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英和她女儿的嫁妆
凤英也老了,她和菊香妈差不多的年纪,但她仍然不甘落后地同村后头的女人们一起赶着集。村后头的这支队伍不如金凤领导的那支队伍厉害,每次从三轮车上卸下来的货明显没有金凤她们多,平日里穿出来的衣服看着也不如金凤她们多和漂亮。有时候金凤她们出门去了,凤英她们却待在家里。年底没有展销会的时候,金凤也会领着她的队伍到附近的镇子上转悠,趁着人多“拿”了不少好东西回来,这是凤英她们没法做到的。凤英动了心,她也想加入到村前头的那支队伍中去,她渴望着金凤的接纳。
金凤起先并不愿意接纳凤英,在金凤看来,凤英并不比菊香妈强多少。但后来金凤还是接纳了凤英,不为别的,就为凤英的娘家侄儿在县里不知是什么局做了个说不清名字的官。凤英的丈夫老二在万家庄放出了话,“你们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拿’,被逮着了送进派出所没什么大不了,我一个电话打到我侄儿那里,准保你们就出来了!”这话起了作用,虽然万家庄的女人们谁也说不清凤英的侄儿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官,是县长还是书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在县里有了人!哪天出了事,只管让老二去找他就对了。虽然金凤还从未被送进过派出所,可是她也有这层的担心,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谁能保证自己万无一失?金凤记得小梅的下场,凤英的加入让她稍稍安了心。
凤英加入了金凤的队伍之后算是开了眼界,她之前所在的那支队伍简直没法跟她们比。凤英以前“拿”衣服的时候是一件一件地拿,金凤则是一捆一捆地往包里、往塑料桶里塞,塞满了就跟个没事的人似的提着包、拎着桶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凤英和村后头的女人们专挑人多的地方下手,金凤她们在没人的地方也敢行动。
在一处卖肉的摊子前,看不到其他买肉的人,这要搁以前,凤英只能巴巴地看上案板上铺满的生肉几眼,然后从旁边走过去,也许会上前翻检几下,嘴里漫不经意地问问价格。但金凤她们不甘于巴巴地望着,她们果断地采取行动。二姑娘给凤英递了个眼色,凤英站到了卖肉的摊子前边,手指着一扇排骨问:“这排骨怎么卖哪?”卖肉的屠夫一边说着价,一边拿了刀出来问她来几斤,作势就要给凤英劈。凤英却并不说来多少,她的手又指向了旁边的牛肉,她还伸出食指在血肉模糊的一团红色上面用力地按了几下。凤英的手指从案板上的东边摸到了西边,屠夫的目光跟着凤英摸着肉的手指从案板的东边移到了西边。凤英光是问着价,最后一样也没买。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二姑娘的动作,二姑娘的动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眨眼间她就把挂在案板边沿上的一只羊腿塞到了竹篮里,然后把竹篮跨在臂弯里向她和屠夫转过身子就离开了卖肉的摊子。光看她转身离开的样子,慢悠悠的,不慌不张,跟周围过来买肉的女人并无二样。凤英脸上故作镇静,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她生怕那屠夫发现自己钉在案板上的羊腿突然就飞到了前边那个女人的篮子里,然后恍然明白凤英跟他慢吞吞地讲价的猫腻。他暴怒着从案板后面跳了出来,甩开两只粗壮的胳膊,左右开弓,扯住了她和二姑娘的衣裳,她俩怎么用力也挣脱不开,屠夫大喊着捉贼,周围卖肉的人和买肉的人都围了上来……
庆幸的是他什么都没发现!也许过一会他就发现了少了只大羊腿,但他不一定就能肯定是在凤英来看肉还价的时候丢失的,即使他在心里断定是凤英和她的同伙一起把羊腿顺走的,那又能怎么样?那时凤英已经回到了万家庄,和二姑娘她们一起在金凤家的堂屋里关着门、瓜分那只膘肥肉厚的大羊腿了。二姑娘握着菜刀把儿对凤英说,“我说凤英,你可得加把劲儿哪,咱可不是去那儿闲逛的!”二姑娘抓着菜刀左一道、右一道,几刀下去,那羊腿就被她按照人头数劈成了均匀的几份,多亏了双喜在水缸沿上磨得锋利的菜刀。刀刃泛着白光,亮晃晃地闪到了凤英的眼。
凤英加了把劲,毕竟她昨晚上提回家的收获比以前多得多,村后头的那支队伍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手脚。这一次的收获鼓舞着她,二姑娘分羊腿时对她说的话鞭促着她,凤英的胆儿变得比以前大了,手脚也比以前麻利了。她和二姑娘一起,不等二姑娘用鞭子似的眼神抽她,她就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别人在挑着拣着,她只顾专心地“拿”着东西往包里塞、往篮子里装,包里塞满了、篮子里装满了,扭头就挤出人群,卖东西的人和买东西的人都没发现凤英的“拿”。凤英的卖力赢得了金凤的认可,晚上在金凤家分东西的时候,二姑娘开着凤英的玩笑:“凤英就跟耕地的牛似的,鞭子不抽就走不动!”凤英被她说的臊红了脸,只管低头往蛇皮袋里扒拉属于她的那一份功劳。
腊月二十七,早上女人们到水边捶衣服的时候,水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需用棒槌把冰敲开才能蹲下来洗刷。凤英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寒冬季节的天亮得迟。凤英和金凤一伙人在黧黑的晨色里,瞧见了路边稻草垛上挂着的白霜。亮灿灿的太阳出来的时候,白霜融成水顺着稻草的穗子滴了下来,凤英她们已经混进了附近镇子上办年货的人群。万家庄余下的女人们在村子里忙碌着,她们在为过年做着准备。女人们忙着屋里屋外大扫除,门口的晾衣绳上挂满了床单和窗帘,谁家的厨房里坐热了油锅在炸着肉圆和豆腐果,半个村子都闻到了小葱和肉混在一起的香味。金凤不属于这群忙碌的女人,她把清洗的工作留到了一年的最后两天,眼下她还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带着人在为过年做着准备,糖果点心、鸡鸭鱼肉,还有新衣新鞋,哪一样不是人家要置办的年货?金凤忙着哩!凤英和二姑娘等人忙着哩!
