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21期“温暖”专题活动,文责自负】
婆婆说,空置好几年的楼上住人了。搬进来的,是一个从来不抬眼皮看人,也从不跟人打招呼的小伙子。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锦华,好像忘了这是在自己家里说话:“那孩子,染着红的绿的头发,胳膊上、脖子上也画得花里胡哨的。哦,老刘家的小儿子说,那叫纹身。混黑社会的人才会纹身。”
锦华笑:“嗯,有可能是纹身。现在的年轻人追求与众不同,有些人就喜欢纹个图案耍耍酷。不过,一些是纹上去的,还有一些是贴上去的。纹身的,也不一定就是混黑社会的。”
婆婆扭头离开,嘴里嘟嘟囔囔:“就他那晃荡晃荡的走路姿势,那从来不正眼瞧人的劲儿,一看就是个小痞子。哼!好人家的孩子可不是那个样儿。你们平时都躲着他点儿啊,省得招来什么事儿!”
锦华看着婆婆不快的脸色,乖巧地应了一声“嗯,好的,妈。”她一两周才过来一次,不必躲也不一定遇见。何必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惹老太太不高兴?
锦华过来,是想说服婆婆搬家。老太太七十多了,腿脚不好,爬楼梯不方便。锦华和老公想接她过去一起住,老太太斩钉截铁:“生活习惯不一样,坚决不跟你们一起住!”
两个人无奈,只能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在他们小区的7号楼,给老太太买了一套小面积的电梯房。装修完成,婆婆却依然拒绝住过去。她的理由很简单:住习惯了。舍不得多年的老邻居。
看婆婆进卧室关了门,锦华叹口气,这一趟,应该是白来了。老太太高兴时尚且说不通,何况她现在还不高兴了。
老公在电话那头也是无奈:“老太太一辈子执拗,轻易不好劝服。等我回去再试试吧!辛苦你了,老婆!”
几个月之后,锦华才第一次遇见婆婆口中的“黑社会”。
那天,老公在家休息。他炖了排骨,等锦华下班,一起过来看望老太太。
婆婆住在化肥厂家属院,小区老旧,车位有限;即便有停车位,也要求把驾驶本或身份证押在门卫处。老公嫌麻烦,都是把车停在小区外的空地上,再步行进小区。
空地的另一面,是一个在建的小区。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停工大半年。锦华特意看过,蓝色的挡板,围住挖得凹凸不平的工地。淡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荒凉。
吃完饭,再陪老太太聊聊天,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婆婆追到楼梯口,再三叮嘱要慢点开车,还特意要求:“锦华,你得严格监督他的车速啊!他要是犯牛脾气,你就给我打电话。”
锦华笑睨老公一眼,痛快应下。夫妻俩手挽手走到车边,锦华弯腰坐上副驾驶位,老公绕到另一边开车门。
“你坐好,不要下车。我去那边看一眼就回来。”老公拉开一条缝儿,留下一句话就锁了车门。锦华看着他快步走向对面的挡板,听见他大声问:“哎,你们在干吗?都靠墙站好。警察!”
锦华顺着声音看过去,绿化带处飞出几个身影,惊惶地四散奔逃。“又来了!全世界见义勇为的事都给你一个人承包了?”口中埋怨,担心不减。锦华侧身到驾驶位,摁开车门锁。
赶到的时候,老公正弯腰站在一个大男孩旁边,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掀开头发,察看他头上的伤口。男孩坐在地上,头发蓬乱,额上有血,浅色的T恤上也有星星点点的污渍,看起来狼狈不堪。
“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锦华急步过来,有点喘。她还算满意,老公好歹知道了穷寇莫追的道理,没再拼命去追那些人。毕竟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少了一些鲁莽,多了几分谨慎。
“不用!不用去医院。我没事。”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锦华。男孩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就想走开。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犹豫几秒问:“你是警察?我可以走吧?”
锦华看老公。他略沉吟,然后回答:“我不是警察。刚才谎称警察,只是想快速制止他们行凶。但是,你确定你自己不需要警察?”
