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旧梦缘

作者: 扬巽公子 | 来源:发表于2019-03-09 23:37 被阅读12次

般若寺后院的草海上落了一层梅花,一株瘦梅孤零零立在草海中央,梅枝已被小沙弥们摘走了大半。我似是才晓得梅花报春的时节到了,环视起满堂争辉的花景,抬手让微风从掌心溜走,它吹拂过佛堂每个角落,宽恕不懂事的小沙弥,在他们沿着青石路跑进佛堂时,挨个漾起他们的一片衣角。

  

  佛堂路上种了双行的红梅,这是西域有名的骨里红。每一株都是由先师亲手栽下,每过一年他便在此种上一株,所以梅树间高矮不等,长的速度也不大同,我在佛寺里对它们的记忆是最深的,年长些的香客来此也不乏赞言,看到它们冬谢春来的轮回交替,亦是山寺年岁的一番成长。在恩师生前的嘱托下,二十六岁这年由我继任了主持。

  初春后来般若寺的信徒们,如果是中原人,要去探看寺中最老的骨里红,我按先师留下的吩咐从不会推辞。常常听得他们出来后大惊失色地说道在那梅园中见到了一名俗家弟子,独 自一人在树下收集残花,单从侧颜看,与三年前失踪了的李府长子有几分肖像。虽然眼前的信徒们,从表现看可能是猜到了什么,但既然来了佛寺参拜就另有一层世人的智慧,相信他们走后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全寺上下在这三年间都是安然太平的。而我成为主持后,一年一年过去,再看到这些,却越发不知到底是何缘由,能令他们做此抉择。

  佛门外我初次见到李怀风,那时恩师尚在人世,我也只是随侍在恩师左右的小沙弥。他除了讲经还会给寺外人摸脉看病,武定王将昏迷中的长子送来后,对着师父连连欠身三拜求师父收留下李怀风,莫让西域人知道他的行踪,如若有一日李怀风愿意离寺回朝廷,请替武定王问亲子一句“尚还能挂帅征伐否”。

  我点头记下武定王的话后,送了他和一众武将去门口离别。看得临行的每一辆马车上都放有一笼海东青,随口向李家的侍卫打听得到,这些海东青是云中古城一战后中原天子赐给武定王麾下将士的褒奖。但云中古城战役的敌方突厥——自古就是中原人胸腹间的一枚肉中钉,一朝一代攒下来百年的世仇,恨意连平民的心都渗透的进,西域两道关卡上的牧民们甚至拒绝做突厥人的生意,这区区的几笼海东青该是还不足以证明朝廷赢了战争后是多么庆哉。

  除此以外还有的赏赐皆为俗世之物,我不便多问下去。见李府的人入列车马前,合起手用八分像样的纳拜之礼,齐声向我道了句请千万关照大公子。

  那日前来寺中上香的几名女眷与归去的车队擦身,青天白日下的一朝红尘里人群熙熙攘攘,女客们掺着手互拉了对方一下,险险避开了车队领首的高头大马。一辆刚飞驰过去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一名白衣公子,身形似一汪湖中的秋萍,他这一跳当真叫人心头一紧,只见他稳稳当当地落了地后,抱起拳致歉道:“李府的马车一时没长眼,让各位姑娘受惊了。我们来佛寺盼着能搜寻到兄长的下落,不想叨扰了佛门清修,还是没能找到他。姑娘们都是前去上香的罢,这座佛寺香火旺盛,信徒还愿也灵,可不能误会藏着逃犯一类的人啊。”

  这是李家的二公子,名唤李培风。记忆中那日的春风暖得女客们脸上一片俏红,我身处佛门中也从未遇到过有人有这般敢跳下马车的胆识,料想我当时和那些女眷一样的钦佩他,只是眼见时候不容多留,李培风撂下了谎言后得到了一众人的信任,便已经点到即止,背影潇洒地回到马车上去。

