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的那一夜

大雪覆盖的那一夜

1. 林修怀

时隔这么多年，许多细枝末节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天晚上风很大，风里夹杂着小雪粒，吹到脸上很疼，走出办公楼的时候雪还没有下大，路面刚开始有点潮湿。

我走到楼下发现手机忘在了办公室，于是返回去拿了手机，下楼的时候碰到了我们学校的王副校长。王校长告诉我，我的院长任命第二天就要正式公布，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发生那天晚上的事，第二天我就要成为外语学院的院长了。

我重新走出办公楼的时候，雪大了一些，地面已经白了一层。我看到从第一教学楼后面延伸出一排脚印，就过去看了看，我沿着脚印一直走到教学楼的后面，在那里，我看到了冯雪。

（-脚印的事情您向警察提过吗？）

提过，可是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雪已经很厚了，脚印被覆盖了。

（-您看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是的。我把手指放在她鼻子下试探了一下，已经没有了呼吸，她上身只穿了内衣，身下全是被血染红的碎玻璃，我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打电话报了警。

从她摔下来的位置向上看，教室里的灯都暗着，只看到路灯下铺天盖地的雪花。我走进教学楼，一层一层地检查，最后在六楼转角的那个教室，我看到她的衣服被扔在地上，风从碎了的窗户灌进来。

从窗户看下去，她就那样躺在地上，我的大衣已经变成了白色。

2.章丽（冯雪室友）

其实出事前的一个多月，我就感觉到冯雪有点不对劲儿，她那段时间精神很恍惚，上课注意力也不集中，我有几次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她坐在床上发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她有什么其他反常的举动吗？）

有，那段时间她总是手机不离手，别人动她手机她就特别紧张，有时接到一个短信就半天不说话。我记得有一天她在寝室洗衣服，手机响了，我没多想就拿起来帮她看，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她就跑过来一把夺了过去，说实话当时她的反应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好像防着我似的。

我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说。我那时候忙着找工作，也没太当回事。她这个人，一直都那样，什么事都藏着心里，如果她性格稍微开朗些，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她性格很内向吗？）

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按理说她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用当时我们女生的话来说，她是完全有骄傲的资本呀，可是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觉得她甚至有点儿自卑。

3. 冯淑媛（冯雪妈妈）

冯雪从小性格就有些孤僻，这也有我的责任，她小时候我没怎管过她，一直让她住在外婆家，她外婆去世了她才搬到我那里，所以她跟我一直不太亲近，什么事也不跟我说。

（-她去世之前有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有。她上大学之后我们联系就更少了，她每两周打一次电话，每次说不上五分钟就挂了。连她交了男朋友我也是在她出事之后才知道的。

4.方明（冯雪男友）

我经常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周围全是人的感觉让我心里更踏实。但有时候又觉得，人越多，就越寂寞，我经常在想，这些人看起来都那么正常，谁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

你看我，如果你不认识我，也会觉得我跟别人没什么区别，有工作，有女朋友，准备年底结婚，过两年要个孩子，多正常。但是，你失去过最亲密的人，心里就永远缺了一块，而且那个缺口，会一直留在那里。

冯雪的事情发生之后，我没有办法再回到学校，我爸妈为我办了休学，把我送到了美国。他们以为我换一个环境就会慢慢好起来，可是没有用，我总想着她，总觉得她还活着，只是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了，不让我见到她。

我在美国的第一年状态特别差，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为了不想她，我就通宵打游戏，打到体力不支了就蜷在沙发上睡两个小时，然后去学校上课。那些回忆对我来说很黑暗很痛苦，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5.章丽

说实话，我觉得冯雪并不爱方明。不是说她对方明不好，她对他很好，甚至百依百顺，可是在她身上看不出来一点恋爱的感觉。比如说吧，女生收到男生的礼物都会很开心，可是冯雪，怎么说呢，她特别冷静，看不出开不开心。

（-方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一开始我对他印象还不错，他追冯雪时特别执着，天天早上买了早餐在女生寝室楼下等冯雪，冯雪让我去帮她拒绝他，可是他太有毅力了，与其说他打动了冯雪，倒不如是因为冯雪觉得过意不去。就像我刚才说的，冯雪很怕伤害别人的感情，从来不拒绝别人，有时候我觉得她跟方明在一起就是因为她不懂得拒绝。

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冯雪确实挺好的，不过时间长了就变了，男人都这样，追你的时候千依百顺，追到手了就各种嫌弃。冯雪倒是对他越来越好，处处迁就他，我们一起去吃饭，他明明知道冯雪不能吃辣，还偏偏要去吃川菜，一顿饭冯雪都没吃几口。

