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船离开家乡,你就能感受到阳耀和月光交汇的错乱,就像是,你在人世间的繁杂纠缠。哪怕你回头时已经是万里碧浪,哪怕鸟都不能飞临。但过去的时光,永远都会再一次再一次的从你的心中敲起。你,不曾远离,裂痕也永远都在。就看着它无奈地扩大,崩碎,直到一个你升入天堂,一个你坠入地狱。
我分不清那残存的是哪一个,正如我不明白你是谁,我是谁。似乎在那段岁月之前,我还是自以为是的完整无缺。大概后来我就死了吧,但至少现在,我还活着,我还依然存在,我还接受着痛苦与折磨,我还在尝试麻木与改变。
虽然日后所经历的太多太多,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在一切走向分崩离析的地方,那个曾经属于家族驻地的金属大门旁,还挂着两幅惨红的对联。
那是父亲在海外求得的大师之作,为一个热爱中国的密宗人创作。上联被风撕开了一片,只剩下四个字也褪了墨色,犹如断枝一般的残破的“欲沿人意”。下联还算完整,只是风化的更加厉害,“世断红尘清”上已经蒙满了淡黄和深黄的土纹。
只要想起父亲,就会想起这个离别的门,就会想起他送我离开时的那种情氛。
他牵着我的手,从门里走到门外,一步一步的踩在燕城的稀土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边走,一边对我说着些诸如到新学校要好好学习的乡土文学的俗套话。
虽然他身上还穿着略带些异域风情的潮流风衣。头发虽然看起来有点油,但还是能看出时尚业内的发型大师Strilineos的手笔。明明这个人从头到脚就和这片富含中国元素的园林相互矛盾,但身上依然萦绕的气息却又确实与夏威夷的热辣风格相悖。
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浪子重新跌回现实,哪怕他从不知道他的儿子的未来将成为失败的伟人。我终是下来决心,做出了很多的决定,直到一步步的走,走到最后,或者是尝试走到最后。
我看着他的手,看着他将前往龙都学府的名额交给我,也看着他刚刚是如何抢下来的,也看着他将他的兄弟姐妹骂的体无完肤。将杀人文章的诡谲时刻融入到对话的艺术,是对学术以及哲学充分利用的最终产物。
算是诠释了什么叫流氓绅士。
我没有办法去辜负,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即使在很多时候对他不齿。
我继续向前走,离开门庭,而他缓缓地合上大门,双手近乎陷入门内。随着门轴有些锈蚀的声音慢慢擦响,我所能看见的父亲越来越细,直到完全消失在门缝扣合的清鸣中。
至今,仍觉得他的面容逐渐变成了挣扎的堕鬼,试图逃离烈火遍身的地狱。家族的恶魔们及其爪牙遍及社会,你想要获得,必然要付出。恶魔是如此的规矩,但规矩令人胆寒。
更何况类暴发户般崛起的家族所带有的对规则的绝对偏执,更是令我父亲与爷爷辈以及他的兄弟们相离甚远。那种骨子里的愚昧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腐臭至极,令人作呕。
好在我马上就离开了,脱离这个家,走向我的家族、我的父亲都赖以生存的社会。
一时间,我回想起了曾读过的高尔基先生的三部曲,莫名的协同感让我觉得突然离这位民族斗士很近。
他曾将社会比作自己的大学,而龙都学府恰恰相反,可以称得上学校即社会。
从现在再回头去看,那段曾经的过去的时光,不过是神迹衰落的一小段波谷,而进入龙都学府之后的,逐渐为那井底之蛙们展开了独属于神的篇章。
这里我是很难说明白前后的缘由,会在我在那里生活的五年时光里,慢慢告诉你们,这片天地将要发生的无可名状的崩坏之举。
能够早早离开这里,避开这些世俗进入到龙都学府,简直是人生的一大幸运。
好了,以后的事以后说,现在,我要回房间去收拾行李了。
趁着走在路上的时间,我回忆着我的家族。那个从燕山脚下一步一步爬出来的男人建立起了一个无比风光的霍家,赘婿的身份没有阻止他成为了整个家族的主人。作为他的曾曾孙,我对这个隔了一百多年的老男人完全不感兴趣。
家族的史料把他描写的倒是挺友好,不过我本能的觉得连他的画像都是无比的邪恶。不难想象,当初的封建社会中,一个顶着入赘帽子的人打出一片天下需要付出多少的鲜血和令人不齿的愧疚。他那种近乎对于权利永无止境的追求演化成的控制欲,即使在他死后也顺着血脉纠缠在霍家人的脑子里,封建腐朽,宛如臃肿的庞然物。
这种封建大家长的阴影并没有随着新的时代,新的文化兴起而结束,反而以病态的方式在霍家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这是我自有记忆起便感受很深,看着他们仅仅以新生儿宛如玩具般的天真作游戏。这种虚假的喜爱又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被针对于父母的厌恶所替换,反转的落差还真是,让一个幼孩体会颇深。
说起我的父母,确实值得被这群老顽固厌恶,无论是出自对自由的嫉妒,还是对可能威胁自己利益的不确定,敌意一直都是无处不在。