  进了佛门后的诸位女客也许是久久停留在那马车惊险的一幕,见到同来上香的姑娘小姐们便互挽着袖子,提起了那回事。而我仍留在客堂门口招呼来往之人,恐先进来的女客们说漏嘴什么,我便留神着她们的对话边给来的香客们讲禅。有香客以为我对旁边女客们的话更感兴趣,半是笑半是叹地讲道:“李府长子是跳崖后失踪的。”

  我转过脸来。香客继续看着我解惑道:“那位大公子啊,在娶亲之日遭突厥人暗算,带着迎亲队伍一路惶惶逃到云中古城,在路上不知怎的车马又翻了,与新娘双双坠入了山崖。云中古城刚刚结束了一场恶战,以防还有剩余残党,在谷底下搜寻到了人事不省的大公子后,武定王就带着人迅速离开了。后来听说是在归途路上,李大公子醒过来见不到妻子,有大着胆子的侍卫告诉他是武定王不愿救人,他趁人不注意跳下了马车……人们都猜言他是去寻妻,一个负伤的人走的不会远,听说李家把云中古城外的所有路道包围了起来找他们的公子,竟然也找不到人,后来武定王决定扩大范围地搜寻,西域边境上有门有户的大家,都要被李家人打开门进去搜一遍,同时也派了人回去坠崖的地方找失踪的新娘子。”

  我合起双手一拜,当下我若对李怀风的下落说任何推测,那都是佛祖眼下的诳语。小沙弥上来将供桌上的香灰拂掉一层,我将案上三支香炷递给身后的这名香客,恭敬地道:“这是今年朝廷赐下的青檀香,请用,似乎朝廷这些日子开始看重边疆小陲了。”

  香客接过燃烟,在鼻息下走过一遍,沁心展颜道:“赏赐的果然是好东西。难道朝廷的这层“看重”之意,小和尚觉得不是好事?”

  我言道:“哪里。非有功苦之劳,平白受之有愧。这里的百姓沾了武定王的光,勤勉劳作多年也是不久前才从王都得到了减免赋税的机会,而这样类比,我般若寺上下又有何能也获得一份荣赐?和尚是在想,如果武定王家的大公子娶亲是为了朝廷、为了中原而娶,那么给武定王家的荣恩连带着整个边陲都受到了朝廷的封赏才是情理之中的。”

  香客举起燃烟纳拜,袅袅上升的烟雾似一个被抽走筋骨的人,在仰望浮世中人许愿的模样。他上完香后继续回道:“但,世人并不知李府大公子所娶的是何方女子,也无人知道她的面貌与名字,奈何人也坠入了山崖凶多吉少,武定王一边找儿子一边还得抽出余力去找她,朝廷竟还没有派人下来问此事,若说是奉秘旨结亲,说的实在草率。”

  恩师吩咐我傍晚无事后去内室,他在李怀风昏迷时检查过他的周身,的确是跳崖后受的伤,胸骨与内脏都受到了剧烈撞击,留他在寺内养好伤不是问题。答应了他的父亲要将他留至到他愿意离开的时候,我却很犯怵,万一他醒过来还是要跑去寻他的妻子,这该让我们如何是好。

  我向恩师讲了一遍早上的所闻与所思,梅园一直没有人来往,让李怀风躲进去藏匿是十分合适的。梅园取“没缘”之意,他住进去后要是安顺,那将来有了他妻子的消息,我会再去梅园告知他一声,不至于他冲动地乱跑,不过想这机会也是非常渺茫了,盼着他做好妻子身亡的思想吧。

  寺外万景杂乱、人心多变,我虽不知真的发生何事,但我想对醒来的李公子讲些禅经,开阔心田,他父亲为他安排到这里,除了隐匿他的消息,另一层意思就是让我们能尽力开导他。

  今年年初恩师随着骨里红落下的花瓣,散去形神,归于红尘地下。在第二日,李怀风告诉我他很想打开梅园的外门,踏足出去,重新看这人间。我同意后又尴尬的笑道:“李公子,和尚还是没能有阿史那姑娘的消息。”