6. 方明

那时候的我太年轻，太自私了，从来没想过她的感受。如果当时我成熟一些，和她一起承担那些问题，她就不会出事。而我除了怪她，什么都没做。我恨那个人，可是更恨我自己。

（-你是指她被人威胁的事情？）

是的，大概是出事前两个月，她告诉我有人拍下了我们在教室亲热的照片。那个人给她看了那些照片，还试图……试图欺负她。

那些话太难以启齿了，她一定是犹豫了好久才告诉我的，她当时一定很害怕，而我不仅没有安慰她，还怪她为什么任由别人欺负。

她一定对我很失望，因为后来她再也没有跟我提过被威胁的事情。

7. 方明

我很爱她，至少一开始是的。

虽然她已经离开快四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她。我一直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她性格好，对我也很好，可是跟我在一起时，我能感觉她总是心不在焉。她对我越好，我越是忍不住怀疑她是因为心虚。

我努力尝试让她爱上我，她或许也努力过，有一次她跟我说我们一毕业就结婚。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感觉她离我很远。我有一种感觉，她心里一直喜欢一个人，跟我在一起只是退而求其次。

时间久了，我对她的感情就慢慢变淡了。

8. 章丽

我那时候早该猜出她的心思的。那时候，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跟着林教授出去接翻译，大家嫉妒的要死呢，每次她回来，我们都围着她打听林教授的八卦，听她说林教授喜欢喝什么咖啡，喜欢听谁的音乐。

唉......那个时候，我们都喜欢林教授，他风度翩翩，幽默风趣，说起法语来更是超级性感，如果不是那件事……

9. 方明

冯雪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每个周末都去打工。她说过毕业之后想去法国，所以一直在努力攒钱。

那个时候林修怀经常帮冯雪接一些会议翻译，有时候还会开车接她一起去。我觉得他这么做只是找借口接近冯雪，我要她不要跟他走得太近，她不听，为此我们还吵过几次。

（-为什么？）

老师帮学生很正常，可他有些热情过度了。如果不是别有用心，有什么理由周末不回家陪老婆，而是带着女学生到处跑呢？

10. 林修怀

（-听说您对冯雪格外照顾？）

老师都偏爱优秀的学生，我也不例外，不过，如果你是在暗示我对她有其他想法，你可能失望了。不错，她确实很出众，无论是成绩还是相貌，我曾当着全系的人说过，她的发音很优美，说出来的法语像是夏天的晚风拂过肌肤，轻柔性感却不轻浮，我帮助她纯粹是因为我很欣赏她。

她告诉我她希望可以去法国继续学习，却苦于没有资金，我提出我可以提供一定的经济支持，但是她拒绝了。

我记得问过她去法国的理由，她说想换一个环境，可以抬起头来自由地呼吸。

11. 冯淑媛

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当初生下她，只是为了多一个留住她爸爸的砝码，他一看是个女儿，更加不肯跟他老婆提离婚的事了。我那些年像是着了魔，一门心思在他身上，几乎没照顾过女儿，还好她一直很懂事，没让我操过什么心。

我知道，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世不光彩，从小到大，她从来不让同学来家里来玩儿。有一次，应该是她上初中的时候吧，我跟她爸爸要生活费，他不肯给，后来闹到了法院，要她出庭，她偷偷离家出走，我报了警，警察花了三天才找到她。

她应该恨我把她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一直想离开，所以才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上大学吧。

（-您知道她毕业之后打算去法国吗？）

去法国？她从来没跟我提过。原来她是想逃的更远呀……

12. 章丽

（-你是怎么知道冯雪爱的人是林教授？）

说起来这件事不怎么光彩，我当时纯粹是出于好奇。冯雪有一个博客，我经常看她打字，可搜她的博客账号，里面什么也没有。有一次她去上课忘了拿手机，我就用她手机打开了博客里的私密日记。

因为我怕她随时回来，所以内容也只是大概浏览。她日记里几乎全是林教授，她暗恋他，但又一直被罪恶感困扰，恨自己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说这是一种诅咒。

13. 林教授

（-您知道冯雪一直爱慕您吗？）

直到警察告诉我时我才知道。

如果换一个时间一个环境，我可能觉得荣幸。然而那个时候，这只是另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

（-学校保安在案发现场看到了您？）

是的，或许都是巧合吧。如果那天我没有把手机忘在办公室，下了班直接回家，没有耽误那十几分钟，也就不会看到那排脚印，第二天迎接我的，就是院长任命，而不是警察的调查。

人过了不惑之年，原以为迎来了事业上的第二春，却遭遇了灭顶之灾。命运无常，那场大雪是命中注定的，只是不知道是为她而下，还是为我。

14.保安

（-你是怎么向警察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的？）

我告诉警察我当时一直在学校里巡逻，走到一教的时候，看到林教授很慌张的从教学楼里出来。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就继续巡逻了，过了没多大会儿，我听到警车的声音。

（-警察问你那一排脚印的时候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看到脚印。

15. 章丽

听到林教授被抓的时候我都傻了。那段时间学校里都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林教授强奸了冯雪然后把她推下楼杀死了，有的说她在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摔下去的，总之谣言满天飞。

说实话我不愿意相信林教授会做出那样的事，可是警察问我林教授和冯雪的关系时，我也有些糊涂了。我跟他们说了冯雪喜欢林教授的事情，还强调了我看日记的时候是大三的下半学期，冯雪的事情或许跟林教授没有关系。

