进行考虑。莫江龙最是明白，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的。可是——电话那头时时刻刻惦念着他的女朋友呢？莫江龙乱了心绪，痛苦沮丧，他在无边的寂静里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砰的悸动声。
出乎意料，柳心月竟饶了莫江龙，并没有说要嫁给他的话。她只是像无数次重复的一样，只是不断的垂泪，以及长时间的沉默。最后说了句“放心吧，我不会缠着你的”，于无声处，惊雷声声。这对莫江龙而言，犹如宣判了死刑却并不执行，是死亡到新生，是绝望到希望，是正经历着万劫不复猛然睁开眼却发现只是值得庆幸的梦境。他解脱了，可柳心月那边呢，莫江龙心是软的，他不忍看她垂泪，不忍看她伤心。可在这个时候，一切语言都是虚伪苍白和毫无诚意的，他不打算劝慰，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就索性一言不发，安静地陪柳心月坐着，一根接一根抽烟，等待彼此内心平复下来。
“我——我要怎样做，才能补偿你？”莫江龙盯着终于止住了眼泪的柳心月，小心翼翼地，轻柔而又小心地说，“只要我能做到，就都答应你。”
“为什么要你补偿？”屋子里烟雾缭绕，柳心月用手使劲地扇着。
“我——”莫江龙心虚，“我不该欺负你，我实在该死。”
柳心月无限哀愁地看着莫江龙，顷刻，哀怨地说：“这种事也不能都怪你。”她扭过头去，“要论过错，也第一个要责怪我的不自重才对。”
“可是。”莫江龙并不打算推诿责任，“都是我喝多了酒才——”
“咱们都别提了。”柳心月擦一把脸上残存的泪痕，“咱们谁都不要再提了，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只知道弯弯姐说你是一个好人。”
莫江龙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惭愧。他分明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哗啦啦上涌的声音，就像乱窜的火苗，烧得他周身炽热，四肢骤然膨胀，脸上也是滚烫滚烫，他真想找一个冷水池一头钻进去，宁愿再不上来。莫江龙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和自责，觉得不但对不住柳心月，更对不住死去的弯弯。
柳心月离开后许久，莫江龙仍然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缭绕烟雾中检讨着过错。直到胡云发打来电话，骤然响起的铃声，才把他从不良情绪中叫醒。
“小莫啊，晚上到天宴开会。”胡云发在电话那头永远是意气风发。
“开什么会？”莫江龙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来了就知道了。”胡云发又问他，“说话怎么有气无力的，是不是为金盾海岸操心操的，实在没有必要，你把工程交给我们就算睡大觉都不会出问题，告诉你，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很棒的合作伙伴，以后你就尽管睡大觉了。”
弯弯死后，金盾海岸的工程虽没有停下，但有一段时间管理相当混乱，有些具体问题莫江龙甚至不知道该找谁交涉，胡云发方面来了几个临时负责人，却都是应付差事，凡事一问三不知，且都在节骨眼上不敢拍板定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循环往复请示胡云发，一来二去工程进度就严重滞后。为此莫江龙直接找过胡云发多次，甚至急眼说胡云发公司已经违反了合同中的某某条目，A基地随时可以单方面中止合同。胡云发不急不躁，总是说“马上解决，马上解决”，可是雷声大雨点小，负责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能比上弯弯。挂了电话，莫江龙猜测着，不知胡云发又会换个谁来糊弄他。
胡云发说的到天宴开会，其实就是到天宴吃饭。吃饭总要说话，说话总要扯到工作的事，既然说工作，必然就上升到了开会的层次，所以在胡云发的圈子里，但凡听他说开会，就都知道是吃饭喝酒的安排。起初莫江龙并不知晓，还周到认真地带着公文包去赴会，惹了笑话，后来才慢慢适应。
莫江龙赶到天宴酒店时，人未到齐，胡云发给他介绍了几个陌生面孔后，就各自在饭桌边上的茶几四周落座。服务员捧着一把白色瓷壶，挨个儿给众人茶杯里蓄水。这个当口，刚才被介绍为“张总”的40多岁男子继续莫江龙进门时他已经开始的话题。包括胡云发在内，几个人都饶有兴趣地听他讲。
张总的讲话自始至终围绕一个刘处长展开。