路灯幽暗,看不清男孩的神色。他低头沉默,良久,他淡淡说了一句“不用了。谢谢”。然后,蹒跚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接到婆婆电话的时候,锦华刚开完会。还没来得及叫“妈”,对面就响起一个年轻的男声:“手机的主人晕倒了,还不确定是什么病。你来新城医院门诊楼吧。医生在做检查,你到了打电话,我在门口接你。”
锦华抓起羽绒服,小跑着去找领导请假。坐上出租车,她才给老公打电话。路上有雪,她反复叮嘱老公打车过来。她知道老公脾气急,自己开车肯定控制不住速度。她理解,关心则乱嘛。
门诊楼门口,她见到了打电话的男孩,似乎,有几分眼熟。锦华举起手机示意,男孩也点点头挂断手机。
锦华注意到男孩只穿了毛衣,路过窗口时有些瑟缩。男孩似乎知道锦华的疑问,他浅笑一下:“您婆婆吐了,我没带纸。”
锦华知道,医院附近没有商场。她给老公发信息:185棉服,20多岁男孩穿的那种。买一件过来医院。到了告诉你原因。
两个人边走边谈。讲完婆婆的情况,男孩又加了一句:我用您婆婆的手指解锁了手机。联系人几乎全部都是名字,只有您这个存的是“儿媳”。
锦华庆幸,如果当初不是自己阻止,自诩学了防诈知识的婆婆,会把所有家人都备注成各自的名字。
男孩看锦华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提出留下帮忙。锦华连连道谢,把钱和检查单交给男孩。锦华没注意到,男孩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惊愕。
老公飞进来的时候,婆婆正在做脑部核磁。锦华指向站在窗户边玩手机的那个小伙子,是他发现老太太躺在楼道里,帮忙打了120,还跟过来垫付了医药费。
老公过去表示感谢,在男孩转身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惊奇地“咦”了一声。老公大笑:“是你啊,小老弟?我妈这次可是多亏了你!我得好好感谢感谢你。”
男孩接过崭新的羽绒服,有点拘谨,他微微鞠躬:“您别这么说,老人不舒服,谁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何况,上次的事,我都还没谢谢您呢。”
老太太被送到病房挂水,锦华去缴费办手续。医生说,老太太低血压,突然晕厥是因为处于血栓的形成期,需要住院治疗。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都已经饥肠辘辘。怎么能不饿?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锦华看护婆婆,老公拉了男孩出去吃饭。听两个人的脚步声走远,婆婆才叹息一声:“我这老眼昏花的,看错了人啊!亏我还说人家黑社会,要不是这孩子,我不知道要在楼道躺到什么时候呢!”
一周后,婆婆出院。老太太依然执拗,坚持回自己的老房子。她挥挥手:“不要天天过来麻烦我啊。你们忙你们的,有小川儿陪着我呢。我住院的时候,他可比你们尽心。”
周五下班,锦华买了菜和牛肉。男孩打开门,叫一声“姐”,弯腰找出锦华的拖鞋,又接过东西走进厨房。动作熟练,脚步轻松。
婆婆一脸嫌弃:“你们怎么又来了?我和小川儿可是只包了两人份儿的饺子。”
一顿饭欢声笑语。男孩举起杯:“哥,姐,阿姨,以茶代酒,我敬你们一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遇见你们,我真的感觉非常幸运。”
“初到这里,我满心欢喜。可是我得到的回复,却是冷漠和鄙夷。为了不被伤害,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人见人怕的形象。每天出门,我装得不可一世,装得无所畏惧,也装得横行霸道。”
“可一个人独处时,我只感觉到悲凉。不止一次,我怀疑自己的坚持。这个城市曾经是我的梦想,真的来了,却感觉自己是一个可耻的入侵者,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背负着敌视和唾弃。”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餐馆。干完三个月,老板只给了六百块钱。之前说好的包吃包住,他翻脸不认账。他说,你一个外地人,在我眼里就是个臭要饭的!”
“之后我去了一间网吧做网管,工资还算不低,就是麻烦事多了。一不小心,就会惹到一些地痞流氓。哥,如果那天晚上不是遇见你,我不敢想象后果。”
“你说你不是警察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受到一份久违的温暖。那可是我苦苦追寻的东西。我抑制不住眼泪,又不好意思被你们看见,所以只能不顾礼貌转身离开。”
“哥,您给我的,不仅仅是一次帮忙,也不仅仅是一份新工作,还是一种接纳,一份深深的情谊。哥,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又转向锦华:“姐,是您的信任,让我重见美好。那天在医院,我看得出,您并没有认出我。可能那个晚上,您只看到了一个打架斗殴的小流氓。”
“您把那厚厚的一摞钱递给我,没有犹豫。那一刻,我就知道,您是一个心思纯净美好的人。”
“还有阿姨,您看见过我最可笑的模样,却依然给我母亲一样的温情。”他抬左手理一下染黑的头发,悄悄抹去就要掉下来的泪。
老公也举杯:“小川,不要妄自菲薄,是你自己做得好。如果那天没有你送老太太去医院,还垫付了检查费,我也不敢确定,今天还能不能在这里吃上老妈包的饺子。”
婆婆吆喝大家一起:“川儿啊,喝完这杯茶,以后,你就是他们的亲弟弟。无论受到什么委屈,都要记得这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灯光亮起,满室暖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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