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野夫《江上的母亲》,情至深处,不觉随之抽泣。那么自然地就想到了祖母。
野夫说,他至今无法面对那一江的寒水。而在祖母离开之后的长段日子里,每梦必见,我从未感觉到,她对我的影响竟至于此。那个暑假也成为了大学唯一没有回家的一次,我又该怎么去打捞,那几尺寒塘。
为文不知何处起,思情偏巧在此时。
祖母在世的最后一个冬天,一家人陪她上县城看病,那年冬天老家竟然下起了雪。在医院父亲大声地念叨着检查结果,不断安慰她说没什么问题,大家也都劝她宽心。大慨是祖母生来却不曾享有过这样的兴师动众,以至于不太相信,我想,她如果识字,也许可以自己看看,而那又能怎样,人在疾病之下更困苦的是心理,她未必没有其它狐疑。譬如明明看到父亲递给他医生同学的香烟,又会生出别样的猜测…
祖母虽不识字,可农活干得利索,针线功夫也很好,饭菜做得更好吃,特别是她的好脾气,典型的旧时代女人形象。我们邻里不算和谐,不知道旧式的农村都是这样,隔三差五的吵架,这家吵完那家登场,上午吵完回家吃个午饭继续炒,晚上吵完睡个觉起来接着吵,附之以动作武打戏,哪怕喉咙沙哑,也乐此不疲。而自祖母嫁到我们家,我就没见她没跟谁吵过架,最严重的一次不过见识她的无可奈何与黯然神伤。我自有意识之后就没去过她家看看,父亲还一直念叨说要去,可终未成行,不然,我是真想看看是怎样一方水土养出她这么好的人。
作为她们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些古法,甚至于迷信。小时候每年端午,她都要弄一锅各种草煎水给我洗澡,我几乎没长过痱子和冻疮,不知是否得益于此。
家在县城的隔房姑姑留祖母多住一晚,她犹豫了半天最后点名让我也留下才给答应了,城里她住不惯,可之前的胃肠镜检查让她有些乏力。她似乎对我还有些担心,并不是很清楚我大学两年是在比这个县城大得多的地方独自生活着。她以为她可以永远地保护着我,至少替我做些事。老人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
小时候,我是睡着祖母的床长大的。祖父有病在身,常年不能下地干活,每天有件必做的事便是接我上下学。那时老爱在他怀里撒娇,每晚还可以听到祖母讲熊外婆的故事。听到熊外婆在柜子里啃手指的时候就不敢继续听,乖乖地睡去。
睡到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祖父先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年,我懵懂却真真切切见证了祖母的悲切。当我去红薯地里叫她的时候,她竟然猜到了。我从未见过她那么地惊慌失措过。之前,之后。
第二年年关,一家三口为两位老人家上坟。路过的长辈找父亲抽烟,长辈说着老两口的轶事,同时也打趣自己没几年好活。父亲说些过场话,他跟我说,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
年幼时,我从未体会过父亲的担子,上高中后,家里还是四世同堂,父亲因三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后便身无所长的接过了家庭的重担,曾祖年迈,祖父多病,两个姑姑待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取到了一个好媳妇。
小学有一次放学回家,一家人都在山里采石砌自家的院坝。我过去的时候父亲正坐着歇息,我跟他说我们要预交学费。他说交个啥嘛?我说早交才能领到书,然后就有些不高兴,父亲马上就说交,他从来没有打击过我学习的积极性,因此而同意了我好些不合理的要求与消费,他从未说过半句,而此刻的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去抽自己两嘴巴。
父亲现在经常跟我说,别怕,你现在又没什么负担,尽管去做,结果凭天意。