这群可悲可笑的人啊,凭借着封建榨出的血肉财富一直活跃在社会的各层,从各个方面接触那些新生的思想浪潮,但最后不得不受权和利的束缚,重新回到霍家的阴影下,成为了霍家的一部分,成了那个男人遗留下的爪牙。
真是有意思啊,如果不是那些怪力乱神逐渐的浮现,庞大的古老体系洗刷了这个脆弱不堪的体系,这种根深蒂固的封建文明还不知能够延续多久。
所谓的,自以为是的清洗,不过是将表面的藤蔓清洗的支离破碎,粘液横生。纠结于这些残留的污秽,又有谁能看到见深埋在社会之间的古老?封建远远不止人类历史所能记载的,它是一个低意识格永远都摆脱不开的残酷诅咒,而这偏偏是我们的可悲的基石。
回忆戛然而止,我已经穿过大半的家族别墅群,走到我们一家的院子门口。相对于其他的中式别墅风格,我家的这所别墅却完全采用了欧式的风格设计。当初分配到这片地方时,父亲不顾爷爷的咒骂,把原有的建筑拆了重建,才有了现在这个不到二十年房龄的年轻建筑。
夹杂着树叶的一连排的金属雕饰中间,院子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看来有人进来了啊,大概是母亲的客人吧。
能有那么平静的时间,的确不是很多。在这个和社区差不多的地方,对这个欧式建筑抱有怨念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是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来这里寻衅滋事,或者是受指示的邻家孩子们来这里阴阳怪气。弄得附近时常是吵吵闹闹的,如果是门没关好,还会被他们溜进来一顿评头论足。
进去看看吧,希望母亲能在这为数不多的居住时间里过的更好一些。
不过等我推开玄关的门时,却看到了一个我不想看见的人正在和母亲说着些话。
虽然背对着我,但那头黑里发黄的头发还是有很高的辨识度的。
从家谱来说,是自己的堂兄,不过他的父亲是爷爷的私生子,关系上属实有点乱。
在过去的时光里,我一直觉得他是活在悲剧中的木偶,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爷爷,都在不知不觉的摧毁着他作为一个独立人的根本。作为私生子的父亲并不能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家族中获得出身上的认可,他只能拼命地在其他方面努力发展自己的权势。
和我的父亲不同的狡诈贪婪,阴险狠辣,世界给他的恶逐渐得内化,直到再将这一切返还给世界。强制和粗暴只是他的表面,背地里仍有狼性的奸猾。这个从私下里走出来的怪物已经隐隐约约控制了整个霍家,如果不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的话。
和我一样,他也是霍家“佐”字辈的。我叫霍佐城,他叫霍佐樽。他父亲本身是打算把第三个字写成“尊”字的,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彰显他的儿子应有的地位。但在那个势力还未成形的时候遭到了大多数人的抵制,最后只能取了“樽”草草了事。
早些年的时候霍佐樽在外面上学,接触了外面世界的他也有做过反对他父亲的行为,只是后来都被他的父亲以更为严苛的威胁击的粉碎。还有些泛黄的头发就是那时斗争的产物。可惜他在反对专制上所作的努力全部遗憾地付之东流了。现在他的学业基本完成,便被以断绝经济来源为借口拴在了家族里。
深受打击的他只能麻木地去做那些父亲所要求的,但内心的挣扎和矛盾只会越来越多,以至于我觉得他已经很契合巴金笔下的觉新。
唯一的区别是觉新所面对的是个正在腐朽衰败的,而他却不得不作为父亲的武器,已更全面、更直观的角度去体验这个仍在壮大的邪恶势力。
如此深受痛苦的他自然而然地向往着家族里他唯一能接触的光明——我的父母。
在他看来,我的父母是反对专制势力最为成功的,无论是能力还是个人魄力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有一些空闲时间又恰好父母们回到这里的话,他就会登门拜访,聊一会天,听一些外界的故事。
现在,他正在和母亲讨论关于龙都学府的事情,看到我进门,赶紧挤出笑脸招呼我过去。只是从我的视角,一时的温柔根本就掩盖不住深深的疲惫。
“佐城弟弟,虽然我父亲是想让我在这里闹一闹的,好在让我劝住了。他匆匆将我送过去,只是为了恶心你和你的父亲。”
“婶子,我是真的不想去那个地方。唉,本身就已经够窝囊了,就别再去另一个地方去受气了。我在父亲眼里是越来越不受待见了,今天过来,也是想告个别。如果我父亲不会突然变卦的话,我就要从南方出国游历去了。”
我妈妈显然更知道在国外的事务,一脸担忧地对他说:“虽然说的是游历,还是以你父亲的公司为主,一个人在外面注意一点。可以多和我还有你叔叔多联系一下,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也能去照看你。”
“至少这样也比呆在这边无所事事也好!”
