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意跑到城外,田野小径。
半圆的月亮淡淡照着,有些慵懒,又似乎有点倦怠。林叶间草丛里的月光便愈显敷衍似乎来一阵风就会吹走。我仰头,伸长脖子,身体几乎反拉成一张弓,眼睛睁得老大,努力搜寻天上的星星。
搜寻?天上繁星点点还用得着搜寻么?
确实需要。儿时记忆里缀满宝石般的星空怎么望不见星星的踪影?是城市的高楼遮住它们么?可我现在已经远离了高楼站在空旷的田野里,我的身边是乡间小径,是初生麦芽,是瑟瑟风中摇曳飘零的落叶呀!
是高塔般雄壮的烟囱喷出的浓烟,是建筑工地隆隆声中吼起的粉尘,是川流不息大小车辆的排泄物蒙住了它们么?
星星不说话。整个夜空都不说话,包括大地,包括小草,包括麦芽,包括即将蛰伏或者已经蛰伏的虫子。
我只能睁大眼睛,高高地仰起头,伸长脖子,搜寻,搜寻,搜寻。
这不是我的夜空,不是我想要的夜空,不是我记忆中的夜空了。
我的夜空不是如此,全然不是。我的夜空美丽多了!
我的夜空如水般澄澈,宝蓝色的幕布上缀满了宝石,大的,小的,一闪一闪的璀璨的宝石……
多久没有遥望夜空了?
我说不上来。只能笼统地说好久好久,久得已经无法用日月来计数。
终日忙什么呢?
我不由自问。怅惘、歉疚、检讨一类的情绪笼在心底,觉得不该冷了这星空、这月光以及月光朦胧中林草虫野的悠远和静谧。
似乎确实终日在忙马不停蹄焦头烂额却又分明没忙什么,不过是只旋转的陀螺,在一根硕大无形的鞭子抽打下不停地转而已。转,转,转,终日不停地转,转得晕头转向也没跳出那小小的圈,昨日也是今日,明日还是今日。
一切忙碌也不过为了锅里的米,为了柜里的衣,为了车里的油,为了兜里的钞票甚至只为了虚妄到可笑的、远的近的、大的小的许诺。
为几粒子米忙碌当然很重要。偶尔从忙碌中抽身遥望星空也很有意义。
其实,我不敢对谁说自己跑出城来只为了遥望星空,我这次出来也是偷偷的,独自一个人,谁也不敢告诉,包括老人和妻子。
我怕他们嘲笑。我还没有强大到无视嘲笑的地步,哪怕稍微强大一点能像抹去风中蛛丝那样把嘲笑抹去。
他们肯定嘲笑我,肯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会一边笑着一边数落:多大的人了,像个孩子!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还看星空,这该是你这年龄干的事儿?
我在他们眼里一直像个傻子。更准确地说,我在很多正常人眼里一直都是傻子,呆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身边的人很看好我。因为我念书好,每次考试都拿第一,他们以为我将来会有点出息。但这段美好的光阴实在太短,很快他们便发现我其实是傻子。我喜欢的、一天到晚沉迷的根本就不该是聪明人干的事儿,没有价值因而也就毫无意义。
“白瞎了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儿!”一开始,还有人替我惋惜。
我不搭话,即使见面搭个话也最多吃了喝了下地回来了一类词语——我认识的字不少,但在与他们交流的日常里其实我能调用的最多也就那么几个字儿。
他们忙他们的活儿,拉粪,浇菜,修车脚儿或者大拇指蘸着唾沫数手上的票子。我低头,或者偏一偏头,过去。
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拉着我手问我:“成天读那些个闲书本本子累不累?”
我笑,摇头。
母亲在世的时候也问过我几次:“你一天到晚读啊写啊的干啥用,有人给钱?”
我笑,本想摇头最终却点头,不点头母亲会一直问下去,问既然没人逼也没人给钱我为啥成天到晚不干点正经事儿?