万家庄的人家在吃午饭的时候,老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要他兑现他当初对金凤许下的诺言——凤英被人发现给送进了派出所!尽管老二在挂了电话之后,就匆匆坐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可是万家庄的人们还是知道了凤英被抓的消息。也许是刚好有人路过老二家的窗边听到了老二的电话,也许是人们从他慌里慌张的神色以及后来坐车去县城的情形中猜出了八九分,万家庄的人认定了是金凤一行人出了事,老二出门就是去找凤英那位在县里做了不知什么官的侄儿。万家庄的女人们沸腾了。菊香妈放下在油锅里捞肉圆的笊篱,幸灾乐祸地说:“哼!把她们关起来一顿痛打才能让这帮女人长长教训!”
菊香妈有些失望,金凤她们回来了。下午一两点的光景,一辆三轮车停在万家庄的村口,几个女人下了车,肩上扛着手里抓着。万家庄的其他女人们在暗地里数着这支队伍的人数,少了一个人,她们一面掰着手指头,一面打量着从三轮车里出来的身形,少了凤英!
据二姑娘说,凤英要“拿”一件樟木箱,她抱着箱子转身走的时候被人截住了,人家吃准了她的“拿”,逼她出双倍的价格把箱子买下来。也许是因为凤英仗着有娘家侄儿做靠山不愿意吃眼前的这个哑巴亏,也许是因为她本就认定是来这儿“拿”东西的,而不是买东西的,别说让她多付一半的钱,就是让她按原价买下来她也未必肯掏出钱来。凤英放下箱子扭头就要走,那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送进了镇上的派出所。
“不值钱的玩意儿!费这个力去抓挠个破箱子做什么!”二姑娘和凤英她们一时都没明白为什么凤英要专挑一只木箱下手。一只木箱能塞得下四五只大羊腿,可一只羊腿的价钱便抵上了一只木箱。到底菊香妈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凤英的女儿开了年就要出嫁了,按照习俗,嫁妆里少不了一只漆了桐油的樟木箱子。“哎呀呀!收了人家那么多的礼金,竟然连一只木头箱子的钱都不舍得花!说出来真是笑话……”菊香妈这样对村里的女人们说道,女人们恍然大悟。
当晚老二没有回来,到第二天人家烧午饭的时候才回到了万家庄,凤英袖着手跟在他后边。虽然凤英进村的时候把头埋得低低的,可是万家庄的女人们还是看到了她脸上栖栖遑遑的神色。这神色令她们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些得意,她们把得意藏进心底,嘴上对她说“回来啦!”“嗯。”凤英轻声地答应着。
金凤让儿子把昨天分给凤英的那一份送到了凤英的家里,一些吃的用的,装在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里。昨天自凤英被抓后,金凤她们便收了手提早回了万家庄,“拿”回来的东西较往常少了一半。凤英不说多也不说少,她仍然惦念着那只把她送进派出所的大木箱。“多好的木头箱子啊!樟树打的,上好了桐油,泛着黄黄的光亮,拿回来刚好明年能派上用场……”凤英在轻轻地嘀咕着。
后记
多少年过去了,万家庄和程阳村隔着一条窄窄的水沟对立着,水沟倒映着两岸人家的双层小洋楼,一座小洋楼挨着另一座连成了排,一排接着一排组成了万家庄和程阳村。万家庄和程阳村村里村外的泥巴路换成了石子路、又换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向外面延伸着,连上了泊油路。
又是一个三月初三,油菜地里的菜花刚刚开过,不只是万家庄还是程阳村人家里的鸡打了第一声鸣,接着便有第二声响了起来。两个村子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接着便是一阵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村口停着两辆面包车,几个女人摸着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面包车开上水泥路、开上泊油路,将女人们载离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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