他的脸突然狰狞和抽搐,甚至脸色在这一瞬间都变得苍白,眼窝中深深埋葬的疲惫宛如巨兽挣扎着,声音尖锐而颤抖,但迅速的沉寂了下来。
“抱歉,我有点激动。”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的,那个时候就觉得他的状态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如果不是神灵们带来的潮流将原本的秩序一一击碎,他只会在这个扭曲的结构里支离破碎。
“至少为我们都争取了一个更好的选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他,甚至觉得任何说辞在他的经历下都很无力。
好在母亲为我解了围。
“侄子,你去帮佐城收拾行李吧。你在外面上学的时间多一些,考虑的也周到点。这小子第一次去这种半封闭管理的学校,你得多传授一点经验。”
“好的好的,走吧走吧。你第一次出远门,确实该我教教你。”
临走上台阶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平稳了,脸色还是一如的柔和。
就像平静的湖水一般,长年累月的涡旋向着湖底愈发的沉淀,难以割舍的淤泥也会被刻下伤痕的白骨压满。水上碧云如玉,水下恶胎化鬼。
运动鞋和皮鞋踩在地毯上,绝对是两个声音。一个代表充满着对未来的期盼的新生希望,也和那份代表步入成年的厚重绝对不同。
环绕着整个建筑修建的昏黄的走廊上全都是名家画作的仿制品,虽然在布局上是最外面的部分,却很少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横穿别墅的走阁连接着多达七八个的大小阳台。
每次走过这里,都能在一明一暗的光怪陆离间,感受到父亲的天马行空。奢华而又别具一格,没有落入俗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和母亲才更符合于理想的贵族形象。对金钱和权力能做到掌控自如,不会因为这些落于俗套,又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性,既是游戏人生,又有拼搏奋斗。
也难怪走在我前面的这位如此向往。
这是真正的一种自由,哪怕被高意识格们所轻视,被认为是低等简单的,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系统至高的自由。
等进入到我的房间后,我们没有急着收拾东西,这是他告诉我的第一个出门在外的道理。你需要携带的只有必需品。
虽然我们的家族在龙都的产业随着时代发展以及龙都学府兴起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侵占了很多,但至少还留了一些底子。在整个龙土的商业集团也能支撑在龙都保持现在的地位。
既然那里有提供给的所有非必需品的资源,那么这些就不在携带考虑范围内。不过还是要收拾一份清单告诉那边去准备。
我坐在书桌前,他半靠在床边,我们开始整理清单。不过写到一半的时候,他换了个口吻,逐渐把话题带回了这个家族。
“佐城弟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起。现在我感觉,就像明明接触这所有的一切,但是对一切都不懂。你说我算是圈养的动物,也不太对,父亲对我的管控算是越来越少了。我知道他的重点肯定是不在我这边了,但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真的很痛苦,哦不不不,只是苦恼,只是苦恼。”
“我似乎,还是没有足以称得上痛苦的巨大伤痛。”
他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小碟,眼神穿过纷扬在房间的阳光,散乱在满地的伤感里。那根不断揉过碟上小册的手指间,将整个人生的悲哀浓缩到每个褶皱里,随着时间的蠕动,这些将平凡的伤酝酿成麻木的痛苦,令人沉醉啊。
我坐在床上,我的父亲不是他的父亲。我只是在共情,但我远远不能触及那种真实的痛苦,我只有15岁,仅仅是要去上高中的年纪。空空读过些书怎么可能贴合这些已经经历过的。