（-你当时有提到冯雪的博客吗？）

没有，可能是因为心虚吧，我跟他们说是冯雪亲自告诉我的。

16. 林修怀

接下来是无休止的调查，取证，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我太太提出离婚一走了之，学院的任命成了废纸，取而代之的是解聘书。朋友家人避之不及，我一时间成了丧家之犬。

（-您后来为什么认罪？）

自我保护机制。

人在经历巨大的精神折磨时，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会想方设法不让自己陷入崩溃。日复一日的提审关押，一开始我还据理力争，后来沉默不语，再后来，我渐渐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是施害者。

人的大脑真的可怕，每次交代事发经过的时候，它都会告诉我更多的细节，我是怎么威胁她，怎么把她骗到教学楼，而她又是怎么抵死不从，挣扎中跌出窗外。它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保护了我，相信自己罪有应得，我的日子变得不那么难熬。

17.冯淑媛

或许都是命吧……

我爱上别人的老公，最后孤苦一生，她爱上别人的老公，断送了自己的命，都是活该。她恨我，恨她爸爸，最后她自己也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你说讽刺不讽刺？

所以，这都是她的命。

18. 方明

我出国之后，就跟以前的同学断了联系。我偷偷打听过，林修怀被判了七年，过失杀人。我当时很气愤，冯雪死了，而他只需要做七年牢。

回国之后，工作上接触的人多了，难免遇到以前的知情人。一次工作上的饭局，遇到一个校友，他们当段子聊起来当年的事情，我心里难受，却只能假装不知情。

当我听说林修怀已经被无罪释放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要他再说一遍。当时我的表情把他们吓坏了，我松开手，接下来的那顿饭吃得心烦意乱。

19. 章丽

半年前我交了个做IT的男朋友，有一天我俩聊天聊起来，他说他们大学的时候没事干，就破解别人的QQ密码，和人家女朋友聊天。听到破解密码对他来说是小意思，我不知怎的就想起来冯雪的博客，我让男友帮我登录了她的账号。

我那天哭了一个晚上，天不亮就让男朋友陪着我去了警察局。我当时后悔死了，自己的一个小心思，竟然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如果警察当年知道博客的存在，林教授就不用白白做了三年牢，让那个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20. 保安

她从我面前跳下去的时候，我吓傻了，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跳楼。我当时吓傻了，跑下楼，她躺在地上，瞪着我，我太害怕了，转身就跑，当时脑子是空的，只想回宿舍收拾东西。

往回跑的路上想起她手机里有我发给她的短信，我又折回去跑到那间教室，从她外衣兜里掏出手机，我从窗户往下看了一眼，看到林教授正把衣服搭在她身上。

（-她是挣脱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的？）

不是，不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是自杀！我跟你说，她是在报复我。我那天给她发了短信之后就在教室等她，我知道她会去，她上次就去了。

我脱她衣服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抗拒，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因为没有开灯我也看不清她，但我觉得她跟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她很抗拒，身子一直在抖。我正要解她内衣，她说外面有人，我出去看了看，外面什么都没有，刚要关门，听到身后砰地一声，我扭头的时候，就看到她冲破玻璃跳了下去。她是自杀的，她在我面前自杀就是为了报复我。

21. 冯雪的最后一篇日记 （上）

原谅我的懦弱，自杀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我以为只要努力，毛毛虫终会破茧成蝶。我以为这一天已在咫尺，然而我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如果有一天，这篇日记被人发现，你们或许觉得我恶毒，不惜设计自己的死来报复那个人，其实我自杀不是为了报复谁，即便真的是，也是我对自己的报复，报复我不能给自己想要的未来。

......

22. 章丽

林教授出来之后的第二天我约他见面，说实话，我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眼圈都红了，特别心酸。当年他那么神采飞扬风，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跟当年的那个林教授完全不是一个人，他现在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沉默地坐在角落了，目光有些呆滞，好好的一个人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唉。

我给他看了冯雪的日记，他沉默了半天，什么也没说。

23. 保安

我当时觉得自己走运了，能有一个替死鬼替我坐牢，我怕人怀疑，不敢马上辞职，等林教授被抓进去之后才走的，我后来去过好多地方，再也没有回来过，可是无论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我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楼顶跳下去，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

（-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吗？）

也说不上后悔吧，做都做了后悔有什么用。你知道警察怎么抓住我的吗？我一个老乡供出来的，我跟他们吹牛说我睡过大学生，他们都不信，我就给他们看了我拍的那些照片，他们羡慕的不得了，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24. 冯雪的最后一篇日记 （下）

我的出生，是一桩罪孽的见证，命运真是讽刺，我又重蹈她的覆辙。

或许，我经历的折磨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惩罚我爱上不该爱的人。

方明，对不起，我把你当成救命稻草，希望你能拯救我，可是我终究没有爱上你。

林教授，你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女生一直偷偷爱你，仰慕你。我庆幸没有打扰你的生活，希望你一直幸福。

冯雪，就这样吧，希望你的来生简单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