张总边比划边讲：刘处长是赵经理的朋友，后来一起吃过几次酒，也就成了他的朋友，刘处长这个人豪爽耿直，为朋友办事也是清爽利落。最让人感动之处在于把朋友毫无私心地装在心里，前段时间刘处长单位在滨海的一处老旧家属楼整体装修，刘处长在单位斗智斗勇才把这块肥肉衔到自己嘴里，可他不吃，竟然就跟送人三瓜俩枣一样送到了张总手里。这倒也不奇怪，朋友吗，有钱一起挣，有酒一起喝，按惯例，张总要让给他两到三个点的抽水。可这个刘处长也是怪人，竟说帮朋友不提钱。别以为他就是面子上说说，人家是真不要，打进他卡里他都能给退回来。张总万千感慨说，其实整个工程也就百来万，可他敬佩刘处长这种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的办事风格。
“这样的人倒真少见。”胡云发诚恳地说：“既然有刘处长这样的朋友，张总可要介绍给我们，君子结君子，小人交小人，若能和刘处长成为朋友，既提升我等的层次，又能感受到什么叫热乎乎的侠肝义胆和古道热肠啊。”
“不要急切，刘处长一会儿肯定是要和胡总你喝酒的。”张总比划着。
“好，我一定和这个刘处长喝个大的。”胡云发兴致盎然。
莫江龙在一群人里只认识胡云发，但明显的，今天晚上的主角不光是胡云发，还有津津乐道的张总，至于被讲到的刘处长，也暂时不知是来自政府还是事业单位的神圣，却明显是被张总敬几分的。胡云发右侧坐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自始至终未曾说话，只在和莫江龙对视的时候浅浅一笑，其余时间都安静地坐着，莫江龙发现她对张总的讲话并无兴趣，因为讲话到有趣处，她毫无表情，不该有笑点的时候，她的脸上却流露出不易觉察的灿烂，显而易见的，她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而那个赵经理应该是张总的人，一开始就很殷勤，又是倒水又是递烟，虔诚地对每一个人传递着笑容。
“但这个人啊，有长就有短，有优点就有缺点。”张总抿一口茶，润润嗓子，劲道十足地把声音提高了分贝，“而且优点越明显，缺点就越突出。”
“是有这么一说。”胡云发点头附和。
“刘处长就是这么个人，和朋友没得说，却不把领导放眼里。”
“那可算不上一个好部下吆。”
“可不。”张总意味深长，“他公然和旅长掀桌子。”
听到“旅长”二字，莫江龙心中一紧，他隐隐猜到了这个刘处长是谁。却不敢百分百地肯定，接下来就不敢丝毫分神，且听这个张总继续讲下去。
张总抿一口茶，把混在茶水里的茶梗用舌头顶到唇边，伸左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放在眼前看一眼，似乎是鉴定到底是不是茶梗，确定无误，才丢进了烟灰缸里。一连串微小的动作之后，张总继续刚才的话题，下面该说到刘处长如何刚猛了。张总不愧讲故事的高手，把刘处长如何从机关被贬到旅里，又如何在旅里逍遥自在，以及换了新旅长之后两人的正面交锋，都讲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尤其刘处长当着数百名官兵的面掀了旅长的桌子一段最为高潮，张总亦是讲得四肢并用声情并茂，就像他在现场全程目睹一样。
张总刚刚讲完，服务员就推开包间的门，领进来一位方面黑脸的客人。
虽有心理预期，可莫江龙还是吃惊不小：来人竟果真是刘金刚。
“哎呀，滨海这个地方就是邪乎，说曹操曹操就到。”张总热情迎上去，握着手把刘金刚请进里面，“来来来，等你好久了，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天庭饱满，福贵气象的先生——就是在滨海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胡云发——胡总。”张总补充说，“以后我们跟着胡总吃饭，胡总就是我们的大老板了。”
“抱歉抱歉，动身晚了，又赶上堵车，让胡总久等，实在不好意思。”刘金刚握着胡云发的手，先向他道歉，继而环视四周，逐个儿点头致意。
“出门在外身不由己。”胡云发说，“我们都是闲人，来得早也是说会儿闲话。”又张罗刘金刚说，“坐坐坐，别站着说话。”
“我还想着张总说今天要见的大人物是谁呢，竟是胡总。”他接着进门时张继伦对胡云发的介绍奉承说，“胡总的名号在滨海可是如雷贯耳啊。”
“浪得虚名，浪得虚名，承蒙大家厚爱。”胡云发爽朗地哈哈笑着回应。
“小莫？”刘金刚望见站在胡云发身后的莫江龙，“你也在？”
胡云发赶紧拍拍脑袋，介绍说，莫营长是金盾海岸工程A基地方面的负责人，回头金盾海岸工程给张总做，彼此鼎力合作免不了常常见面，既然你们是相熟识的老战友，就再好不过了。张继伦也想到刘金刚是A基地的老人，道歉说，起先竟未想到刘处长和莫营长都在A基地这个茬，既然都是老朋友，以后打起交道来就更加便利。莫江龙听了众人一番品评，加之刘金刚到来后的言语，才大概推断出，刘金刚和旅长搞翻后已经在导四旅呆不下去，并听刘金刚讲，他已经和政治部主任摊牌，决议离开部队到地方发展，暂时以病休离队，等到年底再办转业手续。反正呆在家里也无事，加之张继伦屡屡邀请，他就以在职之身加盟了张继伦的天伦公司。张继伦知他是干营房出身，也是高眼相看，一入职就是项目经理，今天算是头一遭参加公司的活动。莫江龙和刘金刚算不上多熟，当时他在机关保卫处当小干事的时候，刘金刚已经是营房处副处长，身份不对等，彼此也仅是同事间的点头之交。