  今日,我突然来到梅园,已经是今年第二次白日出现在李怀风面前,从前为了避人耳目只能晚上过来问几声。他许是觉得我突然前来一定是来报好消息的,把刚装满残花的花笼收好了要放回屋里。他转身走过后,风浪刮起,贴着地面吹乱了花草,我面前这层他打理过的景致已然又成了一地的杂乱,人求神佛保平安也似是这般乱世中赐安稳的形式,下一刻该是何样未知,我只希望那个人将心放至最宽,无论过往如何都不再提,以后且安宁且度日。我看着李怀风回来,还捧回了一尊灵位。我怔住了一刻,上面写着“阿史那长璎”。李怀风的踪迹已经没有人管了,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个灵位,也无人知道是在三年前刚来的时候,还是,在得不到这位姑娘下落时,从了我说的假如而做的。

  我想到我来是要说什么事的,刚准备开口。他却先说道:“我自梅园中看到第一个踏进这里的人起,就明白,没有人再会找我,她也没有人去找了。三年过去,我侥幸活下来,销声匿迹、隐姓埋名。可按她的性子,若是还活着,必能有她的消息传出来。”

  我点点头:“阿史那辛湛,突厥第一勇士。是驰骋草原的王子,是突厥王唯一、也是最珍视的儿子。”

  更是武定王一家的克星。

  三年前初春,云中古城第一次爆发战争,每日的卯时,突厥王的独子阿史那辛湛总是挂帅出征,亲临战场,迎战武定王长子李怀风。这场仗持续到第一个月结束,等来了一个转机。

  远在山海关内的朝廷,天子坐于高堂之上翻阅着一册册战报,他对这场仗先前的打算是能够速战速决的,答应以减免边境赋税为由挣得了人心,让军队的气势突然高涨起来,加上武定王父子挂帅迎敌,连满堂文武在内的都觉得胜利在握,只等凯旋。可这一月内的战册堆积下来,汇报来的军况无外乎“难分高下”四个字,手底下文臣不善兵马,却有一番辩驳的诡计禀明言上,说这武定王家的也是皇家血脉,就算人是生在战场上的,还是随着王室的姓,自古都会顺一个规矩——打仗胜不了的,不还有联姻一说吗。这可不是为了家国间的和气,突厥蛮夷想也想不到,联姻也可以是中原人的一种手段。

  谋士们聚在堂下商议了几个时辰,起此毒计前,怎么也得要天子点个头,他实实在在考虑到娶一个外族女子进来,皇家外室的人比不得自己一脉的宗族,用他们的子弟迎亲,看来是可举的。此念头刚一想出来,成竹还待定,随手翻过的一封战报上血红的批注又刺激到了天子——阿史那辛湛日日前去阵前叫嚣,只是叫李怀风出来单打切磋,偶尔双方的将士才会交战。他这么没由头的挑衅,延误战机,李怀风竟然也随着一起胡闹。中原一方先耗光了军需报上朝廷,说这是为了边境百姓着想,干戈一动,流离失所的人都是天子子民,为了皇家的恩威体面,他们武定王一家会将死伤降到最低。

  天子朱笔一挥,连打两个红叉上去:“不需要,朕不需要光明正大。”

  秘旨在深夜拟好,凌晨送达了云中古城。钦差上前按住武定王愈翻圣旨的手:“王爷必须得答应,不得让大公子提前知晓。否则,战况继续演变成什么样,我们担不起,您一家最看重西域子民们,他们的性命富贵全看这场姻婚。”

  第二日,在鸡鸣破晓之际。突厥王子阿史那辛湛不慎中了武定王安排下来的埋伏,被人一路追至深林中,枯叶下的黄土地坑多易陷,马蹄的速度越来越缓。离明亮的出口还有丈远,树梢上一只猫头鹰发出猎物入瓮的嚎叫,振翅飞走。只听马上的人低喊了一声:“该死。”