我不明白母亲心中的正经事儿。母亲也不明白我,就像兄弟姐妹亲戚邻居不明白一样。
我不解释。最初是认真解释半天发现根本就解释不清楚,然后就渐渐消失了解释的兴趣和勇气……
最难忘的回忆应该是腊月二十七,我记得很清楚,大年二十七。具体哪一年我说不上来,只记得那时我和哥哥还小,妹妹还没有上学,我们的家还只是两间低矮的小平房,石头到顶,屋前门东边有棵碗口粗的榆树,我爬上那榆树,登登几步便能爬上屋顶。父亲、爷爷和叔叔在屋里喝茶喝酒,母亲在一边忙活着炸丸子,妹妹在灶前乖巧地烧锅。我和哥哥跑到院子里看星星。
满天星星!
大的,小的,亮闪闪的,怎么数也数不清。我们找牛郎和织女,我们找七星勺子,我们找呀找,却总是不能确定到底哪一颗才是牛郎织女——银河倒很好找,密密麻麻的星星流在天上,可河两岸哪一颗才是牛郎,哪一颗才是织女?
哥哥刚上四年级,他卖弄说这一颗颗星星像不像宝石。我说像,我要摘一块最好看的宝石装了自己口袋里。
哥哥笑。我也笑。娘和妹妹一边忙活一边问我们笑什么。
几十年的光阴悄无声息。我时常会想起那晚的情景,低矮的屋前,树影婆娑的院子,两个小男孩仰着头凝望星空,门口射出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个男孩子黑色的剪影。
这画面常常令我犯痴。
哥哥早已当上了爷爷,大外孙已经上初中,小孙子也上了小学。当初那两间小平房先是变成三间,而后五间,最后变成完整的院子。再后来村里规划,院子大部变成柏油路,还剩一间多屋的空地老爹便种上了树。除了树,老爹年年都在那里点几棵南瓜,栽几棵烟。
门前那棵碗口粗的榆树早就砍掉了,旁边那棵小梧桐也变成了家具,娘去年也走了,如果不是老爹在家,我真轻易不敢回去——近乡情怯是有的,更多的是物是人非钩起内心关于光阴、生命的感慨与回忆。每次回家我总会走到老屋旁,看爹种下的树,栽下的烟,想起当年我和哥哥大年二十七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数星星……
哥哥家一对儿女都在济南安了家,哥嫂帮他们带孩子;妹妹一家在北京蜗居打拼也已经二十多年,我在离家百多里地的异地工作一晃三十年过去。老爹还在老家种他的地。他哪儿也不去,我和哥哥商量过多次不让爹种地,毕竟八十多的人了,别说邻居怎么议论,当儿子的心里就不是意思。但我们无法更改也不敢生硬地拂了老爹的心思。他离不开土地,一天到晚不论活忙还是闲,他几乎长了地里。
庄稼种了一季又一季,收了一季又一季。我知道老爹早就长成地里的庄稼,种在地里,最终还得收在地里。
何止老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庄稼,都有一块属于各自生命的土地,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耕在那里,最终也都收在那里……
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此刻我行在田间小径上,立在麦芽初生的田垄里,高仰着头,极力伸长脖子,遥望星空。
望到了秦皇汉武的车马,猎猎风中,马嘶刀枪鸣,“哒哒”的马蹄撑起一个个辉煌的朝代,然后又隐入烟尘。
望到了老庄与孔孟,风餐露宿,衣衫褴褛游走于南北西东,他们著书立说,开馆授徒,矗起一座座高峰。
望到了征夫戍卒,坐贾行商,引车卖浆,青楼红楼。
一将功成万骨枯。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
孔尚任粉墨在戏台上。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曹雪芹历尽甘苦。好便了,了便好。繁华最终一堆荒草,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上偶然留趾爪,鸿飞何复计东西。”我望见了长脸如马的苏东坡,他似乎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你算个鸟儿,偶尔飞过而已,何必执念这里那里。该留的留,该飞的飞。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望见了千年孤独陈子昂并忍不住问他,天地之悠悠,为什么唯独你怆然而涕下?
我望见热闹,更望见孤独。
人终究是孤独的。越灵敏越深刻便越寂寞越孤独。
星空呢?
星空灿烂,但每一颗星星都孤独,每一颗星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孤独。
夜深了,我告别星空,回到烟火笼着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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