莫江龙对刘金刚与张继伦以及赵和平之前的交情云里雾里，包括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孩吴涵，胡云发称她小吴，他以为是秘书或者下属经理之类，却从彼此的眉眼高低里看出暧昧，愈搞不清这些人织成的是一张怎样的网络。
饭桌上的觥筹交错之间，胡云发与张继伦就开始讨论分蛋糕。胡云发举杯宣布，金盾海岸的装修工程和金色海岸的样板间工程都交给张继伦，今天算是正式宣布交接。这边刚讲完，那边张继伦当即就在酒桌上排兵布阵，安排整个工程的材料采购悉数交给赵和平，刚刚加盟的刘金刚监督跟进金盾海岸工程，他则站在为胡云发负责和为以后再次合作负责的高度，提出亲自跟进金色海岸的样板间工程，承诺要力争打造令胡总满意和诱导消费者购买的高品质样板间。刘金刚不动声色静观张继伦的种种安排，之前赵和平和他有过沟通，说过来之后就有金盾海岸和金色海岸两个项目，他这个营房处长有的忙，自始至终金盾海岸这几个字眼都最能让刘金刚动心，却万没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尚没有进入角色，就可轻而易举参与其中。但此刻，随着张继伦的一番即席安排，金色海岸又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了。刘金刚犹豫着，要不要趁着都在兴头上站起来，就说张继伦要管的大事多要事多，若亲自督管金色海岸必然分心，不如——，想到此，却又矛盾着，初来乍到就如此唐突地提出要求，要是明眼人，一定会疑心他的动机和图谋，加之他有A基地的血统，不怀疑才怪。他冷静下来，思忖着，不管是最初还是现在，张继伦对他所有的礼遇和重用，都来自于他潜在地能成为张继伦从A基地猎取机密信息的诱饵，但同时，能走到这一步的张继伦也绝对不是能够轻视的对手，他在利用他，而他，又何尝不会提防着他呢。想到此，刘金刚把刚才所有的跃跃欲试都压了下去，他平静如水，颔首微笑注视着饭桌上高谈阔论的张继伦，内心有一万只汗血宝马奔过，他看不透张继伦，更看不透张继伦能否看透他。
就在刘金刚等待着再择时机的时候，胡云发把话题揽了过去。他挥挥手打住张继伦：“张总，听完你的安排，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事相求啊？”
“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指示，胡总尽管说就是。”张继伦起身，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神情夸张地向众人提议，“我建议，大家热烈鼓掌，隆重欢迎胡总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大家叫好响应，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岂敢岂敢。”胡云发也站起来，“张总这是折煞我呀，要是再这样，我可不敢说话了。”他稍停顿，又接着说，“是这样的，我们小吴啊。”他望一眼吴涵，吴涵也看他，算是对眼回应，“最近说不清道不明地热衷上装潢设计了，你说她一个学音乐的，整天捣鼓这干啥，但既然她喜欢，咱呢，也不能粗暴干涉，而是必须得大张旗鼓地支持鼓励，可这支持鼓励总不能是一句空话吧，得有实在给力的动作，原本我是要把金色海岸样板间的装修设计都交给她，可这山不转来水转，谁承想，这金色海岸跟我无缘，转来转去转成了张总的，我就斗胆请示张总，看能不能给我们小吴在你的金色海岸谋个饭碗。”话到此处，众人算是听明白了胡云发的意思，都齐刷刷望向吴涵，吴涵微低头，浅浅笑着。
“什么谋不谋饭碗的，胡总这个玩笑开大了。”张继伦说，“金色海岸的活我干，但归根结底还是你胡总的工程，你才是大老板。”又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强调，“我决定，这个工程小吴是总负责，我们都听她的。”
“不可，不可。”胡云发赶紧摆手。
“现在工程给我了，胡总你就得让我做主。”张继伦慷慨激昂地表态说，“小吴到时候设计出什么样的风格，我们就坚决贯彻落实什么样的风格。”
“好好好。”胡云发乐呵呵提议，“共同举杯，预祝合作顺利。”
众人热烈碰杯，谈笑间一饮而尽。唯莫江龙拘谨，他静观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心中疙瘩千千成结。明明预感到今天的饭局是一场惊心动魄大戏的开幕，却搞不清谁在扮演何种角色，结局又将朝哪里推进。倒是那个即将参与金盾海岸工程的赵和平很热络，竟自我介绍也在A基地干过，而且他明显是和刘金刚有交集的。莫江龙就更加辨识不清，到底谁是敌谁是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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