  李怀风在深林后方追了上来,他才得知父亲布下的陷阱,赶上秘密派出的黑衣人追杀,手中一把薄窄的斩马刀信手挥出鞘,将李家的士兵,准备上前捉拿突厥王子的人,一一击倒。“你们回去等我!不知道谁是主帅,谁的命令该听?阿史那辛湛要是真给你们抓住了,有我上报父亲,你们在他面前也别想有一份功勋。”

  一片空死的寂静中,数人可见李怀风驱马来到他们对面,彻底护住身后的阿史那辛湛。他们与这位少将军不再说什么,有马的牵住缰绳转道身退,步行的人对李怀风抱起拳掌,也是告辞回去了。

  回头看见从马背上摔下的阿史那辛湛,跌落在枯叶堆上,面上附着的黑巾没掉下来,叫人看不清表情。可李怀风就是掩不住笑,笑出了声。

  “辛湛。今日不和你打。我爹从圣上手中接到了密旨,听说你父亲也收到了我们中原皇帝的秘密文书。是不是?”

  阿史那辛湛站起身,顿了一顿,并不说话,只略微点了点头。

  李怀风跳下马,径直走到他面前,“我爹还说,我们圣上想快点结束战争,我看平日里你的手下也烦了你我切磋不出高下。你想不想呢?”

  阿史那辛湛仍是不答,拨掉身上的落叶,往前面的光明走去。李怀风挡在他前面:“我不是明日就开战的意思。你父亲没有告诉你吗?圣上让我娶你的妹妹,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了。”

  他忘了,阿史那辛湛从不说话,至少在他面前是这样,他没听过辛湛的声音,更没有看过辛湛黑巾下的面容,在之前的日子里,辛湛的一举一动他很难知是何意。

  指望着一月以来。二人在沙场上单枪匹马、兵刃相接,相互逼近又来回破招的比试,那一点点泄露双方家国有百年恩仇,恨不得就在他们身上结束了干净的意向。李怀风觉得辛湛没有动作,此时的他靠直觉也猜的准,辛湛是害怕联姻也不能结束突厥与中原的敌对,辛湛有两个妹妹,突厥女子的气魄不输中原男子,凭天子的一道圣旨将她们的终生奉献给异乡,双邦以此结友好秦晋,还是没能分出个孰强孰弱,就像他们二人平日比武的结果一样。

  到了最后胜负要揭晓的时刻,辛湛又岂是会拿亲妹妹出来和谈的人,他一定觉得让妹妹站出来牺牲,那他们之前的战斗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说没意义,为什么他和自己会在战场上都下令让手下待命,他们二人一起让奔出战场范围追逐比试?

  今日的李怀风穿了一身黑甲,显示出异样的沉重,他一个字一个字郑重地道:“辛湛你信我,我亦是皇亲血脉,在此重诺与你,娶突厥王亲女后,翌日则率全族撤退边境,归朝堂庙宇,不再领兵出征,愿西域烽火在你我身后永无再燃之日。”

  深林前方的光亮被一层阴暗混入,如同他们在战场上突然发现敌人硝烟的紧急情形,阿史那辛湛心头与面上皆是一惊,推开李怀风去看,李怀风手中还握着那把斩马刀,猝不及防迎上了辛湛的一撞,还没反应过神,后者的手掌上已经出现了条见骨的伤痕。尽头处是前来的突厥士兵,列阵有方地步行过来,这在意料之中,他们都是辛湛的下属,见将军长时间未归,来约定地点接应。

  在敌我两方相遇的境况下,李怀风没带一兵一卒,又抱歉伤了人,理当退后让开。阿史那辛湛就这样攀住马缰准备和下属们一起离开,朝后方撤退。回头看李怀风在原地,方才说话的语气里昂扬立志,现在却是抿着唇不言语,这差距让辛湛觉得好笑也好气,一把推在他胸口上道:“你当你说的话是圣旨吗?”