那时,我所能做的,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他。行李箱放在左面,右面的书架上又是一小薄层,他在中间偏右,满身的昏黄气氛,将四周的一切都拉入到沉迷的混沌中。
真是不堪回首的悲剧。所谓见识的多了,自然能更心平静和地看待问题,只能算是不断受伤后麻木的产物。自从我离开这个家,我看过走过经历过的,每一件悲剧确实都不会再让我感到痛苦。但是啊,换来的,都是无处不在的恶鬼,就连我也堕落在其中,生活在社会中,也一直在社会中哀嚎,那是死亡的地狱都不能企及的折磨。
庆幸这位站在我床前的同胞,还没有体会到就已经去世了,也不用看到人类社会会变成什么样。
我看着他一直说,从他的上学经历延续到明日的出行,遍及家里家外,确实把我对外面的光鲜亮丽的期待打击的暗淡无光。
直到我们收拾完,他才大汗淋漓地结束了这个特殊的倾诉。
哪怕还有点阳光照在脸上,但那种憔悴和疲惫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我面前。全身裹在粘稠的衣服里,至上而下都在颤抖。狂乱的心脏在肌肉的胁迫下耸动着,把血和氧死死地锁在肉体和灵魂的每一处缺口上,跃动在原本就残破的碎片之间,将生机再一次葬送。
我本以为这些只是情绪,哪怕只是倾诉也会得到缓解。但他所身处的环境在变本加厉,那种对整个未来的恐惧随着他的每一个字的吐露都在升华,所谓的发泄仅仅是让原本的黑暗再一次沉淀,更加的积郁深邃。
我也以为我的倾听是可以缓解,可以帮助解决的,直到后来的我,直观地体会到了这里的一切,那个比他所陷更深的地方。直到那里,我才发现当年的我,有多么的可笑,怎么可能用不属于新时代的思路去解决变革产生的问题呢?
合上箱子,看着他先我一步走向楼梯间。他说帮完之后还是离开吧,要不然他的父亲又要找点借口进行训斥他了。
在他回头道别的时候,离别的伤感就开始泛上来了,特别是在刚刚经历过如此沉重的话题之后。你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你感觉就像是在一片未知的领域中,一边是人之常情的那种同情和离别,另一边是你没有体会过的,有点像虚无,又有点像痛苦,但是掺了很多的理性的思考,甚至还有隐隐的对理性的抵触。
“婶子,我先回去了。正好明早我也要去车站,再来和佐城弟弟一起走吧。”
“不在这吃饭了?算了,以往你也没同意过。以后少参加点家族聚餐什么的,别你爸安排啥你都参加。”
“我知道了,婶子,我爸的决定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未来我也不用在这边了,他大概不会管我太多。”
“行吧,你也有自己的选择,我也确实不好过多干涉。以后有些问题处理不来还是一定记得找我们帮忙。哦对,佐城那小子不下来送客吗?”
“哦,我们在上面已经道别过了。他还要再检查一下要携带的文件,先不下来了。那些需要携带的已经帮他做列表了,不会有太大问题,我就先回去了。”
“慢走慢走,如果到了龙都可以去看看他。”
最后的告别声随着庭院门的开关渐行渐远,而我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我妈上楼来喊我吃饭。
在这段时间里,每一个思绪在穿过大脑的时候,都将外界的那些凉意,偷偷渗进每一寸脑皮。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我确实体会到了这个家族的孽缘。那份黑暗逼迫着我不断的思考,无数的丝线在我的眼前展开,但只要碰在一起,就会飞速地溃散,直到满脑子都填满了白雾,变得凝滞而无法活动。
我从未想过未知莫名的恐怖会如此的令人压抑。佐樽的诉说终究成了我这几天所见所闻最后的导火索,这绝对不是对大人世界的恐惧,而是另一个从未察觉的,一直盘踞在四周却从未有人将它发现点明的。
我无法理解,只能默默承受这份突然降临的恐怖。我似乎在那时,就已经开始理解到霍佐樽的世界了吧。
正是那个人所告诉我的,这些散落在人神之壑的狂乱的迷雾,是每一个妄想跨过的,诸等生灵都将经历的,或者叫它劫难,或者叫它升格,这种种的太多太多,我正经历的,也不过是其中最模糊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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