祖母的最后一段日子是父亲陪她走完的。隔壁幺祖母说,祖母投湖后,是父亲亲自下去拖上来的。为祖母守灵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才能去取些食物填肚,他独自开了瓶酒,旁边的冰棺传来阵阵凉意,我有些不忍,举杯与他对饮,那是我见过最悲伤的父亲。纵使这样,他始终没掉过一滴泪,他自己说,他不能垮掉,这么大个摊子。
母亲在祖母上山之后才赶回来,一个人抗的父亲终于可以休息下,母亲开始跑前跑后,尽管祖母的死与她无干,我还是从她眼中看到了愧疚,大概是祖母去世前一年,她才开始对邻里用妈称呼祖母。
幺姑因为身怀六甲,远在深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赶回来。
到是大姑陪着父亲操办着。
就在迈过那年年关之后,我们都以为祖母能够好起来。这一年母亲决定外出打工,父亲一面在附近作砖匠活一面照料祖母。年时大姑来我家,走时我跟祖母出去送她。顺便去地里弄猪草,一路上,大姑告诉奶奶要宽心。之前因为幺姑打工回来没有及时来看生病的祖母,母亲有些生气。而一向和气的祖母竟也说出了一句就当没有这个女儿的话……
陪祖母摘菜,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她娴熟而顿生美感,我和着夕阳给她拍了一张背影,不知道还能否找到。
家里面农活一直很多,分工明确,像洗衣服做饭,喂牲口摘菜这样的琐事祖母基本全包了。前日回忆起她洗衣服时的严整,堂兄说祖母教过他洗,她竟没教过我,大概是觉着可以给我洗一辈子。
有时候见衣服太多或是弄了很大一背篓赶紧迎上,她总说不重,而我背着都感到吃力。病重那几日,祖母丝毫没放下她的担子,嘴碎的邻居说,你看,她的病是装的,还能背这么大多。父亲念及此,气愤之极,祖母爬坡的时候都要靠路边的草借力,还要一手捂住疼痛的肚子。人心,怎至于此!
祖母走了,去天国跟祖父相见了。
下葬那天,我一个人守在为祖母挖好的墓前,旁边就是祖父的坟。之前为坟墓打井的长辈说起祖母刚来我们家的场景。三年灾荒时人多粮少,为减少开支,通常会早几年就把定好婚的女子送去男方家里。祖母跟我说起那时还是生产队赚工分,讲最困难的时候吃鹅雁草,观音土。我一直不明白,连这样的苦日子都过来了怎么就能够那么绝决地选择离开…
道士在我身前划着符,我真的压根不信这些。他叫我去扯几把丛树仔洒到里面,我竟然照做了。中间路过祖父的坟,才明白她大概是怕他等太久。
祖母下葬后的第二天,父母在坝里脱麦子,旁边的秸草闻出阵阵青烟,我用手机捕捉着这一切,世界仿佛一点都没变。
除却祖母离开时留在岸上的那双鞋,那双摆放得规规整整的鞋。我从未见过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是真真正正的一世得体。我很想念她。
维:
李氏万琼者,吾之祖母也。 于二〇一一年五月十三日(农历四月十一日 辛卯年 癸巳月 戊辰日)与世长辞,享年花甲添七,未及古稀。悲哉,痛哉,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祖母李氏,终生耕耘,仁义心善。奔波劳碌,雅德懿范。自进袁家门,房前屋后,厨房厅前,操劳家务农事,无微不至。与袁家之恩万千,而未能还之一二。勤恳待夫,下育三子,皆抚成人,劳苦功高。吾亦得祖母之恩情,道之无尽,还之无清。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本待吾之成人而补救之。奈何晚年疾病缠身,至年前而愈深,至前几日,愈甚。祖母思己病而未愈,恐拖累及子孙。乃自投湖而尽,终其一生。悲夫!然世人何其有如此之心德。幼有所养,老有所依。此乃人之常情。祖母之举,恐未有能及之者。俯首叩拜,不肖,不孝。
斯人已逝,未及长叹。感恩戴德,聊以此文,致祭于先祖母老大人之灵前而哀。万望佛祖开如意之门,得来世周全。孙自当早晚祈福。祖母之黄泉有觉,千万顺途。不肖孙昌华敬上。
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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