  李怀风后退了两步,迎着入林的春风笑言道:“你马上要回去了,也不说一声对此的看法吗?”

  他说完立马呆住了,体内的热血汇聚涌上了头脑,听到阿史那辛湛刚刚说出的第一句话,他万万没想过会是一腔女子的音调!李怀风眼神里倒映的景色明灭不停,心中复杂地盘想起与辛湛的每次打斗接触,各种细节之处都被他翻出来又斟酌。

  再看回阿史那辛湛翻身坐上马背的身姿,她像是毫不在意露出了最私隐的一面给敌人看到,黑巾缚住的面容似是还在笑话站在下面的年轻将军,笑话他竟然最后要她自己来透露。

  李怀风伸出手抓住辛湛驱马的动作,似乎准备继续问下去。嘴唇无言地动了动,目光如星辰,注视了一会儿马背上的人,意识里她受伤也不吭一声的身形忽然瘦弱了下来。二人随之一起丢下马步行,临近深林的出口时,辛湛蓦然间转身道:“我听父亲的安排。”这是李怀风眼中最后出现的一幕温馨。

  那一年的三月廿八日,本是鹿鹤长鸣、暮春暖阳的时节,据当年边境上往四处逃窜的牧羊人描述,突然变成的一场劫难,是如何将世人眼下的红尘面目搅成沉醉不醒的浊世,目睹了什么是无信无义无情无爱。

  那一日的卯时三刻,草原的天空云层攒动,显露出特有的薄蓝。佛门将四月定义为主生杀的节气,春季生长出的任何花木在这时期都要暂停生长,将生气保留给果实,或者任枝干被人削砍,成为劈柴的薪火。山林烂漫的古道上空,最后一只北归的海东青飞舞过云中古城的高昌平原,夹带着一行红泪般的血痕。

  山道下呈迎亲队排列的中原士兵,在与突厥交战的一月间,其实并未有死伤情况,所以接受与敌方放下兵戈,化外敌为姻亲的国政上显得异常欣然,他们中有些是从云中古城当地直接招来的,遇见时候接亲时间尚早,互相间便交头窃语道:“我留心好些天了,这些天朝廷几乎每日都发下金银赏赐送来我们这里,昨日又是说边境的百姓受了燎原的战火之苦,不忍心再收赋税和征兵,叫以后三年都不用往上报徭役了。 ”

  “果真?!我还听说今日迎亲后,武定王一家就会代表天子亲临边境的烽火台,与突厥王签订休战盟约。这不是喜上加喜吗?我们来打仗根本就没怎么出过力,盟约一签,各回各家,没想到后面我们也捞得如此好事……”

  “咳咳……都闭嘴!”

  两名年轻公子一前一后走来,那身量比一旁红衣吉服的男子较小的少年人挑了柄白羽枪在手,正是刚刚出言训斥了士兵的李家二公子。他握紧长枪,脸上没有喜色,说话带着严肃道:“我家哥哥娶那阿史那长璎是被逼无奈的,你们难道不为他感到可惜,就光顾着想后面的好日子了?”

  李怀风从后摁住弟弟的肩膀,轻笑了两声,他此刻哪里有无奈之感:“培风勿闹!你也知道今天是我娶亲,你怎么带着兵刃还骂人,以为今天是去打仗的吗?”

  李培风看了看手中的长枪,反而提起气力道:“哥哥难道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打算的?他……”

  话音未落完,有一名小兵急急跑来跪地道:“‘红帐’来了,快到山道口了!”

