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读词偶得》之偶得

《读词偶得》是俞平伯先生的一本小书，虽然篇幅很短，但是在词研究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俞先生精于古典文学，所论每有出人意料处，又很有说服力，读之使人忘倦。

如论后主词时，俞先生总结道：

“后主之作多不耐描写外物……”

又举例说明：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暖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解释〕词中抒情，每以景寓之，独后主每直抒心胸，一空倚傍，当非有所谢短，亦非有所不屑（抒情何必比写景高），乃缘衷情切至，忍俊不禁耳。若此传诵最广之名作，其胜场何在，究亦难言。凡兹所说，亦不敢自是，管窥蠡测而已。试观全章，有一句真在写景物乎？曰，无有也。勉强数之，只一首句说雨声，未尝言见也。况依文法言此只一读，谓全章无一句写景，非过言也。此等写法，非情胜者不能。

无独有偶，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里，特意对照了两位亡国之君的词作，分别是后主的《相见欢》和徽宗的《燕山亭》。

《燕山亭》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徽宗的《燕山亭》也是名作，入选《宋词三百首》。从布局谋篇来说，前阙景后阙情，写景抒情都有可观处，若单观之，亦不失佳作。然而和李煜一比顿时显的矫揉做作。劈空六字“林花谢了春红”，就说尽了暮春景色。无穷遗恨，触目惊心，哪还有功夫去细细玩赏？“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显得纯是凑字了。

此非谋篇炼字功夫，乃是胸怀天赋。叶嘉莹先生后面洋洋洒洒分析了十几页，说来说去还是俞平伯先生那几个字——“非情胜者不能”，情深方能言浅，若情不深，则需多方比附，以掩盖内心之苍白也。后主词绝无仅有，后世并无相似者。北宋诸公多以词为戏，所入不深，南宋词人则以声律见长，词风繁缛。有宋一代，唯有东坡稼轩情感充沛，稍稍近之。然东坡稼轩读书多，喜欢以典入词，又和后主以白话入词大有分别。

词有豪放和婉约之别，后主词多归入婉约一派。其实他虽然音调婉转，但直抒胸臆，不事雕琢，与温、韦、晏、秦大不相同，岂能以婉约限之？直是豪放之先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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