  ‘红帐’指的是突厥王女婚嫁的礼仪队伍。

  李家兄弟骑上红缨快马,挥了挥手,让身后的接亲队跟上他们。他们之前考察过高昌平原的每一条山道,今日走的一条是最为宽敞的中心路,且很难设伏。

  李怀风看着山前一抹艳红纱影,愈发靠近,喃喃自言道:“我还没见过你真正的样子呢。”

  听到号角声起,是双方人马已经回合在高昌平原上的记号。李培风手搭眉骨,双目盯着‘红帐’道:“哥哥,我觉得那车马旁的红衣姑娘好看。”阿史那家族只有两个女儿,长璎公主作为嫁去中原皇室的人选,当身在‘红帐’中,一步步按着中原礼仪来,不可能站在外抛头露面,突厥没有丫鬟陪嫁的习俗,因此车驾外的红衣女子不难猜,是长璎的妹妹——阿史那非瑾公主。李怀风瞧见了阿史那非瑾公主,与马车一样被人围在中央,她与辛湛有着同样一双刻入他心底的眼睛,他开始猜测长璎和她的面容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纤长的眉眼,倔强挑起的薄唇……他们从敌人的身份开始到有幸成为夫妻,一切水到渠成,叫旁观者也有说不出的奇妙,然而他们身边怎会有个旁观者,比他先看清雌雄。

  阿史那非瑾双手叠起,以额头碰触,对李怀风行了纳拜。放下手时,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亮光。

  李培风站在一侧,好奇车队中这唯一露脸的突厥女子,自主抱起双臂问道:“哥哥,怎么没看见那个和你整日对打的王子,待会儿未来的嫂嫂下马车,我还想看看这兄妹三人是不是都长着一个模样呢?”

  阿史那非瑾怔忪了一下,像是要回一句凉话给李培风。她是要将姐姐的‘红帐’守护好,到李怀风来掀开轿帘,扶下去登上西域高山的峰顶拜堂的,某种意义上要比李培风这个弟弟做的多,庄重矜持为好,于是准备说出口的话就被她断了音,改为冷冷一瞥。

李怀风将弟弟扯回身后,笑道:“非瑾公主,莫挂心上。你这般美丽的女子,想必声音也是极好的。怀风听过你姐姐的声音,以怀风看,你年纪比她小些,声色更脆些罢。”

  山顶的烈风迎着旋儿落在‘红帐’上,马儿受惊嘶叫,车帐狠狠的颠簸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稳住,轮子下的车辙正常了。车马似一把蒿草窸窣地动了动,所有人见到,披着血色般的嫁衣、红纱覆面的女子从‘红帐’中弯腰走出来。

  突厥的新娘没有先等夫君上轿,如此不在意世人眼光。却看李怀风还是向上伸出手,要牵她下‘红帐’:“我就知道你是厌烦这些礼节的,长璎、长璎,这名字好听,与一身红装相配才适合你,。”

  从阿史那辛湛到阿史那长璎,李怀风既没有看出中间的奥秘,接下来事态的变换他又如何预测到。茫茫百年间的云中古城,多少英豪曾兵败于此,鲜血浇灌的土地上生长不出柔花,喜庆的颜色从来不属于这里。不必等到风沙起,狠戾的海东青发狂的叫起来,中原与突厥在场的所有勇士明白不过来,车马上每一笼里放着的是天子的恩威。

  阿史那长璎也伸出手,在半空中翻转到另一面在上,掌心间细腻光滑,五指上带着薄茧,是常年里握兵刃留下的。

  她冷冷地说道:“李怀风,告诉我。前面的烽火台为什么燃起了……”

  ……

  越是年岁久的骨里红,到了暮春后,树梢上一整朵的梅花会失去养分,掉落到草海上,深入花泥中。大朵梅花成型后,人们喜欢看花瓣凋零,片片随风飞舞。当然他们拥有了更大的阅历后来看骨里红,受到指引去看院中这一株最老的,喜欢它掉落的更彻底,以一无所有的速度的降下成朵的花,再捡起那地上剩的,觉得那也是一种拥有。

  李怀风捻起一朵在手心中,五指缓缓的收紧将其包裹住。“最后,我负伤昏迷时。听父亲说,天子根本没给过联姻的念头,他只是要我们赢得彻底。”

  我见他的五指捏紧,拳头在颤抖,又一次回忆到往事,他仍心痛到自伤。我自梅树下站起,肩头抖落掉花瓣。

  “李公子,贫僧还是得告诉你的。也就是在三日前,武定王传递来的消息。你的亲弟弟,李培风公子在庙堂上接受了天子赐婚,也将迎娶突厥王亲女。阿史那辛湛随着他的威名消失后,突厥王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军队也再无人支撑得起,草原上没有一人有魄力迎战对抗中原,西域境上最后的胜利也是天子想要就能有的了。”

  李怀风抬眼看着我,僵住了神情:“无忧大师。所以,除了联姻,突厥现已无法可行。可我,还能说什么,消失了三年,我对不起长璎,突厥王嫁女也只能嫁非瑾公主给我弟弟,这御旨亲赐、满堂文武证实的联姻,天子不会像当年那样出尔反尔的。”

  我感觉胸中的一口勇气即将殆尽:“怀风公子。当年你见了非瑾公主,难道是没去看她手上的一条疤痕吗?”

  西域风沙真正刮起的样子,像是能把光阴流水都淹没。失控的马车勒在悬崖上,那抹红衣坠下山崖,二人贴在峭壁紧紧握住的双手,他低下眼睫只敢看一瞬,唇角含血、发丝飞旋的身影,心虚的转回脸道:“辛湛、长璎,你信我!”

  我不知李怀风是否想起了这一幕,他给我讲起时,话语里就已经是萎靡到力竭,说终生最恨抓不住的那只手。

  李怀风抱着头后退,犹如孤狼风中呼喊:“不可能!!!”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恩师给我法号“无忧”,在背后,给我肩上的是多大的沉重。我上前掰下李怀风的双手,在挣扎中弄断了身上佛珠的穿线,一粒粒佛珠伴在李怀风的痛呼中,滚入地上的花海。

  “怀风公子。贫僧也是刚明白不久,世间哪有战神阿史那辛湛?不过是突厥王膝下的两个女儿,轮换着当的一个人罢了!那日,你迎娶的是长璎公主,却不是在密林中被你误伤的那一个女子。你喜欢的人,你其实一直看不清、分不清!到如今,更是弄巧成拙。非瑾公主活了下来,对你淡掉了恨意,想重新装作阿史那辛湛诱你出来,突厥王却怕最后一个女儿也无辜离世,将她关在王城内。你的父亲不让我们透露你的消息出去,为了防止西域人来找你,让突厥永远成你的仇恨,要你答应出寺就是挂帅之日。这中间,我般若寺也有责难避……其实,在昨日,从突厥王城里传出了一个消息,想必还没传到中原。阿史那非瑾公主在寝室中,悬起嫁衣的腰带,自尽了……”

  最终他的双手还是由我掰开了,我是占了他无力承受的先机,有些许滚烫的东西落在我手上,我怔住了,仿佛觉得刚刚他的身体重重凝滞住,我和他已经都说不出话来,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在跟我说想‘重新看人间’,但是,面前的这个男子被困在梅园的三年,早已不敢真的去看外面,这个葬送了爱人的世界。

  我低下头,脚下一粒佛珠在我眼中滚动,慢慢停下。“这便是和尚要来告诉你的事。旧梦前生已过三年,总归要说个结尾了。敌人已经全部消失了,从现在起,你如果离开般若寺,没有人会阻止你,想想你的家人,也一定等你很久了。”

  李怀风蹲下来,手指触在那枚佛珠上,拿起它很容易,他一直有收拾残花的习惯,就像在花海中挑拣出石子,拿起来放到别的地方。可那枚佛珠始终没被他拾起,放得下拿不起,我不清楚他这样是不是留下来的意思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自发道:“怀风公子,那就请你也为非瑾公主立一尊灵位,和长璎公主放在一起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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